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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攻略失敗後,我被囚禁了

作者:溫暖夏日紅太陽

攻略失敗後,我被囚禁了。

我靠在桌子邊抽着煙,在滿屋子的煙霧中迷蒙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眠月上仙推開我的門時,被缭繞的香燭熏得往後退了退,皺着眉問我:“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把叼在嘴裡用來祭祀的香燭吐出去,不鹹不淡地回了他一句:“抽煙。”

他怔了怔,負手走過來,把被我吐在地上的半截香燭撿起來,插在屋子裡的香爐中,耐心道:“香燭是這樣用的。”

他漂亮疏離的眼睛看向我,就像看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

也許在他這樣的天之驕子眼裡,我這個沒靈根也沒仙緣的凡人就是個傻子。

無所謂了,隻要他答應跟我成親,管他當我是阿貓阿狗蘿蔔洋芋什麼的。

說起來也怪好笑的,我一個抽煙喝酒打架五毒俱全的小混混,死了之後也能碰上穿書這種事兒,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據說,我隻要把書裡這位叫眠月的上仙攻略了,就能重生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看看他,芝蘭玉樹,不食人間煙火,冷漠又慈悲,估計放到書裡得用一整頁來堆砌贊美他的辭藻。

我又看看自己,純身穿的凡人,不會法術也沒有仙骨,長得……也就算看還得過去吧。

天壤之别原來是這個意思。

但我還是厚着臉皮上了竹水峰,蹲了他三天三夜,等他出來的時候,我不卑不亢地單膝滑跪到了他面前,伸出一隻手來:“你好,結婚。”

結果很顯然,我毫無誠意的攻略以失敗告終,然後被竹水峰弟子以尋釁滋事囚禁了起來。

囚禁歸囚禁,我也并未遭受苛待,隻是單純被關了起來,吃食用度卻一點沒少。

到底是仙門大派,虐待凡人這種事應該是做不出來的。

眠月好吃好喝待我這個素不相識的凡人,我心裡卻觊觎着他,想染指他這個雲上的皎月,吃他這隻水中的天鵝。

“賀姑娘,前幾日把你關在此處實屬迫不得已,隻恐邪物作祟,在下不得不防。”

他話裡話外,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懷疑我是個不幹淨的東西,二是說經過這兩天的觀察,發現我也不是那麼不幹淨,嫌疑洗清了,下一步,他大概就該趕我走了。

“姑娘若無旁事,便請下山離去吧。”

他甚至不過問我為什麼向他求婚,大概隻當我精神失常,胡言亂語了吧。

我故作可憐,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衣角:“上仙,我走投無路,無處可去了。”我想了想,如何能合理而合法地長久和他相處下去,說,“我能不能跟着你學仙法?”

他美目一轉,笑着問:“姑娘想拜入竹水峰?”

我點頭如搗蒜,心裡卻并未抱什麼期望。

“三日後,正是竹水峰招收弟子的日子,姑娘若願入我門下,可以去一試。”

行啊,他讓我一試,那我就去試試。

反正,總比無計可施好得多。

2

竹水峰在仙門中的火爆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招生那天,山腳下烏泱泱簇擁了得有百十來号人,其中不乏手裡冒火,腳下生風的奇人。

我穿了身淡藍的衣裳,把頭發绾在腦後,看上去就是哪個少爺小姐後面跟的丫鬟。

饒是本該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我,卻收到了應該是有生之年收到過最多的評價——“我去,凡人!”

我心裡翻了個白眼,凡人怎麼了?都一個鼻子兩個眼的,怎麼着會噴火會滋水就高貴了?

考核的内容出奇的精簡,天黑之前爬上竹水峰的山頂就算合格。

但竹水峰應該不是隻想收一堆精通爬山的愛好者,這一路上,也不知會有多少阻礙,我甚至已經做好了在半路上被天上下的刀子戳死的準備。

上山之路很是僻靜,因為除了我,應試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步行以外的法子。

可惜,一路上并沒有出現如我所想的天上下刀子之類的東西,反而一切平和到瘆人,直到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兜圈子。

很合理,給我設定阻礙根本不需要費什麼心思,隻要最簡單的鬼打牆就夠了。

好在眠月也不是什麼帶惡人,沒有把我困死在山裡的想法,隻不過是待我爬上山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從頭昏眼花走到筋疲力盡,恍惚中想着世上若有天路,大抵如此吧。

沒通過考核這個結果不出所料,不過令我意外的是,眠月竟在盡頭等我。

他還是笑得如沐春風,溫潤如玉:“賀姑娘,很抱歉,你沒有通過竹水峰弟子的考試。”

我累得眼皮也擡不動,不顧形象地躺在地上同他絮叨:“我知道,待會兒我自己爬下去,現在還是要借您寶地歇一會兒……”

這一遭,少說透支了我十年壽命。

我在地上躺了多久,眠月就站在竹水峰巍峨的大門前看了我多久,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我累極,也懶得想。

不知躺了幾時許,四肢終于恢複了力氣,我顫顫巍巍站起來,背對着眠月擺了擺手,什麼都沒說,他似乎一直目送着我,直到我感受不到他那道滿是憐憫的目光。

我扶着牆壁,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放空神思之時忽然想起來,方才昏死過去的時候好似聽到了眠月和他弟子的對話。

“師尊,賀姑娘上來了,她不吃不喝爬了整整三日。”

至于後來眠月回答了什麼,我記不太清了,隻是無奈地認清了一個現實,在不分黑夜白晝的竹水峰上,我原來不止爬了一天,第一天那個黑夜早就在我還在半山腰轉悠的時候就過去了。

3

拜師看來是不成了,還是要另想别的辦法。

人要認清自己,不要過分執着。

于是我在竹水峰山腳下搭了個臨時住所,想着天子腳下好辦事,時候長了總有機會的。

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竹水峰的弟子很講道理,也不趕我走,甚至在進出之時還會同我攀談,偶爾給我送些吃食之類的,他們不像眠月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漠視紅塵,反倒是對我很感興趣。

無他,唯看過的爛俗小說多矣。

有些年紀小的還會專程來聽我講故事,我便從看過的玄幻小說裡随便選一段,一講一下午。

偶爾也會有低情商弟子問我為什麼執着于眠月,我說不出個是以然來,就随口編了個理由——“我饞他身子。”

聽過我的理由後,他們一副雖然聽起來很離譜,但如果是我的話,那就很合理的表情。

住了幾個月,我幾乎把竹水峰的人認了個遍,除了眠月,我懷疑他根本就是個家裡蹲,山塌了也不會出門。

偶爾能見他一面,回以我的也是那十年如一日的衆生平等的眼神。

憐憫,慈悲。

我就在山腳守着他這位住在高塔上的“長發公主”,雖然攻略進度沒有一點進展,但好在是安頓了下來,之後就能好好盤算怎麼順着長發公主的頭發爬上去找他了。

但長發公主似乎并沒有打算把他長長的頭發垂下來供我爬上去。

我在這鳥不拉屎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嶺,孤身住了小半年,攏共也沒見過眠月幾面,就算見了也隻是客氣地笑笑,算着日子,都快過年了吧,也不知道這裡的世界觀中有沒有過年這個概念。

我跑去幾十裡外的小集市買了幾簇煙花,待天色暗下來,找了個荒僻的空地,默默将它們點燃。

劣質煙花飛不太高,展開的花朵也就巴掌那麼大,我望着轉瞬即逝的亮光合眼許願:“世界和平。”

竹水峰的大弟子墨輝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我蹲在了一起,頗為不解地問道:“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閉着眼,随口答道:“慶祝自己又活過了一年。”

話畢,一道銳利的白光驟然穿透我的眼皮,我擡眼一看,被天空中遮天蔽日的耀眼弧光閃得一瞬失神,片刻後,耳邊響起了地崩山摧的炸雷聲。

我呆呆望着,跟墨輝說:“竹水峰就是不一樣,連煙花都這麼别緻。”

放個煙花跟渡劫似的。

墨輝嘁了一聲:“那是師尊每百年一次的雷劫。”

“那你們還不去幫幫他啊?”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無妨啦,雷劫于師尊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一會兒就過去了。”

我不明覺厲地點點頭,心道這眠月确實厲害,被雷劈都像灑灑水似的,然後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什麼東西砸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夕,還隐約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

4

我以為我是被眠月渡劫時崩起的碎石瓦礫不小心誤傷了,卻沒想到砸暈我的正是眠月本人。

醒來時我看着周圍熟悉又陌生的建築,心中不免感慨——我等了小半年也沒上來的竹水峰,竟然以這種方式登堂入室了。

墨輝見我醒來,歉疚地拱拱手:“賀姑娘,你醒啦。”

我摸摸自己酸麻的後脖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雷劫對于上仙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嗎?”

