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何日君再來》
别哭，别叫我名字
“别哭，别叫我名字。”這是梅豔芳離世前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2003年12月30日，梅豔芳因宮頸癌導緻肺功能衰竭，在香港病逝，終年40歲。
一個月前，已重病在身的梅豔芳在香港紅磡體育館開完人生最後一場演唱會。演唱最後一首《夕陽之歌》前，她問台下的數萬歌迷：
“我穿婚紗好看嗎？我是歌手，亦是演員。這婚紗已經不是首次穿，但是沒有一次是屬于我自己的。這可能是我一生中的遺憾。但你們的愛，已經将這遺憾填補。我将我自己嫁給了音樂，嫁給了你們。”
2003年11月6日，梅豔芳穿着婚紗在香港演唱會上演唱（圖/IC photo）
講完一句“拜拜”，身影消失在舞台。而關于離開，早在1995年“一個美麗的回響”演唱會上，梅豔芳就曾對歌迷說：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個舞台，離開這個樂壇，離開了這個娛樂圈的時候，究竟真真正正有多少人會想起我？會記得有梅豔芳這個人物呢？我不敢要你們承諾，我隻希望，大家在某一晚晚飯後，打開窗，擡頭望向天上的星星時，見到其中一顆星的時候，你會想起有一個曾經好熟悉的名字，一個曾為你帶來少少歡樂的朋友，她名叫梅豔芳。”
對于不熟悉梅豔芳的人，首先容易看到的是她百變的造型。那是香港流行文化的時代辨別，舞台上的她，可優雅、可性感、可高貴、可反串。這也為此後諸多明星演唱會奠定了一種類型标準：華麗多變的舞台造型。
梅豔芳曾在《感激》中唱道：“形象上百變是我吧，但比起那嘴臉，原來唯獨我本性不變。”
電影《逃學威龍3之龍過雞年》，梅豔芳與周星馳
關于台下的梅豔芳、真實的梅豔芳，好友鄭秀文在梅豔芳去世5周年時曾寫文《勇敢的女人》悼念：
“忘不了在你逝世前某個夜晚，我坐在你睡房裡，那時你的頭發因治療被修展（剪）得異常短，有種小童的俏皮感。我伸手撫摸着你那細小而滑滑的頭顱，笑了。你看着我，不知怎的，你自己也笑了！我嗅到這兩道笑聲中隐含着一顆無聲的告别淚。那刻在你身上，我一再領受到人性的極美，是從内心發射出來，從來跟人的所謂美貌無關。你那夜沒上一點妝，膚色白白嫩嫩，淨白的小睡衣安靜地貼在你纖幼的四肢，眼前的你那抹笑容，彷（仿）如一朵新鮮小白（百）合，純白，輕柔。柳枝般的身軀有種說不出的勇敢。死亡并未把你吓窒喪膽。多勇敢的女人啊！我心裡默想着這話。多勇敢的女人喲！不論你是台上那名花孔雀，還是病榻中的小白羊，你始終是那個勇敢的女人。”
這種本性的勇敢，貫穿梅豔芳的一生。
1994年7月24日，香港，梅豔芳參加慈善活動（圖：視覺中國)
香港的女兒
梅豔芳是20世紀80年代香港“三王一後”中的唯一一“後”。2003年，梅豔芳因病逝世後，治喪委員會發文，名為《别矣！香港的女兒》。
梅豔芳的成名之路與香港的時代命脈相關，在她成長的70年代，外部大環境讓殖民政府改變政策，香港的市民階層迅速發展，本地文化崛起，粵語歌開始流行。她從底層草根一路打拼，為人仗義、堅韌不拔，從基層到精英，與香港的城市發展内在文化相吻合，這種“獅子山精神”成就了大衆認可的“香港女兒”。
1963年10月10日，梅豔芳出生在香港旺角的一個貧困家庭。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早逝，母親獨力供養四個孩子，一家人靠母親經營破舊的“錦霞”歌舞團維持生計。梅豔芳4歲就開始跟着姐姐一起登台賣唱補貼家用。那個年代，唱歌賣藝不算正經營生，梅豔芳上學的時候是以被同學排擠嘲笑。回憶童年，梅豔芳評價為“遺憾”和“地獄”。
2018年12月14日，香港，梅豔芳媽媽介紹一張梅豔芳小時候的照片（圖：視覺中國)
賣唱的日子，正如她在《歌之女》中所唱：
“學唱歌 學練歌 共那些歌曲結伴過/餓了麼 餓了麼 高聲唱我會覺好過/日唱歌 夜唱歌 未太知曲中說什麼/仍在隔 隻想你 喜歡我/我記起當年的一個小歌女/她身軀很瘦小/我記起她于不高檔那一區/共戲班唱些古老調/舊戲院永都不滿座/她照演以歌止肚餓”
後來，梅豔芳被音樂人黎小田發掘。黎小田一開始聽說有個新人和歌手徐小鳳聲音相似，但一聽是在酒廊唱歌的便皺起眉頭：“一般知道一個歌手有酒廊的經曆，我們都不太考慮。因為可能會化大濃妝，風塵味十足。”但見過梅豔芳之後，他還是改變了最初的想法，此後兩人合作了《心肝寶貝》《胭脂扣》《舊歡如夢》等諸多歌曲。
