金效華(農健/圖)
和動物相比,植物極少和熱搜結緣。
2022年5月,西藏墨脫的原始森林中,一棵相當于27層樓高的“中國大陸最高樹”登頂微網誌熱搜榜。
比起高大顯眼的“樹王”,低矮的花草關注度更低。同是2022年5月,金效華帶領的西藏蘭科調查隊也在墨脫考察,沿着雅魯藏布江河邊,發現蘭科蝴蝶蘭屬的一個未知種。
植物往往沉默而脆弱。
從一名植物學博士到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員、國家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委員,金效華研究蘭科植物二十餘年。
2000年初,讀博期間,他曾目睹石斛、華西小紅門蘭、寒蘭等蘭科植物被一車車運走、一筐筐販賣。2020年6月,《南方周末》刊發報道,盜采蘭花等野生植物亂象已轉移到網絡平台,而背後的原因是植物保護的忽視和《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以下簡稱《名錄》)21年未更新導緻執法難的沉疴(詳見《直播電商肆意上網,瀕危植物盜采下山》)。
報道刊發後,各網際網路平台下架“下山蘭花”等視訊和商品,國家網信辦集中整治網上售賣珍惜瀕危野生植物行為。
2021年9月,修訂版的《名錄》正式釋出。蘭科納入最多,約300種,占《名錄》的1/3。作為《名錄》調整參與者之一,金效華數次接受《南方周末》采訪,為不會說話的植物發聲。
“我做科研困惑的時刻太多,但一想到越來越多的新種被發現,大部分急需保護的植物被納入《名錄》保護,就覺得很快樂,算是貢獻了一點自己的力量。”金效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它們等待人類用腳一步一步靠近
繁育技術成熟、花期長的蝴蝶蘭已深受年輕人喜愛,而金效華在墨脫發現的這種蝴蝶蘭很特别,花奶黃色,蕊柱足具有一對三角形的翅膀。金效華将其命名為“墨脫蝴蝶蘭”。
蘭科是被子植物的最大科之一,約有三萬餘種,大陸有記載的約兩千種。因具有觀賞、藥用等價值和獨特的栖息地,被認為“集美麗和脆弱于一身”。
截至目前,金效華與合作者一起發表了蘭科植物1個新族、2個新屬、70餘個新種。
出身農村,金效華與植物天生親厚,遊戲山野間,時不時邂逅蘭花。
1998年,金效華作為碩士研究所學生到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報到,進行植物學研究,開始寫的第一篇論文是研究一個蘭科石斛屬新種。
“我恩師吉占和先生想鍛煉我的寫作能力,我當時沒有寫過這樣的論文,他的修改意見經常比我文章還長。”金效華回憶。吉占和是中國著名蘭科植物學家,1963年中山大學生物系畢業後到中科院植物所工作,2001年逝世。
中國幅員遼闊,擁有森林、灌叢、草甸、草原、荒漠、濕地等生态系統,野生高等植物(高等植物包括苔藓、蕨類與石松、種子植物等,大部分都有根、莖、葉的分化)共計四萬多種,在全球排第三。僅雲南省就約有高等植物兩萬種,相當于整個歐洲的物種數量。
在寫論文的學術訓練中,金效華的研究提升得很快。案頭工作時,他也回望了中國植物研究的百年曆程。
近百年前,國外的“植物獵人”到中國采集植物标本、發表論文。當時,中國的植物學本土研究還是零,早年的中國植物學家大多有留學背景,他們從最基礎的植物分類、鑒定、命名開始做起。
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越來越多的本土植物才開始擁有姓名和故事。到了七八十年代,伴随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植物分布格局和親疏關系逐漸清晰,植物王國的中國“家譜”更加完整。
2001年左右,金效華開始開展野外考察。野生動物可以靠紅外相機、無人機捕捉痕迹,但是野生植物不會說話、不會動,它們等待人類用腳一步一步靠近。
道路建設延伸到了人迹罕至的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
比如藏地秘境墨脫,因為海拔落差大,幾乎囊括了從南到北的所有植被類型,是濃縮了從熱帶到寒帶的“天然植被博物館”。交通便利後,這片東喜馬拉雅地區是當代“植物獵人”發現新物種的伊甸園。
登上熱搜的“樹王”紀錄隻保持了9天。在墨脫隔壁縣察隅,一棵83.2米的雲南黃果冷杉,很快重新整理了76.8米不丹松的紀錄,一年後,更高的102米的藏南柏木又在墨脫隔壁縣的波密被發現。
為野生植物著書立說的探索之途充滿驚喜,也伴随着危險,悲歡交織。