回答我的卻是眠月本人:“雷劫乃天地劫難,并非如墨輝所說的那般輕松。”

他閑庭信步地過來,衣袂不染塵埃,看不出那晚被雷劈掉下來的蛛絲馬迹。

我試探着問:“上仙,你還好吧。”

順便上下打量着,想看看他到底哪裡燒焦了。

嘶,哪裡都完完整整的,不像是被雷劈了啊。

我摸了摸腦袋,霎時冷笑出了聲。

原來不是他不好,是我不好。

“呃,賀姑娘你先别着急。”墨輝上前兩步,驚恐地微笑着,“宗門内有極好的療養丹藥,你隻要服下,頭發不日便能恢複如初。”

是的,眠月墜落後,身上殘存的雷電引燃了我及腰的長發,現在的我好像回到了被強制剪頭發的國中時代,即使那個時候我都在和教導主任抗衡着留起長長的頭發。

我看向銅鏡,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個闆着司馬臉的朵拉。

此之痛,不亞于切膚。

我很難過,遂表情管理失敗,看向眠月的眼神恨不得把他戳成篩子。

眠月自知理虧,于是許了我一個願望作為我頭發的償還。

我想了想,說:“讓我成為你的弟子。”

眠月搖搖頭。

我又說:“那你和我成親。”

他頓了頓,回身吩咐道:“帶賀姑娘在宗門内熟悉熟悉罷。”

果然,人都是喜歡折中的,如果提出一個要求他不答應的話,就可以提一個更過分的,那麼這個時候他就會認真考慮第一個要求了。

但我沒想到,眠月答應的是第二個要求。

綜上,我和眠月成親了。

但我并沒有是以而穿回去,因為他不愛我,又或者說,他不偏愛我。

眠月生來就有仙骨,打從十二歲起就住在竹水峰這一最高峰,俯瞰着芸芸衆生,他愛這世間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愛每一個世人。

我有幸分到他一份平等的愛,但僅此而已。

是以和他成親後,我的生活也沒有什麼變化,無非就是從山腳住到了山頂,見到他的機會多了些。

甚至,那群弟子們不願叫我一聲師娘。

但除了竹水峰,所有知道眠月名号的人都驚異于他娶妻這件事,以至于一段時間竹水峰的日均外來人流量達到了兩位數。

其中不乏一些仰慕眠月皎皎風姿的女子……或是男子,也有哭哭啼啼吵鬧着要見一見這位拿下眠月上仙的女人的,我便坐在門檻上,面無表情地往自己身邊立了塊牌子——“眠月的老婆”。

然後他們哭得更大聲了,一邊哭,一邊指着我的鼻子問眠月到底看上了我哪裡,我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也沒有高絕的法術,不過是一個普通到極點的凡人。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們,嫁給眠月這件事其實是先到先得,因為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和誰成親,但我還是給自己留了點面子,說:“我為了救他受了重傷,上仙為了報恩,這才娶了我。”

“你放屁,你一個凡人怎麼能救眠月上仙?”

我想說他一個仙人怎麼說話這麼沒素質,卻聽耳後傳來清越溫潤的嗓音:“的确是她救了我。”

眠月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笑眯眯地把我從門檻上攙起來,向對面的找茬小仙點頭緻意:“還請閣下尊重我夫人。”

許是這夫人二字格外刺耳,那位貌美的仙子臉上瞬時繃不住了,撇着嘴拂袖而去。

我仰頭看他波瀾不驚的側臉,如同仰望高懸于空的明月,冷清的月光照向我,可我隻覺周身溫暖如春。

5

竹水峰素日裡看着平靜非常,大家都是各幹各的,打坐的打坐,練功的練功,整個山頭連飛來的鶴都要卷一卷,卻唯獨出了我這個大閑人。

于是我決定找點事做。

我想劈柴,卻掄不動千鈞重的寒鐵斧,我想挑水,又挑不起比我還長的扁擔。

力氣活做不了,我便去後院澆花。

然後把眠月種了二十多年的并蒂蓮澆死了一朵。

傍晚,我和墨輝一起跪在後山的思過台上,我望着漸漸隐入地平線的夕陽,和他說了一聲:“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兩朵花歸你管。”

也不知道澆壞了一朵花就要被罰跪兩個時辰,而且無論是眠月的弟子還是妻子,都難逃一劫。

他别過頭去,欲哭無淚,建議我道:“你沒事還是多看看書吧。”

我暗自腹诽,早知道做他的妻子和做他的弟子待遇都是一樣的,當初還不如磨一磨他直接拜入門下,還不會被他的思慕者指指點點。

跪了四個小時,我的腿早已麻木,站也站不起來,最後還是墨輝叫了他師妹一起将我擡回房間的,順便還囑咐了我以後少吃點。

但眠月卻很好心地給我留了碟糕點,四四方的三塊乳糕,剛好填肚子。

我癱在床上緩慢咀嚼着口味很一般的糕點,卻莫名吃出了一種奇怪的味道……也許可以叫做家的味道。

穿書之前爹不疼娘不愛,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他們對我的态度很是麻木,對我的叛逆十分淡然,連訓斥都不曾有過,因為他們不愛我,自然也不關心我過得如何。

可惡啊,想想就生氣,本來想轟轟烈烈地死個大的給他們看,誰知還沒來得及籌劃,在街邊吃碗面的功夫就被失控的車給創了。

這一創,給我創到了這麼個洞天福地。

也許竹水峰的衆人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樣對我好,但至少,此刻我沉湎于片刻的溫暖和幸福。

我閉上眼,聽着竹水峰夜晚獨有的清越蟬鳴,好像膝蓋都沒那麼痛了。

第二天一早,全竹水峰的弟子都提着禮物來看我,隻因墨輝到處跟人說我癱瘓了。

6

我這人沒别的優點,就是特别聽勸,墨輝讓我多讀點書,那我便順杆子爬,去求眠月讓我進天卷院。

但小氣鬼眠月不肯。

我指着那幢約莫有三層樓那麼高的大廈,讨價還價道:“實在不行,你放我去一層也好,難不成我要一輩子做絕望的文盲嗎?”

眠月笑笑說:“并非是我不準,而是天卷院古籍晦澀難懂,擔心賀姑娘你被其中的隻言片語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就不好了。”

我心道你還真是擡舉我了,别說我是個肉體凡胎修煉不了法術,就算能悟出那麼一丁點的東西,憑我在國文方面的下水道天賦,多半也是連那隻言片語也讀不懂的。

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拽着他的袖子不讓他走,把那絲綢做的袖口攥得發皺了,終于眠月實在拗不過我,給了我一塊進出天卷院的紅玉牌子。

我亮出這塊牌子,給看守天卷院的仇萬千看的時候,他那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欣慰:“願你學有所成。”

别這樣啊喂,搞得我很有壓力的。

然後仇萬千就興緻盎然地主動給我介紹起天卷院來。

他指了指高聳的尖塔狀穹頂,浩如煙海的典籍衆星捧月一般繞塔一周,說這裡共七萬三千零一十二部仙門典籍,從上古時代至今,除被損壞銷毀的,幾乎完全收錄。

他似乎對這座塔的一磚一瓦無比熟悉,每一部書籍所在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還每日清掃兩回,不讓它們落了灰。

竹水峰的弟子們都是人中翹楚,靠讀書來修習仙法的效率遠不及在實踐中悟道,是以沒必要的話幾乎沒人會來天卷院啃這些晦澀難懂的古籍。

怪不得仇萬千逮到我就說個沒完,原來是他這地方好久沒開過張了啊。

可我隻是個沒仙緣凡人,就算把這些集修仙之大成的奇書讀爛了,也隻是個很有文化的凡人。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找回了當初痛苦學文言文的感覺,頓覺眼前一黑,開始後悔之前的決定,準備悄無聲息地把書原原整整放回去,然後溜之大吉。

“你對内容有什麼不解的,都可以來問我。”仇萬千忽然道,還扯出一個他不是很熟練的笑容來,“不說完全精通,至少也能解讀大半。”

我的良心笃笃跳着,心道:完了,這下不好意思跑掉了。

于是,我不得不頂着朵拉頭開始了異世界的求學路。

其他弟子練功,我在念書,其他弟子下山曆練,我在念書,其他弟子放假,我還在念書……

後來他們有的突破了,有的結丹了,但當眠月回過頭來問我最近讀書有何進益時,我還是别過頭去,嘟嘟囔囔回他一句:“還行吧 。”

意思就是完全沒有進益。

眠月又是一如既往和煦地笑笑,問:“還行……是什麼意思?”

我撇撇嘴,囫囵搪塞他道:“就是不好不壞,懂點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懂。”

他也不生氣,很是寬容地寬慰我:“讀書在于心,賀姑娘若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來向我求教。”

“我又不是你的弟子……”事到如今,我愈發對和他成親這件事耿耿于懷起來,怎麼說也是人生大事一樁,卻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還有,我們都成親了,你就别再叫我賀姑娘了。”

我見他神情微動,便補充道:“我不求上仙叫我夫人娘子什麼的,至少,你就像旁人一般,喚我賀舟溪吧。”

他沉默半晌,将拂塵放到手邊,正坐在我面前問:“既如此,今日便将你我心中之結都悉數解去罷。”

結?我對他心中哪有什麼結,怕不是他對我有什麼意見吧。

他輕咳一聲,鄭重地問我:“舟溪姑娘是為何執着于嫁與我這件事?”

