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的學問：讀陳平原《花開葉落中文系》

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教授與他的新書《花開葉落中文系》（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CFP|圖

《花開葉落中文系》初版于2013年，正是作者陳平原卸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之際，也是中文系告别靜園五院搬往新落成的人文學苑之時。對陳老師個人而言，這本書記錄、總結自己短暫行政工作的經曆，“燭照或凸顯”若幹教學與行政的問題；對中文系而言，遷址則象征着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是以，書名中的“花開葉落”，與其說是工作變化後的個人心緒，不如說是對“中文系”所代表的逝去的時光的一種眷戀與不舍。正如初版序言所說，“告别那春天裡瀑布般傾瀉而下讓人心旌搖動的紫藤花，以及秋陽下層層疊疊如火焰燃燒的爬山虎，還是有點傷感”，暗示出作者别有一番懷抱。

不成想，這份懷抱以一種溫情的方式，在2023年再度重版的《花開葉落中文系》中集中展現：無論篇目，還是裝幀，均有不小的調整。與系主任工作相關的文章不再收錄，增補的文章皆與師長學友相關。寫老師，不僅有“為人但有真性情”的王瑤、妙語連珠的“聊天大家”吳組缃、一生保持“童心”與“詩心”的林庚，而且還有自己專業之外的語言學家們，像王力、高名凱、朱德熙、林焘、徐通锵等，雖然專業方面不能與之直接對話，但對各位先生的性情風度都能做到誠懇地體會。寫同僚，有“特會講古”的嚴紹璗，有“嚴謹之外，還有寬容”的嚴家炎，有“詩人氣質”的孫玉石，有“詩意人生”的謝冕，有“胸襟坦蕩”的樂黛雲，這些先生介乎老師和學長之間，寫他們，既是尊敬，也是表彰。而寫到自家師門的同學錢理群、溫儒敏，以及妻子夏曉虹，文筆明顯放松之餘，更是透出一份情動辭發的體貼來。而北大外和中文系有關的師友，既有程千帆、任訪秋、王富仁等國内學界的前輩，也有夏志清、米列娜、瓦格納這些海外漢學的翹楚。乍一看，這樣的“師友記”仿佛要公開自家“朋友圈”，但其實，對師友的深情厚意，才是作者下筆時傾盡全力的重點，說這份情愫在書中展現得淋漓盡緻，恐不為過。

陳平原老師在學術上風馳電掣，始終于前沿奔跑。在近現代文學研究的同時，還跨界到學術史、教育史，同樣成績斐然，甚至圖像研究、聲音研究等文化研究的課題，也有重要成果，其學術判斷與公共發言，都可謂言必有中，動見觀瞻。最近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二十四卷文集，記錄了他的學術專著和文化随筆已達四十四種。這些書或在學術研究發凡起例，或在社會影響方面由近及遠，悠遠綿長。而這本蘊含師友情誼的《花開葉落中文系》就顯得頗為獨特：一是集中寫中文系，二是以交往過的人物為中心，看起來是很私人的寫作，但實則具有相當強的公共性。且不論這些學者都是文學研究界響當當的人物，本身就擔得起各自學術時代的典型性；單說陳老師論學如面談、娓娓道來、說理透徹的文風，注定會讓這本書不同于梁啟超“筆端常帶情感”般汪洋恣肆，而更接近魯迅懷人傳統中的内斂寫實。魯迅寫人，不隻有《記念劉和珍君》及《藤野先生》等名篇，更有《我的第一個師父》《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體貼入微、不事誇飾、蘊藉隽永的佳作。陳老師在《花開葉落中文系》中寫到這批親身交往、互有了解的學人群像時，力求傳真、形神兼備，懷人以述志，紀實以明史，明顯也是受到魯迅文脈的影響。

當然，《花開葉落中文系》無論講述北大舊事，還是追憶學界故人；無論重提“如煙往事”，還是勾勒“另類系史”，都是以“中文教育”為歸屬，展現自家的“中文情懷”。這是在懷人文章的表面之下，另在暗處下的一門大功夫。十年前的初版本，尚有《北大中文系主任就職演說》《北大中文系主任述職報告》等經略行政後的甘苦心得，今天的新版，則将陳平原老師對于大學精神、文學使命等教育議題，隐藏在師友風采的字裡行間中。不得不說，這種案而不斷，别有幽懷的作文政策，在今天日益受到行政化幹擾、學風浮躁、急功近利的中國大學文科教育的背景下，有着極強的現實針對性。當今天的後學對曾經有過的人文精神，尤其是由中文系所代表者倍感陌生的時候，《花開葉落中文系》就以一種與先賢對話、與友朋同行的方式，打開了這一雖已失落但仍值得發揚的内在世界。就如同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無論是精神傳統，還是實踐風格，最終都需要通過“回歸人本身”來抵達與觸碰。陳老師說過，他的大學研究是“從曆史記憶、文化闡釋、精神建構以及社會實踐等層面，思考‘大學’作為人類社會極為重要的組織形式，是什麼、有什麼、還能做些什麼”（《大學何為·自序》），這種面對現實問題“退半步”、從人文史和精神史角度介入的姿态，與他一貫倡導的“學者的人間情懷”不謀而合，也是越來越多的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平台、文化機構效仿的選擇。是以，《花開葉落中文系》充滿溫情與敬意的筆鋒，是由對海内外老先生、對中文系學術傳統反複涵泳、認真品鑒的結果，其背後的心境，正是作者對自家學術使命的自覺，和對學風傳承的擔當。

可以說，有情的學問，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衛純

責編 劉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