2021年11月,4名地質調查員在雲南哀牢山野外作業時殉職,原因是低溫緻心源性休克。這條新聞勾起了金效華的回憶。這座近千公裡的山脈橫跨熱帶和亞熱帶,既是南北動物遷徙的“走廊”,也是很多物種的“基因庫”,一位林業同行曾在那裡采集植物标本時墜崖,不幸遇難。
保護名錄更新後,“更新打怪”又開始了
中國的植物研究曆經百年,金效華所在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已成立95周年。中國也在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國際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
2021年,昆明舉辦了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OP15)第一階段會議,2022年的第二階段會議上,各締約方達成了“昆明-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架構”,旨在到2030年保護地球30%的陸地、海洋、内陸水域和沿海地區。
但植物知識的科普依然不足。
2020年,曾有真人秀節目組在雪山用植物“雪兔子”做道具,節目組緻歉,表示沒有實際發生采摘珍稀植物的行為,“但節目播出後産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沒有起到宣傳好珍稀植物保護規定的作用”。社交媒體上,遊客随手采摘的野花花束裡常有瀕危的植物,但是拍完照就扔掉。
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往往通過名錄來進行。比如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标記了全球動植物物種保護現狀;《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則通過名錄對不同瀕危程度物種進行貿易管制。
在金效華讀研的第二年,中國釋出了第一批《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和“大熊貓”等保護動物一樣,金效華心愛的植物,從此也擁有保護級别。
但這保護名錄(第一批)并不完整,之後還有“第二批(讨論稿)”,包含蘭科等上千種物種,一直未能正式釋出。
多方呼籲下,名錄的修訂工作約在十年前啟動,由國家林草局和農業農村部牽頭。金效華于2019年加入,負責協調專家意見、提供科研支撐,“當時已是(新名錄)快速推進期,有時專家搭淩晨飛機來開會”。
物種納不納入、保護級别是一級還是二級,争議不少,涉及諸多行政管理部門,征求意見稿釋出後還有許多來自社會各界的意見。金效華得以從科研和科研之外的視角,觀察中國植物保護的程序。
名錄正式更新後,是“更新打怪”新的開始。
2023年,在全國多位專家的共同努力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出版,文字描述配上彩色圖檔或線條圖,讓更多人認識這些缤紛多彩的物種。
建設自然保護區、國家公園、國家植物園,完善法律條例和執法隊伍,更新重點野生保護植物名錄等,都是植物的“金鐘罩、鐵布衫”。但金效華承擔的科研項目中還有諸多未知待解:保護名錄裡的植物受到哪些威脅?威脅機制是怎樣的?哪些因素可人為幹預?哪些因素人類無能為力?
金效華觀察到,當地居民擁有更多謀生選擇和更體面的收入,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險,于幽谷峭壁處挖采野生珍稀植物。“現在,真正隻能靠挖采野生植物維生的人,還是極少數。”同時,全社會越來越多人認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也讓打擊瀕危野生植物貿易的執法人員松了一口氣。
“總體來說,植物保護很難,分布這麼廣,執法難度很大。”金效華說,中國還是最大的開發中國家,建設公路、水電站,或者工業生産需要某種植物為原材料,都很可能會威脅到一些野生種群的生存。
有的因素則無法抗拒。2023年12月21日,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時,金效華正在印尼野外調查。印尼的植物學家向他抱怨,不知是何原因,今年印尼旱季特别長,好多蘭花都旱死了,而當下本應是雨季。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責編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