“因為我……”我得把他攻略下來。

當然,這實話說不得。

“因為我心悅上仙,喜歡上仙。”喜歡這件事,查無可查,任他眠月洞察人心,也說不好我究竟對他有幾分真心。

我眨眨眼,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些。

眠月漂亮清冷的眼眸裡沒有一絲波瀾,甚至還帶着些許懵懂,他微微歪着頭,似乎在認真思索我話語的真實性。

良久,他托着拂塵走過來,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道:“我也喜歡舟溪姑娘。”

聽了這句,我忽然小鹿亂撞,但對上他一塵不染,清淨澄澈的眼睛時,那頭小鹿就掉進了溝裡,啪叽摔死了,我這才意識到,這位上仙心中的喜歡和我們這些普世百姓口中的喜歡不是一回事。

很簡單,因為我并沒有因他這句話而回到原來的世界。

他喜歡的舟溪,不是我,或許是一顆叫舟溪的石頭,也或許是叫舟溪的一株野草……

可我卻是以松了口氣。

我說:“謝謝你喜歡我,上仙。”

7

眠月去閉關了,竹水峰的弟子們都見怪不怪,據說羽化登仙的仙人們每年都會閉關幾個月,以穩固道心。

這個時候,墨輝作為首席弟子,自然肩負起了打理整個竹水峰事務的責任,按理說他也已經習慣了,可是這回卻莫名不高興起來。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不能通宵打麻将了,上次輸給小師妹的靈石還沒赢回來,我不甘心。”

我一時啞口無言,畢竟打麻将這種不良風氣是我帶起來的,大夥兒都不學無術我也難辭其咎。

于是我拍了拍墨輝的肩,安慰他:“看開點,再和令夭打,估計要輸得底褲不剩了。”

他還是很不服的樣子,以至于在望月台守夜的時候也闆着張臉。

彼時我正在令夭湊的麻将局上斟酌着該出哪張牌,撓頭之際偶然瞥見墨輝那副蠢蠢欲動的樣子,不由得歎了口氣。

“幺雞。”令夭啪地一聲将玉石骨牌丢了出去,點點我,“阿溪,别管大師兄了,快打。”

然後我們又打了一個通宵,這次換我輸得底褲都不剩。

于是我一連好些天都避着令夭走,連去吃飯都要繞着後山一周偷偷去。

而眠月閉關的洞天,就在後山一處偏僻的地方,那着實荒涼得可憐,嶙峋的山石層疊掩映,花草不生,終日苦寒,以至于我覺得眠月的閉關更像是一種苦修。

太慘了。

第二天路過的時候,我随手挖了朵野花種在他閉關的石門外那片土地上,可那地方太冷,待我下次去瞧的時候,那花兒已經皺縮在一起,完全凋謝了。

久而久之,那門外的角落裡已經堆了許多花朵的骸骨,無一例外的沒活過第二天。

嘿,我.日你仙人的,這破地方存心的吧。

沒人知道眠月為什麼要挑這麼一個鬼地方閉關,連一朵花都種不活,他把自己封在裡面,怕不是在自虐。

我在腦中飛速回憶着在天卷院看過的書,好像有種花很耐寒來着,可要這鏽蝕了好多年的腦子突然靈光起來,也不大現實。

我思忖着,忽然感覺天色暗了下來。

隻是一瞬間,我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拜托,這大中午的,怎麼天黑成這個鳥樣?整個竹水峰就好像被吞進了深淵的胃裡。

我摸着黑找到了在望月台值班的墨輝,他見到我,縱身一躍到我身前。

“怎麼了?”我問。

“魇魔溯洄。”他言簡意赅,語氣中收斂了平日的頑劣,“啧,又來了。”

聽他的意思,這種異象并不是第一回。

“你躲回房裡,由我們來應付。”他回頭囑咐我一聲,負劍撞響了鐘——那是召集竹水峰弟子的鐘聲。

可我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能看出事情緊迫,待在這恐怕要拖後腿,便急忙退回了最近的天卷院。

仇萬千守在天卷院門口,筆直地站着,我招呼他趕快進去,他也不聽。

“别傻站着裝酷了,進去躲躲吧。”我拽了拽他的衣角。

“躲不掉的。”

“啊?”

仇萬千告訴我,魇魔是沒有形體如同鬼魅一般的東西,他們不知來處,跳脫輪回因果,不知何時會出現,也不知何時會消失。

魇魔溯洄,是他們集體出現,吞噬天地靈氣的時候,所到之處屍橫遍野寸草不生。

我頓時脊椎發麻:“我趣,那完了,啊不是,那該……怎麼滅了他們?”

竹水峰仙界第一牛x的宗門嗎,總該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仇萬千怔怔望天,半晌搖了搖頭:“魇魔不在因果中,不可滅。”

“那什麼是因果?”我又問。

他卻沒有回答我。

我和仇萬千并肩站在天卷院門口,望着不遠處偶爾閃出的亮光,直到天色将明,黑暗褪去,他脫了力似的靠在門邊,淡淡說了一聲:“結束了。”

我也累極,卻還是強撐着精神往前院走去。

不知道墨輝他們怎麼樣了。

答案是不怎麼樣。

墨輝躺在血泊中,眼球深深凹陷在眼眶裡,好像被抽幹了精氣,不遠處還躺着他的一隻斷臂,手中緊緊握着他的劍。

其他弟子們,也傷得不輕。

他看到我來,扯出了一個笑來:“我們赢了。”

我默不作聲地把他的斷臂拾起來,問:“能接上吧。”

他點點頭。

我跪在他血液彙成的血泊裡,一時無言。

我想,下回被斬下的會不會是他的頭?如果是那樣的話,還能接上嗎?

我将他的斷臂虛接在接口處,想着若我有法術,大概一下子就能讓他恢複如初,可血液隻是染紅了我一雙手,因為我是個什麼也做不到的凡人。

8

墨輝的斷臂接上後,将養了幾個月才堪堪能再握劍,他似乎很焦急,不住地埋怨自己怎麼恢複得這樣慢。

我的生活毫無變化,不過是少了個能打趣摸魚的隊友。

這一日,我将辛苦找來的霜葉蘭花種種在了眠月閉關的大門前,想着這下總該能開花了,卻撞上了剛剛出關的眠月。

白種了。

他出關後,整個人仿佛被聖水浣洗了一遍,變得愈發聖潔不可亵渎,看到我蹲在他腳邊種花,帶着三分不解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我沒跟他解釋這樣無關痛癢的小事,隻是告訴他竹水峰出事了,好多弟子受了很嚴重的傷。

眠月對此似乎早有預料,隻是淡淡地撫了撫拂塵道:“不必驚慌,有可解之法。”

他清越的嗓音好像有什麼甯心靜氣的功效,讓我不必驚慌,我便真的沒那麼害怕了。

他是修真界現存最強的眠月上仙,他說有可解之法,我有什麼理由不信呢?

自那日的災禍現世起,竹水峰就沒過幾天安生日子,隔三差五就有魇魔侵擾,但好在眠月有兩把刷子,不至于像之前那樣慘烈。

饒是遲鈍如我,最近也意識到魇魔溯洄的頻率似乎在逐漸變高,而竹水峰上下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忙碌中,他們似乎在籌備着什麼,但我卻無從知曉。

我問仇萬千,他就化身謎語人講一堆我聽不懂的話,問墨輝,他也隻告訴我不日将與魇魔有場大戰,叫我躲好了就是。

他們不告訴我,我卻迫切地想要知道。

今夜眠月在望月台值夜,難得星鬥漫天,我爬上去,在他身後悄悄坐下。

他發覺了我,隻是擡眸看了我一眼,而後又轉過頭去,仰望着一片星光璀璨。

“上仙,什麼是因果?”

眠月背着身,道:“你讀的書内,應多有提及。”

“我知道,但我看不懂。”那通篇文言文,着實晦澀,這樣學術性強的東西,我更是一知半解。

眠月沉默半晌,忽而起身說:“因是能生,果是所生。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由因生果,因果曆然。人處于這天地之間,必然循此天地之律法。”他似乎看穿了我想要問什麼,于是補充道,“而魇魔,并非生于天地之物,遊離界外,不循此因果之律。”

簡而言之,魇魔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那如何能滅得了?我這樣想,也這樣問。

眠月答:“不可滅,隻得化。”

……

我算是知道仇萬千的謎語人屬性是從哪學來的了。

我識趣地不再追問,隻是安靜坐在他身後,看徐徐夜風掀開他一頁衣角,眠月站在望月台,慈悲地俯瞰着陷入靜默的衆生,他的頭頂即是蒼穹和群星。

他手執拂塵立于天地間,像最後一個孤獨而強大的衛道者。

風裡裹挾了水汽吹入我的脖頸,我瑟縮了一下,問正對着風口,站如青竹的眠月:“上仙,你不冷嗎?”

他搖搖頭,也對,修仙修到他這個地步,對冷暖的感覺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我打了個哈欠,靠在柱子上合上了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蕭冷的夜風在我合眼那一刹那戛然而止了。

9

最終我還是從向來愛秃噜嘴的令夭那裡得知了眠月的具體對策,他一開始就在有意地把魇魔溯洄之地往竹水峰這邊引,他在這裡建起結界,準備把魇魔封印于此。

我撓撓頭:“那竹水峰豈不是要拱手讓人了?我們以後要住在哪裡?”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要緊事,憑竹水峰的聲望,有的是上趕着提供居所的望族,隻是要想再尋到這麼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依山傍水,一覽衆山小的地方,怕是不容易了。

令夭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用找地方住啦,竹水峰很快就要不複存在了。”

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眠月打算幹完這一票就散夥?

令夭看起來很難過,但更多的是無奈。

她說封印魇魔兇險萬分,與其說是眠月造了個結界,不如說是他以身為陣眼,設了個殺陣而已。

稍有不慎,他連帶竹水峰幾十名弟子都要命喪黃泉,最好的結果……也是他散盡修為。

無論怎樣,這個宗門都不會再維系下去了。

我安慰她:“沒事兒的,就算竹水峰殉了,隻要人還在,咱們還是可以聚一塊兒的。”

令夭撲過來抱住我,哽咽着問我:“那以後還能聽你講故事嗎?”

我拍拍她的背:“能。”

“還能一起打麻将嗎?”