1982年，梅豔芳19歲，應黎小田的邀請，參加第一屆香港新秀歌唱比賽（後改名為“全球華人新秀歌唱大賽”），最終憑借演唱徐小鳳的一首《風的季節》奪得冠軍。當時的評委、著名鬼才黃霑直接給出了滿分的成績，而另一位評委顧嘉輝表示藝術沒有止境，扣掉了一分，給出了他本場比賽的最高評分。
同年，梅豔芳簽約華星唱片，推出第一張專輯《心債》，正式踏入歌壇。當時的香港歌壇流行甜美路線，梅豔芳顯然不是這條路線的。
電影《胭脂扣》，梅豔芳與張國榮
在争議和質疑中，梅豔芳堅持自己的個人風格，第二年推出唱片《赤色梅豔芳》，直接創下五白金銷量，并憑借主打歌《赤的疑惑》一炮而紅。
後來歌曲《壞女孩》讓梅豔芳陷入“道德敗壞”的指責。《壞女孩》被禁播，被母親扇耳光，也沒能改變梅豔芳。她覺得對人有義氣，對歌也要有義氣，堅持在演唱會上唱《壞女孩》。
在演唱生涯中，梅豔芳被稱為“演唱會之後”，整個職業生涯共舉辦演唱會292場，被世界紀錄協會認定為全球華人個人演唱會最多的女歌手。1985-1989這五年間，梅豔芳連續奪得香港最受歡迎女歌星，唱片銷量超越1000萬張。
電影《醉拳2》，梅豔芳與成龍
香港之外，梅豔芳也稱得上“亞洲天後”。1988年，梅豔芳以唯一亞洲女歌手的身份受邀至南韓漢城奧運會與全球巨星同場表演“奧運前奏大彙演”，《烈焰紅唇》旋律一起，梅豔芳在舞台上诠釋了何為香港魅力。
演唱之外，梅豔芳開始了自己的影壇之路。26歲那年，梅豔芳一舉攬獲“第24屆金馬獎”、“第8屆金像獎”、金龍獎和亞太影展獎的影後桂冠，成為四料影後。
《胭脂扣》的導演關錦鵬說：“我見識了什麼叫天生藝人！人人都有天分、質感和能力，但梅豔芳則沒有人可以學到。”
導演杜琪峰稱贊梅豔芳是近代最好的女藝人，天生有俠氣。“她和楊紫瓊、張曼玉演《東方三俠》有場大家鬥篷一甩、慢動作走出的鏡頭，梅豔芳那俠氣自然天成的感覺，就是比另外兩人濃。”
電影《東方三俠》，左起：楊紫瓊、張曼玉、梅豔芳
路仍是我的路
“傾國傾城，是我大名。唯獨是天姿國色，不可一世。天生我高貴，豔麗到底。颠倒衆生，吹灰不費，收你做我的迷……”
生命的最後，在梅豔芳患宮頸癌、張國榮飽受胃酸倒流之苦時，兩人在舞台上零彩排演繹了一首《芳華絕代》，那一場表演被稱作“港樂巅峰舞台”。
2002年4月8日，張國榮在梅豔芳的演唱會上親吻她的手（圖：視覺中國)
巅峰之上的梅豔芳，沒有不可一世，而是熱衷提攜後輩，對友、對國，隻有仗義。
有次，梅豔芳看到草蜢樂隊的表演，覺得這幾個小夥子很有才華，就邀請他們來她的演唱會當嘉賓，這為草蜢積累了第一批粉絲。
在告别演唱會上，梅豔芳向台下數萬歌迷介紹師弟陳奕迅，稱堅信他以後會有所作為。後來，陳奕迅懷念梅豔芳說：“我每年想你兩次，10月10日會想到你，每年12月30日也會想到你。”
事業之外，梅豔芳一直熱心公益、心系家國。1993年，香港移民潮正熱，梅豔芳堅信中國人要自強。她放棄了剛拿到的加拿大護照，決定留在香港為國家盡一份力。在香港人心惶惶之際，她呼籲團結，有事帶頭上。
“中國有地方發生災難，心裡會一下子很疼，會很着急。但有時候，有人做了不好的事，作為中國人，我會覺得很羞（愧）。”1997年香港回歸之際，《電影故事》專訪梅豔芳詢問回歸感受時，梅豔芳這樣說。
左起：張國榮、梁家輝、梅豔芳、關之琳、金燕玲、成龍、劉德華和黃霑錄制節目時合（圖：視覺中國)
梅豔芳和成龍等人發起并成立了香港演藝人協會，2001年梅豔芳成為該協會首位女會長。她曾多次前往國内多地義演赈災。
2003年“非典”暴發，已經罹患癌症的梅豔芳隐瞞了自己的病情，全力組織香港演藝界的“茁壯行動”和“1:99慈善音樂會”，籌得善款兩千三百多萬，惠及世人。
生命的最後時刻，梅豔芳舉辦了人生中最後一次演唱會“梅豔芳經典金曲演唱會”。
張學友曾評價：“梅豔芳是個很‘男人’的女人，非常夠義氣，朋友們聚餐她永遠搶着付錢。我覺得梅豔芳是真正屬于舞台的，她可以控制整個舞台，舞台就好似她的家。”
一路走來，從草根到頂峰，從出現到離開，梅豔芳本色不改，如俠客立于舞台、展現自身，如歌曲《孤身走我路》中所道：
“孤身走我路/但信心布滿路途/寂寞滿心内/是誰在耳邊輕鼓舞/我已決意踏遍長路/跟心中拍子/傲然獨舞永沒停步/不想管 終點何日到/孤身走我路/但信心布滿路途/路仍是我的路/寂寞時伴我影歌中舞”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責編 陳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