“能。”

我這樣說,可心裡也并不确定結局是否如理想中那樣美好。

把令夭哄好了,我自己反倒低落起來,鬼使神差地溜達到天卷院,卻發現仇萬千在門口支了張椅子,悠哉悠哉地喝起茶來。

“這個時候,你怎麼有閑心喝茶的呀你。”我指責他。

“事已至此,已然别無他法,除了靜待變數,還能如何?”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喝茶。

我唾棄他的擺爛行為,反手将門一關,把他晾在了門外。

今天書案上擺了本我沒看過的書,裡面記載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我絕對不會翻開的那種。

興許是仇萬千忘記收起來了,我準備将它放回去,卻無意間瞥到了兩個熟悉的字眼——“因果”。

我就着這兩個字囫囵地看了一眼,發現這上面正是記載了封印異世之物,構造結界的方法,大體是令夭說的那樣,但又有些不同。

她說的是,若有不慎,眠月和滿門弟子都會命喪于此。

實際上,在那不慎之外的另一個結局是眠月一人身死,他選擇了近乎獻祭的方法封印魇魔,那麼就注定了必死的結局。

我喉頭一陣哽咽,拿着書把門推開,仇萬千看了看我,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你給我看這個,是想告訴我什麼?”

他愛書如命,這本古籍出現在這裡,又恰好讓我撞見了,絕非偶然。

他沒看我,任整個人被日落投下的樹影吞沒:“我想告訴你的是,這條路是師尊的一場豪賭,他想以自己的命換衆生的命。但我告訴你……結局一早就注定了,他什麼也改變不了。”

“什麼叫……結局早就注定了?”

他轉頭,朝着我詭異地笑了一下:“因為那樣的事,我早就經曆過一回了。”

10

我以為,我拿的是穿書劇本,殊不知還有另一人拿的是重生劇本。

不僅重生,還重生了很多次

仇萬千告訴我他是自天地覆滅之後重生而來,封印魇魔的結界被沖破,天下四十九洲的億萬蒼生,無一幸免。

他無數次在絕望中死去,又無數次回來尋找破局之法,他讀遍天卷院的典籍,仍然無濟于事。

這是個不可解的死局。

“我一次又一次曆經一成不變的日子,已經麻木了,但這一次,竟冒出了一個你。”仇萬千審視地看着我,“可惜你隻是個凡人。”

“對啊真是不好意思,我隻是個凡人,做不了救世主。”

我半開玩笑地回了他一句,忽然想到了他之前說的在靜待變數。

我,就是那個變數。

“是以呢,我什麼都做不了,你還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他陰恻恻地微笑了一下,有些似有似無的癫狂:“我在想,變數或許可以累加,待到足夠多的那一天,說不定真的能逆天改命呢。”

“比如呢?”

“比如……”他示意我附耳過去,靠在我耳邊小聲道,“你。”

我雲裡霧裡,正要開口問他是什麼意思,後頸陡然一麻,失去了意識。

可惡,被陰了。

再醒來時,我正睡在仇萬千支的那張躺椅上,擡頭是天卷院高聳且泛黃的穹頂,而他卻早已不見蹤影。

我擡了擡酸麻的手臂,感覺左手抓了什麼硬物。

那是一枚勾玉,上面系了條已經磨損的黑色細繩,另一端則系在我的小指上。

我湊近看了看,還沒瞧出個名堂來,卻忽然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小子,玩得夠變态的。

雖然仇萬千這個人很不正常,但我的确沒想到他已經不正常到這個程度了。

這玩意兒看着怪邪門的,我将它丢在桌上,準備等仇萬千回來當衆揭露他的克系xp,以報他打暈我之仇。

“我就知道!”那勾玉接觸到桌闆的一刹那忽然發出一聲充滿怒意的呵斥,聲音的主人正是仇萬千,“你幹嘛把它丢了,以為我要害你是吧。”

“沒…呃。”我嘀咕道。

“算了,原諒你這一回。”他忽然正經起來,“下面我說的事兒你可要聽好了。”

“等下,你……”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接着自己的話往下說,我這才意識到,我并不是在與他對話,而是他單方面地給我留下了一段錄音。

一段極其不負責任的錄音。

“我知道自己改變不了最後覆滅的結局,因為無論是我還是師尊,都是這世間因果的一部分,而不在因果中的魇魔,該如何由我們去擊潰?”他的語調淡淡,像冰冷的機械,“但你不是,賀舟溪,你不在因果中。”

仇萬千說,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我來自異世,當初懷疑我是邪物,提議把我關起來的第一個人,也是他。

他動用了禁術,将自己的一縷殘魂溶于這勾玉中,而勾玉裡盛的是我的血。

自此我們命魂相融,我這個異世之人,将永遠綁着他這個被世界法則遺忘的重生者,帶着他輪回千百次的執念,去嘗試改寫結局。

這就是他所謂的變數疊加。

代價是——他灰飛煙滅,永不轉世。

我握着勾玉,這半晌,原本冰涼的物件已經被我的體溫捂的溫熱,一種難言的酸澀從心口蔓延開來,哽在喉頭,讓我哭笑不得。

在完全沒經我自己主管同意的情況下,我繼承了仇萬千的執念,以及……他的力量。

我動了動手指,靈力在我手心湧成一團熱流,向前一劈,隔空打亂了遠處的翠竹。

蒼翠的竹葉稀拉拉地落下來,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瘦削的手掌,一時難以接受從凡人一步登天到仙人的現實。

過了許久,我又發現了面對的另一個現實——

我好像,真的要救世了。

11

仇萬千常年蹲在天卷院不與旁人接觸,是以竹水峰憑空沒了個大活人,也許久沒人發現。

救世是仇萬千的執念,更是眠月的,是以這事兒不能我一個人跟無頭蒼蠅似的瞎撞,咬了咬牙,我還是決定把這事兒知會給眠月。

于是我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眠月帶到了小樹林,開始了漫長的促膝長談。

該說不說,眠月是見過大世面的,聽到我穿越仇萬千重生這兩檔子荒唐事,也隻是稍稍驚訝了一下,而後思慮半晌欣然接受了這個設定。

他很平靜地問我:“你願意拯救蒼生嗎?”

我知道這句話從别人嘴裡說出來,無非是以一種委婉的方式對我進行道德綁架,比如仇萬千。

但眠月的詢問,是真的在征求我的意見。

但凡我回答不願意,他也絕對不會強迫我。

我繳着衣服,向他走了一步:“我無意救蒼生,但我想救竹水峰。”

這些天我反複對鏡盤問自己,得出的結論就是仇萬千高看了我,我壓根沒有他們那麼高的覺悟,我本就是蒼生,如何去救蒼生?再說,我早就該死了,陰差陽錯又白撿這麼多天活,已經是賺大發了,救世的難度太高,不适合我這種天生擺爛的人……

可我站在望月台上俯瞰着竹水峰的每一寸土地時,一瞬間感覺自己這條沒有意義的生命忽然有了價值。

我不想要竹水峰覆滅,這裡有我幸福生活過的痕迹,是有朋友,有家人,有我曾經求而不得的一切的……我的烏托邦。

“如果竹水峰為護天下蒼生而生,那我救竹水峰,算不算救蒼生呢?”我問。

眠月總是對我的一些言論表現出疑惑,大概在他博愛的世界裡,不能了解我種種小家子氣的想法。

他真誠地反問我:“你為何要救竹水峰?”

而不是蒼生。

舍一人而為衆生,是眠月恪守千百年的信條,是以他不了解我明顯不劃算的也不公正的偏激想法。

我斟酌着回答他:“因為我想和竹水峰的大家一起生活,一起玩樂,我喜歡竹水峰的花草,溪流。”這是偏愛,是缺之不能,無可替代的偏愛,可惜眠月不懂,“就像我喜歡上仙,那我對上仙做的一切事,旁人未必能分得一絲一毫。”

我上前去,拿起他一隻手,将我衣兜裡的一塊形狀像極了心形的玉石放在上面,那是我無意間在山下的攤子上買到的,覺得形狀奇特便買了回來。

我說:“就如同這個玉石,我給了上仙,便不會給旁人了。”

人對于給出去的偏愛總是期盼着回應的,可我越來越不奢望眠月的回應,倘若他的偏愛是我回到原來世界的契機,那我甯願不要這份偏愛。

我不想回去。

眠月望着我淡淡點點頭,也不知道是真的懂了還是隻作聽罷。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他第二天就又去閉關了。

12

眠月好像計算好了日子,出關那日恰逢魇魔溯洄,遮天蔽日黑壓壓的一片,從天邊滾滾而來,繞着竹水峰來回湧動,像被潑了墨的天河在到處亂流。

很明顯,溯洄之源離竹水峰越來越近了。

眠月手持拂塵,一身銀白錦衣立于黑色亂流之中,如月高懸。

墨輝帶着其他弟子們在山上布陣,抵禦着亂流之中逃逸而出的魇魔。

我在房裡躲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我現在不是個凡人啊,我承襲了仇萬千的力量,說不定能幫上忙呢。

我試着在手中掐了幾個訣,覺得還算趁手,便咬着牙根加入了墨輝的隊伍。

“我去,你怎麼會法術了!”墨輝一面揮劍一面吃驚地問道。

眠月和我心照不宣地隐瞞了仇萬千的死訊,自然他們不知道我的法術從何而來。

“上着廁所的時候就突然頓悟了,羨慕吧。”我滿嘴胡說。

他神經緊繃着,來不及思考我話幾分真假,就随口應道:“牛b。”

我沒告訴他,不是我牛b,是仇萬千牛b。

這一戰遠比我想象得要難熬,不單體力快消耗殆盡,精神也越發支撐不住了,而魇魔依舊如潮水般奔湧而來,不知疲倦,沒有止息。

眠月在上空的白色身影被吞沒了大半,恍惚間我以為他幾乎要和那大團的黑色融在一起。

突然,這緻死的壓抑和靜寂裡猛地炸開一聲巨響,白光乍現,如一道銳利的劍光劃開了黑壓壓的蒼穹。

我霎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眠月的雷劫。

那一瞬間,我憑借本能朝着上空奔去,魇魔那如同來自地獄的哭嚎從我胸膛穿過,而後碎成灰燼消失,我四肢百骸傳來如撕裂般的痛。

這就是仇萬千輪回千百次的力量,足夠撐着我逆流而上,在雷霆萬鈞的漆黑風暴中心,找到了如強弩之末的眠月。

他擡眸看到我,在那轉瞬即逝的訝異後,直直地從我眼前墜落下去。

月亮落下去了,與此同時,魇魔溯洄再次終止,深空漸明,竹水峰淅淅瀝瀝地落了場大雨。

13

壞消息,眠月自二次渡劫失敗後陷入了昏迷,好消息,他來得不合時宜但不得不說來的正好的這場雷劫,從某種程度上退冶了魇魔,是以這一次,竹水峰又挺過來了。

西水澗那邊的仙人們布了個法陣,蔔算出最終一次魇魔溯洄的時間和位置——兩個月之後,竹水峰。

眠月的推算是對的,他的計劃已然成功了大半。

現在可以說是天下人的眼睛都在注視着眠月,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兩眼一閉,像睡美人一樣安詳地躺在床榻上,若不是還有平穩的呼吸,我大概要以為他已經率先歸西了。

弟子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卻混在人群裡,佯裝哀思,不過卻不是因為眠月的昏迷,而是出于另外一件事——

上次一戰,我有意觀察了竹水峰衆人包括眠月在内退冶魇魔的方式,那是用高強度的打擊使聚作一團的魇魔散成極小的個體,再加以法術隔絕,使之無法再次聚攏,直到他們自己漸漸消失。

從本質上來說,魇魔并沒有被消滅,隻是化作另外一種無攻擊性的狀态而已,早晚會再回來。

但當它穿過我的身體時,我卻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這團黑色異物“死去”的模樣——像是被灼燒了一般的,一瞬間散成了灰燼,一點痕迹都不曾留下。

這樣的情況,我好似在天卷院的哪本書裡見到過。

别說,讀書是真的有用。

我顧不得太多,直接将仇萬千珍重的典籍一本本扒拉下來,将它們丢在地上翻找着,找了一天一夜終于在一部外皮磨損得很是嚴重的古籍上找到了答案。

當時選擇看這本書,還多半是因為裡面難得有插圖,不至于那麼枯燥,誰知還真的記了救命的幹貨。

書中将那種情況稱之為——湮滅。

兩種因果完全相悖的事物遇到一起,便會出現湮滅。

換言之,在這個世界裡,我和魇魔都沒有因果,如果說魇魔的存在是為了毀滅這個世界,那我作為與之相悖的因果出現,豈不是……

我真的是救世主。

蒼天,我隻是小時候做過這樣的中二夢,沒想過會成真啊。

我五味雜陳地蹲坐在書堆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

好消息,現在有另外一種解決掉魇魔的方案了,壞消息,這得需要眠月的輔助,更壞的消息,他現在還是沒醒。

聽說眠月是有了心魔,是以才過不了雷劫。

從西水澗那千裡迢迢過來的天息上仙用一半的修為作法陣窺探了天機。

他說:“上仙的心魔不是别人,正是賀姑娘。”

眠月被困在心魔鑄造的幻境裡,心魔不除,他不會醒來。

我很意外,更覺得自己很無辜,我自認為沒幹什麼對不起眠月的事,但既然那個害眠月醒不過來的帶惡人是我,那我還是要承擔責任的。

“那怎麼辦?”

“進上仙的幻境,除掉心魔。”

我思索片刻,轉頭對墨輝說:“現在這裡你最強,你進去,把心魔剁吧剁吧扔了吧。”

天息上仙輕咳了一聲:“心魔還需心魔解,能進幻境的,隻有姑娘一人。”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我到底怎麼造得這個孽?

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我就被天息送進了眠月的靈府。

我以為我既然已經成了眠月的心魔,不知在這裡要被他想象成什麼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呢,卻沒想到,就像照鏡子一樣,我看到了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的我自己。

“我”蹲坐在竹水峰的大門口,待到眠月推門出來,“我”一個滑跪,跟他說:“你好,結婚。”

漏,為什麼是這個名場面。

怨不得這一段是眠月的心魔,我感覺也已經是我的心魔了……

我蜷縮着尬住的腳趾走過去,一掌劈暈了半跪在地上的我自己,整個畫面瞬間崩解消失。

我心髒猛然一窒,莫名抽痛了一下。

俗話說,禍不單行,心魔不會隻有一個。

下個畫面,是我被耍去參加招生考試,吭哧吭哧爬了三天到山頂,躺在他大門口叽叽歪歪的事。

“爬,别丢人了。”我把像死魚一樣躺在地上的“我”拖走。

“啪”地一聲,又崩成了一地碎片。

我在碎片裡,看到了眠月溫柔的笑意。

餘下的各色場景裡,我數不清多少次親手幹掉了曾經的我自己。

包括但不限于——

在竹水峰山腳下支爐竈做飯的我,放風筝的我,給眠月送禮物的我,和他成親的我,跟他表白的我,在他閉關的門口種花的我,送他心形石頭的我……

最後,我在刀光劍影和雷鳴電閃中,一刀結果了那個不顧一切地穿開黑流湧動奔向眠月的我。

閃爍着光芒的碎片炸開在我眼前,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現在,夢醒了,整個靈府已然變得空蕩無際,和我初來時的吵鬧截然不同,這裡寂寥得如同人外之境。

看着滿地的碎片,我突然有點難過。

原來這些回憶對于眠月來說,隻是阻擋他漫漫仙途的心魔罷了。

14

我從他靈府出來後不久,眠月便醒了過來,睜開那雙一如既往澄澈明淨,古井無波的雙眼,沒有任何情緒地看了我一眼。

“上仙,對不起。”我低着頭向他道歉。

我也不知道我的種種無心之舉會差點毀掉他千年的仙途。

“無妨。”他淡淡道。

慈悲到聖父的眠月果然原諒了我,這于他而言不過是一段不太悅耳的插曲,他有比這重要千百倍的事要去處理,來不及為此停住腳步。

眠月掐了掐指,起身徑直穿過人群,去往他布了很久的結界,沒留給我一個多餘的眼神,他要傾盡自己的一切拯救蒼生——以一人身死為代價,也是如今能付出的最小的代價。

我跪坐在地上,忽然想起了什麼,于是連忙向他離去的方向追去。

彼時眠月正負手站在一片空地上,上面镂滿了我看不懂的花紋,大概是什麼很進階的陣法,溝壑裡面盛滿了泛着藍光的液體。

他就站在正中央,像個虔誠的獻祭者。

我攥了攥衣角,喚了他一聲:“上仙,其實……有别的辦法呢。”

眠月聞言側首,負手向我走來。

“願聞其詳。”

這一回,我将我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包括我能和魇魔發生湮滅這件事。

“我本不屬于這裡,倘若我死了,或許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他沉默不語,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猶豫。

“如果按照現在的情況進行下去的話,那仇萬千早就知道結局了。”我上前一步,離他不過一尺,“舍我一人救蒼生,劃算得很。”

“上仙,你不能拿蒼生來豪賭。”我勸他,也在勸我自己。

我大可作為旁觀者看着這本與我沒有任何關系的天地覆滅,但我不願。

我也許是救世主,可我想救的隻有竹水峰。

眠月也知道的,仇萬千已經用千百次的輪回證明了他的犧牲是無用的,是以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早就不是傾盡全力救天下的悲情劇本,而是一道無可解的電車難題。

我在眠月的眼睛裡讀到了複雜的情緒,和陷入糾結後無可避免的痛苦。

他愛世人,天下蒼生皆是他的信徒,我先于衆人,站在他面前,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我擡擡手,想抓住他的手臂,臨到觸碰之前,卻隻是輕撫了一下他手中柔軟潔白的拂塵。

“上仙,我知道要你抛卻任何一人都是件難事,好在時間還長,你可以好好考慮的。”

不知道我這句話觸到了哪種flag定律,話音剛落,奇異而又熟悉的狂風便無端驟起,天色陰沉下來,這樣的異象預示着什麼簡直不言而喻。

最終一次魇魔溯洄,提前到來了。

我一面在心中罵着西水澗那邊的仙人算的是什麼勾八東西,一面因狂風大作腳下不穩而退到了眠月的身後。

他神情不虞,皺着眉念了一小段咒文,竹水峰上空便随之出現了一張金燦燦的巨大法陣。

弟子們來得很快,魇魔聚集的速度也不容小觑,不過須臾片刻,翻湧如墨海的詭異之物便圍住了整個竹水峰,規模比我曾見過的前兩次要大得多。

勢如破竹,摧枯拉朽,我半跪在結印的正下方,見證着天災的到來,所謂毀天滅地,大抵如此。

眠月揮動着拂塵,好似在引魇魔入陣來。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腕上的勾玉忽然變得滾燙,燙得我當機的大腦猛然醒過神來,我趕忙将它取下來:“仇萬千是你對吧,怎麼辦,你告訴我怎麼辦。”

他曾說過這上面附了他一縷殘魂,想不到竟在這時候顯靈了。

仇萬千的殘魂大約是聽到了我的話,勾玉裡的血液忽然動了動,反重力地朝着一方湧動着,我看向它指明的方向,瞬間明白了一切。

我又把勾玉重新纏回手上,逆着幾乎要把我撕成碎片的狂風,朝着陣法中心走去。

魇魔吞天噬地的勢頭來得猛烈,周遭暗得徹底,無人注意到我在手中掐了一束火苗,照亮前方的一小塊區域,艱難地挪動着步子。

越接近陣法中心,魇魔的密度就越高,掀起的飓風将我周遭的空氣抽得稀薄,到最後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行,腕上的勾玉越來越燙,這幾小步可真難走啊,比我當初上竹水峰爬了三天三夜的山路還要難走。

這一遭要是真沒死,我就回去爬珠峰。

“是這吧。”我在黑暗中盲摸到了差不多供一人站立的法台,嘟囔着對勾玉說了一句。

可惜仇萬千這縷殘魂不太靈光,一次也沒再回應我,算了,也用不着他了,這法陣的原理我早在書裡見過了。

法台正上方懸着一塊像鐘乳石一般的玉質的巨石,我深吸一口氣,盤腿坐上去,正好頭頂到那塊巨石的底端。

這裡原本是眠月為自己準備的位置。

墨輝說,為蒼生而活是眠月此生的宿命,這跟刮風下雨一樣,是天道注定的。

他将散盡修為和魂魄,支起一道巨大的結界,将魇魔封印于自己的身體裡。

切,想想也覺得不靠譜,這世上哪有東西是永恒不變的,困得了一時,也困不了一世。

眠月你可醒醒吧,你被這狗屁天道騙了,你救不了蒼生。

這事兒,還得看我。

我冷笑一聲,笑自己死到臨頭,反而沒那麼恐懼了,撐着腦袋想:那我呢,倘若魇魔進入的是我的身體……

會不會像核彈爆炸一樣,啧,還挺壯觀的。

思及此,我一面回憶着書中記載的催動法陣的方式,一面看着上空那片流光溢彩的結界逐漸壓下來,真漂亮啊,如同星河一般。

須臾,眠月他們好像發現了我,我在黑暗中聽到墨輝撕心裂肺地朝這邊喊道:“你在幹什麼啊!你瘋了嗎!”

他好像很想沖過來,卻被結界運作時巨大的斥力狠狠彈了出去。

回不了頭啦,我看不清他,還是笑着朝他揮揮手。

我隔着光幕和眠月對望,他姣好聖潔的面目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我很慶幸,彌留之際望向這世間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眠月,在他溫柔慈悲的目光注視下為竹水峰死去,好過上輩子窩囊地被泥頭車創飛。

這條命本來就是我稀裡糊塗撿來的,撿來的東西終究要還回去,拿着撿來的命快快樂樂多活了這麼久,已經賺翻了。

于是我笑笑,但也許這個笑比哭還難看,因為我五髒六腑好似在燃燒一般地疼,就像寸寸血脈被埋了雷管,噼啪噼啪炸個不停。

一口血湧到喉頭,被我拼命咽了回去,狗.日的,炸死你們。

“上仙,謝謝你。”我對遠處的眠月極小聲地喃喃一句,小到甫一出口便消失在呼嘯的風中,“我喜歡你。”

我喜歡眠月,一如喜歡竹水峰的寸寸山水,今天,這份微不足道的喜歡就此終止了。

合眼的最後一瞬,我看到了一道通天貫地的天雷,天雷下,是一柄破碎的拂塵,和跪在地上,雙目染血的眠月。

别啊,他不該這樣,他應該是高不可攀的月亮,月亮平等地愛着衆生……我意識模糊得更嚴重了,卻還是在混沌中認清了一件事——

從此之後,我便不再是衆生了。

15

又有兩個消息,好消息,我真的沒死,壞消息,穿回來了。

我躺在狹小逼仄的出租房裡,望着破洞天花闆懷疑人生。

我懷疑我被某種神秘力量玩弄了,但我沒有證據。

在竹水峰的那些日子,真的如同黃粱一夢,一點痕迹都沒留下,往事曆曆在目,我捏了捏痛感還殘存的胳膊,一時分不清到底哪個時空算是在做夢。

城市的夜風也簌簌的,卻和竹水峰的不一樣,說不清到底哪裡不一樣,可就是不一樣。

我失眠了。

空蕩的房間裡,依稀看到幾縷月光,我不由得苦笑起來,穿越半生,歸來仍是無業遊民,這要是跟其他穿越者講起來豈不是很沒面子。

我百無聊賴地抱着臂,靠在床沿上直到天明,思索着以後的路要怎麼走。

小說裡主角穿越拯救世界,洋洋灑灑的内容總是在最後決戰結束後戛然而止,一切都停留在最盛大最歡愉的時刻。

世界和平之後呢,那些主角是否也像我一樣,在無數個安靜緻死的夜裡,輾轉反側無所事事。

第二天一早,我随便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門,路過樓下那個不吉利的路邊攤,發現上次汽車失控撞爛的牆體依然沒有修好,不規則的殘垣斷壁躺在那裡,像某些廢土風街頭藝術。

我随便找個位置坐下,跟老闆娘打聲招呼:“阿姨,馄饨加雞蛋。”

老闆娘四十來歲,喪偶,有個上國中的閨女,見我來了,擦擦手連忙給我端過來一碟鹹菜,略帶歉意地打量着我,問:“小賀啊,你養好傷啦,痊愈了沒啊。”

我點點頭,回答道:“挺好的。”

她仿佛松了口氣:“那就好,你說你在我這無緣無故糟了難,我這心裡也牽挂着你呐。”

大概是牽挂着我到底是不是挂了吧,光天化日的在她這死了個人,日後生意也不好做。

我囫囵地咽着馄饨,聽老闆娘跟我絮叨,無非是一些無聊的家長裡短,還有事沒事問起我的父母。

我的那分崩離析的家庭狀況如何,她早就心知肚明,沒完沒了地提起來,無非是想借我的窘态,好寬慰日子不好過的自己罷了。

“小賀,你最近在做些什麼呢,好長一陣子沒見你,還在超市打工呢?”

我一時語塞,總不能告訴她我穿到了書裡順便還拯救世界了吧。

“沒,在家待着,沒事幹。”我搪塞道。

她砸吧砸吧嘴,道:“這可不行呀,雖說那司機賠了你不少錢,可總不能坐吃山空,人還是要找點事幹。”她向西邊的路口指了指,“诶,那邊新開了家書店,正招工呢,你要不去那瞅瞅。”

我看向那不太繁華的路口,的确發現了一家門店不大的小書店,店面有些簡陋,以前從沒見過。

我把馄饨湯一飲而盡,朝着那家書店走去。

老闆娘說的不無道理,不管有多輝煌的過去,那終究是連日後談資都算不上的一場大夢罷了,無論如何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得接着找點事做來養活自己。

店門虛掩着,裡面有些昏暗,我推開門,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油墨香味兒。

“老闆?”我朝裡面叫了一聲,卻無人應答。

這小書店面積不大,上下高度卻是不低,書櫃直延伸到天花闆,簡單的木制架子上整齊羅列了琳琅滿目的書籍。

感覺這裝修風格有些熟悉啊……

“來人了?”櫃台那邊傳來聲音。

我咯噔一下,回頭看去,發現一個人影正從躺椅上緩緩直起腰來。

這人影……好像也有些熟悉。

我揉揉眼睛,靠近了一瞧,不自主地驚叫出聲。

“我焯,仇萬千!”

16

我懷疑我真的在做夢,不然怎麼會在21世紀的人類社會見到書裡已經死去的人。

“你叫什麼……”他似乎才睡醒,臉闆得很臭,瞟了幾眼發現來人是我後,才漸漸恢複了清明。

“賀舟溪?”他試探着問了我一句,“你……你來了啊。”

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對我的出現并沒有感到很意外。

“你怎麼回事?”我湊近他,發出靈魂拷問,“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笑,在櫃台邊支着身子:“這不是很顯然嗎?我也穿越了。”

聽過外面的人穿書的,沒聽過書裡人穿出來的,我皺着眉打量着他,心道這厮又是重生又是穿越的,不會他是這個位面的男主,而我隻是被他玩弄于鼓掌的炮灰npc吧。

但我在片刻間接受了這個設定,無所謂了,我隻想繼續混吃等死。

我跟他講了一遍我如何救了竹水峰的事,最後一拍大腿,恨生生地歎了口氣:“我以為我肯定死透了,沒想到還能穿回來。”

仇萬千還是笑着,半晌他問我:“你猜,你到底為什麼沒死?”

“我怎麼知道。”我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命大吧。”

“當然不是。”他忽然輕聲道,一如當初诓騙我時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湊近。

但我還是不長記性地靠近了他。

他盯着我,一字一頓道:“那是因為,我與你換了命數。”

我猛然擡頭,一時沒太了解他說了什麼,什麼叫……換了命數。

仇萬千忽而直起身子,我整個人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下,他擡起一根手指,朝我額頭一點,像是審判一般地肅聲道:“傻丫頭,你該重生了。”

我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随着他最後一字的落下,“啪”地一聲斷了。

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斑駁的色塊交織在一起,直到輪廓邊界都不再清晰,眩暈的感覺讓我有些想吐。

忽然,我的身體猛地震蕩了一下,倏地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滿眼熟悉的竹綠色。

我急促喘着氣,使勁掐了大腿一把,劇痛傳來讓我斷定這并非是夢境。

我環顧四周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裡,是竹水峰山腳下。

我又穿回來了。

此時我終于明白仇萬千那句“我和你,互換了命數。”是什麼意思。

我本是外來的穿越者,他是被困在書中重複無數次既定命運的重生者,倘若他和我互換了命數,那麼穿越者将會由我變成他,而他重生的體質……自然轉移到了我身上。

Don’t play god。

别玩尬的。

17

我搓着手焦急地在周圍摸索着,無他,隻是想找一些我存在過的痕迹。

畢竟重生在一個我完全沒呆過的時間點,讓一切從頭再來實在是太折磨了。

我站起身來,感覺手腕忽然有什麼東西滑落下去,伸手一撈,發現是仇萬千給我的那塊勾玉。

它碎成了兩半,沒了從前仿佛活物一般的靈氣了。

“仇萬千?”我嘗試着呼喚他,卻沒有任何回應。

串聯我與他命格的勾玉已碎,是不是意味着仇萬千的夙願已經達成,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便就此斷了。

這小子也算是解脫了吧。

我掂了掂着碎成兩半的勾玉,思索良久決定還是把它揣在兜裡,仇萬千拍拍屁股溜去現代社會享福了,留我自己在這兇險的修仙世界,這勾玉就權當個念想罷。

我四處張望,繞着山腳走,在角落裡發現了我曾搭建的那個簡陋的小房子。

看來并不是重生到了很遠古的時間點。

我端詳一番,發現這房子和我曾搭的那間也有些微末的不同,比如……它似乎更新,更牢固一些。

這是我搭的那間嗎?按理說在魇魔溯洄那日,這草葉子作的東西早該被吞噬殆盡,沒道理能留到現在還跟新的一樣。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忽聽山路那邊悉悉索索地下來幾個人。

我粗略一看,很面熟,定睛一看,非常熟。

正欲前去打招呼,驟然一道震得我七葷八素的劈雷劃開了蒼穹,青天白日裡,竟毫無征兆地電閃雷鳴起來。

該不會又是眠月那厮在渡劫吧。

事實證明,是的,我聽誰喊了一句“小心”,還未來得及躲閃,便眼前一黑,又被什麼東西砸暈了過去。

如果上輩子我被彩票大獎砸中的機率有這個的一半,也不至于日子過得那麼艹蛋。

于是我又被擡上了竹水峰。

我死也沒想到再次和竹水峰衆人相見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好像眠月有天然的制導系統,能精準定位到我的所在地,然後任憑自己自由落體式地砸下來。

醒來後,我趕忙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霎時松了口氣,還好,這回沒給燎成朵拉。

我半躺在床上,周遭圍滿了人,看起來像是個久病不治回光返照的病人。

“你,你是人是鬼。”令夭離我三丈遠,噙着一汪眼淚顫巍巍地問我。

我歎了口氣說:“是鬼的話我也不會被砸得這麼慘。”

話音未落,便見墨輝攥着拳頭,喉嚨裡咕噜咕噜,好似在極力忍耐些什麼,半晌才顫抖着擠出一句:“你回來了。”

“對,驚喜吧。”我笑笑,“怎麼樣,沒想到我拯救世界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吧。”

墨輝還是抿着嘴,大概一時半會兒不能接受我詐屍的事實。

“你消失了五十年。”他忽然道,“憑空消失,連魂魄都找不到。”

五十年?難不成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差距這麼大,明明在原來的世界我才隻堪堪呆了一天,這裡竟已過去五十年了,這個重生的時間節點未免太過草率了。

好在仙家有駐顔之術,不然多半現在我會認不出已經變成老頭老太太的他們。

“那是因為……”我話說一半,被穿過衆人奔我而來的眠月打斷,他漂亮清冷的臉看起來很是疲憊,半跪在床前,朝身後擲了一個眼神,弟子們便心領神會地退出了房間。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卻不說一句話,我被他有些赤裸的眼神盯得頭皮發麻,便随便開口打破了沉默的對峙:“上仙,你坐啊。”

我坐着他跪着,這算怎麼個事。

他還是保持那個姿勢,微微仰頭注視着我,眸光晦暗不明,修長的指節顫抖着扣住我的手腕,好像……

一條等待主人發号施令的狗,我甚至在他身下幻視到了一條毛茸茸的晃來晃去的尾巴。

眠月這樣仿佛發癫的狀态讓我很不适應,我别開頭輕咳一聲,問:“上仙,你沒事吧。”

夭壽了,被砸的明明是我,現在卻要我反過來問始作俑者有沒有事。

他還是沉默不語,我懷疑他是變成了啞巴。

“上仙,你說句話啊,你這樣……我有點慎得慌。”

“舟溪。”他緩緩開口,喚了我的名字,明明是簡短的兩個字,卻好像是練習了無數次後終于艱難地實踐出來。

我受寵若驚,這是他第一次不帶“姑娘”這個字尾叫我名字,連忙應下:“嗯嗯嗯,是我是我。”

“舟溪。”他又說了一遍。

“嗯,我在。”

“舟溪。”

“在呢在呢。”

“舟溪。”

……

沒完沒了跟我擱這檢測人工智能呢?

我從這簡短且毫無意義的對話中得出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結論——眠月瘋了。

18

五十年對眠月來說有多短呢,短到若是用手掌來丈量他的生命跨度,這五十年大概就是他掌心的一粒塵埃。

是以我真的很好奇眠月到底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性情大變成複讀機的。

好在眠月似乎隻是瘋了那麼一小會兒,平日裡還是那副慈悲疏離的樣子,有事沒事就去後山閉關。

見了我也是不鹹不淡地點點頭,初見時能從他眼中看到與其他萬事萬物些許微末的不同也消失了。

墨輝說,我死去的那一天,眠月便封鎖了整個法陣,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天,沒人知道那三天裡發生了什麼,隻是待眠月出來的時候,四季如春的竹水峰莫名下了場雪。

而後那法陣所在之處就變成了竹水峰的禁忌,眠月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封鎖了那一片空地,也把自己關在後山的洞天裡整整十個月。

我磕着瓜子,聽墨輝娓娓道來,偶爾還有别的弟子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番:“對了,師尊的雷劫算上上一回已經是第四十九回了,可……”

也許是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大不敬,他忽然住了聲,其實他不說,我也有所耳聞,自我第一次見他從天上墜落的時候起,這數十年間的每一次雷劫他都沒有過去。

無一例外。

“那這到底是什麼情況,這雷劫過不去有什麼講究嗎?”我問。

“聽和師尊同輩的仙人們說,這雷劫是天道用來驗師尊的道心的,道心不穩便渡不過此劫,至于過不去有什麼講究……”墨輝摸摸下巴,“我也不太清楚。”

這天天被雷劈來劈去的,饒是他一身仙骨,也總歸是有點副作用的。

但眠月為什麼突然道心不穩,倒是引人好奇。

仇萬千一走了之,天卷院自然而然就被我接管了,可推開那門一看,裡面倒是讓我有些意外,我原本以為這五十年間沒人管的藏書樓應該積了厚厚一層灰,如今看來還是有人在打掃,甚至比我和仇萬千在時要更幹淨精細了。

我摸着光潔如新的書案,猛然回想起一些事來,比如我的房間似乎也被打掃得很幹淨,連換洗的衣物都整整齊齊摞在櫃子裡,還有山下那間早該消失毀壞的破屋子……

竹水峰關于我的一切好像被有意地保留了下來。

當然,除了我自己。

五十年了,還有人念着我。

鼻子忽然一酸,反應過來時臉上多了兩行濕熱。

奇怪,我怎麼哭了。

我自認記事起就沒哭過,被高我幾頭的孩子揍得鼻青臉腫沒哭過,被那對男女棄置不顧的時候沒哭過,跟老闆為了幾十塊錢大打出手,手腕被拉得脫臼了也沒哭過……

可現在,因為别人一點點的惦念和善意,潰不成軍。

半夜回房的時候,我聞到了一陣青梅子混着松竹的味道,發現在半盞若隐若現的燭燈下,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上仙?”我把門虛掩上,試探着問了一句,畢竟眠月三更半夜出現在我房間的機率小之又小。

雖然小,但絕對不為零!

他似是等我許久,将頭微微擡起來:“舟溪,你回來了。”

眠月冷清的臉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墨發半垂在身前,我腦子一閃,一瞬間覺得面前坐的是哪個盼着晚歸丈夫回家的絕望美少婦。

我故作淡定地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問:“上仙,這大半夜的你怎麼來了?”

他卻沒回答,走過來俯身靠近我,馥郁的松竹味道籠罩下來,我腦袋發懵之際,忽覺臉上癢癢,發現是眠月在用帕子擦我的臉頰。

一寸一寸,細緻如磨,甚至能感受到他萬分的憐惜和擔憂。

“你哭過了。”他問,“為什麼?”

為什麼,難不成要我承認因為我被竹水峰記挂我這件事感動到了嗎?

我癟癟嘴:“沒什麼。”

眠月的動作停下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從衣袖裡不知拿出了什麼東西放到了我的手上。

這是啥啊……我心裡嘀咕着,仔細一看發現是一塊心形的石頭,和曾經我送給眠月的那一塊差不多。

“上仙……”我神情複雜地看向他,“這是送給我的?”

他點點頭。

我嘴角抽了抽,心裡默念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謝謝啊。”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總感覺不收下的話對面的人就要哭了。

我理了理思緒,嚴肅地看向眠月,然後問了他一句:“上仙,你到底怎麼了,該不會是……”被雷劈傻了吧,我清清嗓子,“大晚上的,可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眠月搖搖頭,平靜地望着我,極其直白地回答道:“想見你,便來看你了。”

我驚詫于他的回答,眨眨眼睛不知所措,輕輕道了聲:“哦。”

朦胧月色下,我隻堪堪看清他的一半臉,手指繳着衣袖不知該看向哪處,走神之際,一口鮮血忽然濺在我的裙角。

眠月就那樣直直地跪倒下去,纖長的睫羽顫顫翕動,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他臉色蒼白,看起來随時都要撒手人寰,我手忙腳亂地把他扶起來,心跳如雷——我怕他真的一命嗚呼。

“無妨……”他半阖着眼,勉強地坐上床榻,調整了好姿勢運氣打坐。

我見勢也不好打攪他,聽說人運功療養的時候最忌諱别人打擾,要麼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爆體而亡。

他忽然來這麼一出讓我着實摸不着頭腦,隻得蹲坐在一旁看着他自我調理。

“……”他靜默地端坐在那裡,口中在輕聲呢喃着什麼,聲音細如微風,語調卻有些令人熟悉。

湊近一聽,隻聽那細碎的氣音一直念叨着同樣的詞——

“舟溪。”

19

我完了。

如果這裡能上網,我必怒開一貼問問一個人運功打坐的時候一直念叨我的名字是什麼情況。

但現狀就是,眠月修整好之後就像沒事人一樣,看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無意識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是以我沒得問,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說。

我很慌,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于是我在天卷院裡翻到一本有關占蔔的書,研習了好一陣子後悄悄給自己蔔了一卦。

“眠月到底對我是什麼态度?”我在心中默默問道。

許是臨時突擊隻學個皮毛的原因,卦象看起來很亂,沒有給我一個明确的答複,我重複了許多遍,結果無不指向一個地點——眠月閉關的洞天。

這可是不太好辦,先不說眠月沒事就把自己圈在那個小地方好幾個月也不出來,就是那看起來比我冬日睡覺蓋的被子還厚的結界,也是個難搞的東西。

于是我又去求助了墨輝。

他聽了後連忙擺手:“不行不行,那洞天雖然破舊,卻是師尊與天道對話的地方,我等是沒有資格進去的。”

什麼對話要持續幾個月啊,我暗自腹诽,當村口老大爺唠閑磕呢……

看墨輝也是一知半解的,我決定還是自己去探探,畢竟我這個異世之人多多少少還是與他們原住民有所不同的。

俗話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我雖沒做那麼嚴重的虧心事,卻也還是挑了個萬籁俱寂的深夜悄咪咪地摸上了後山。

那洞天的洞口在頑石掩映深處,我蜷着身子一路擠過去,天色過暗,隻能憑感覺找那光秃秃的地方。

良久,我終于尋到那方終年苦寒的洞天,本以為會看到與五十年前差不多的冷冰冰的石壁,可這回,借着氤氲的月光,我看到了一整片冰霜花。

自我曾種在牆角的那幾朵,延伸開來鋪滿了整片空地。

淡藍色的花朵聚攏成簇,在夜風下微微翕動,像流淌着的溪流,花朵長得很高,幾乎要擋住大門,像是一種裝飾,可這繁茂得毫無章法的種植密度又像是一種掩飾。

我的心莫名劇烈跳動起來,三兩步到結界前,隔着厚重若千鈞的石壁,有一種強烈的要進去的沖動,似乎有什麼秘密将要呼之欲出。

我将手放在石壁上,學着之前偷看到的眠月進去的方式,運氣,将靈力集中于手掌心……

果然,失敗了,人還是要認清自己,但也從中得知了一個好消息——結界對我的确無用,真正阻隔我的是這厚重的石門。

我皺着眉審視着這方石壁,心一橫,找來個鐵棍子插到旁邊的縫隙裡,動用了為數不多的智慧,決定用杠杆原理把它撬開。

結果就是我幾乎撬了一晚上,佐以仇萬千留給我的靈力,才堪堪把石門撬開一個略大的縫隙。

我對着縫隙比了比,覺得大概可以擠進去了,便一個側身溜了進去。

這裡面是真的黑,也是真的冷,像墜入了冰窖一般冷得徹骨,呼出的氣體在眼睫上凝成了冰霜,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眠月就是待在這裡幾個月幾個月地不出去嗎,這還不凍死,屬實牛b。

我哆嗦着在指尖打了簇火苗,作取暖也作照明,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裡與我想象中差距有點大,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塊蒲團和供奉的案台幾乎什麼都沒有,蒲團上還有些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留下的點點白斑。

黑黢黢的還有點狹小,大概隻有普通家庭廚房那麼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廢棄的貧民窟。

我能在這裡看出個什麼啊喂,看出眠月的閉關生活過得有多慘嗎。

無語爬上了我的心頭,眼角餘光一瞥,瞥到了蒲團對面的牆壁,那上面好像用簡略的線條雕了什麼壁畫之類的東西。

我緩緩靠近,直到火光能照亮那一整面牆壁。

綽約的火苗微微躍動,我看到那上面雕的是一個人像。

那是一個女人。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驚愕。

……

壁畫上的人,是我。

20

我一度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湊近端詳了好一陣,以為是看錯了。

黑暗中,我輕輕摸了一把那畫像上鮮紅的油彩,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油彩,而是一層層已經幹涸的血液。

已經暗淡的和尚且鮮亮的紅色重疊在一起,顯得詭異又妖冶。

我甚至想象到了眠月提着一桶子鮮血,一遍一遍描摹我的樣子……

很驚悚,是詛咒嗎?除了這一點,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眠月作出這麼變态的事來。

心中惡寒之際,手中的火苗不知怎得忽然熄滅,我與這方狹小的空間一起陷入了黑暗。

我後退幾步,後背卻陡然一熱,一具溫暖到有些發燙的身體飛速貼了過來,直到把我逼到牆角不得動彈,背後那人才顫聲道:“你……看到了。”

眠月的頭埋在我的後頸,濕熱的呼吸急促地拍打過來,像是慌張又像是興奮。

是啊,我看到了,而且還被他發現我看到了,擅闖他人禁地,這下可有理也說不清了。

保持着我後背貼他前胸的疊疊樂姿勢,我感受着身後之人狂跳着的心髒,咽了口唾沫,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個,上仙,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但是我能不能問問……”

“是我。”他打斷我,箍在我腰間和胸前的手臂又禁了幾分,“我悖逆了天道,背棄了蒼生。”

“我…是個罪人。”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這短短幾個字,他卻說得異常痛苦。

他話說得讓人摸不着頭腦,眠月怎麼會背棄蒼生呢,在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對蒼生的愛更加真摯平等了。

“為什麼呢。”我淡淡問道,無意間摸到了眠月露出的小臂,以及上面深深淺淺澀手可怖的溝壑,不知是什麼留下的疤痕,若是我現在能看到,恐怕又是一番駭人的模樣,“上仙如何會是罪人。”

這五十年間,眠月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忽然脫力似的松開了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回身又燃起了火苗,看到了他蒼白而扭曲的臉,他張張嘴似乎要對我說什麼,卻又因痛苦隻能擠出破碎的音節。

“你怎麼了上仙?”我不知所措地把他扶住,“我,我去找人來。”

他卻攥住了我的袖子,身子一傾靠在了我的肩頭上,緊閉着雙眼夢呓一般問道:“你是舟溪?”

……

我該回答是嗎?

見我不語,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還滲出了殷殷血迹:“是不是……是不是?”

“是,我是。”

得到回答,他似是在極度的痛苦中獲得了些許的滿足,神志不清地笑着:“舟溪…舟溪垂憐我。”

像個病入膏肓的瘾君子拿到了臨死前最後一點慰藉,他的神情很是癡迷,大概是理智崩壞中又夾雜着一些清醒,緊靠着我的同時又把頭往我這邊湊:“舟溪愛我?”

“愛你,舟溪愛你。”我囫囵着點點頭安撫他,心中越發焦急,給墨輝傳音半天了怎麼還沒過來。

他把殷紅的唇湊到我唇邊,我因習慣性地躲避頻頻擡高身子,最後就變成了一個我在上他在下的奇異姿勢,眠月跪在地上仰着頭,一手拉着我一手捂着胸口,是個相當虔誠的姿勢。

“舟溪愛我…”他喃喃,“我,我也……”那後面幾個字好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明明從前他那樣自如地說過“我也喜歡舟溪”,可這回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他嗚咽兩聲,忽然湊上前來,将唇貼在我的唇上蹭來蹭去,不像是接吻,更像是卑微的讨好或是祈求。

眠月看起來是神志不清的,但我其實也沒清醒多少,一面承受着他毫無章法的親吻,一面不受控制地被他拉進懷裡,直到我與他胸膛相貼的那一刹那,我僅存的一些理智被無限放大了。

眠月他的某個部位……站起來了。

21

眠月的狀态很差,差到竹水峰弟子趕來之時,一度以為是我給他下了什麼咒,差到他閉目平躺在那裡的時候,我幾乎将他在洞天裡奇怪的舉動忽略,隻覺得他很可憐。

他像一株垂死的花,也許就會枯萎在哪個無人知曉的傍晚。

眠月生命垂危,分布在五湖四海的上仙好友們都來看他了,包括當年點撥我去祓除眠月心魔的天息上仙,可這一回,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站在那裡,目光無限悲戚。

“上仙,你可有辦法再救救他麼?”我問,“若是心魔,我便再進他靈府一遭。”

雖說眠月的異常是五十年前便有了,但自我回來後似乎開始越來越不受控,他遭此劫難,恐怕又是與我有關。

天息看到我還活着,頗為驚訝,卻也什麼都不問,半晌才歎了口氣,與我小聲道:“事到如今,眠月面對的已不是單純的心魔……”他微蹙着眉,若有所思,“他是在與天道抗衡。”

啊對了,眠月神志不清的時候的确說過他背棄了天道什麼的,我原以為他是胡言亂語,沒想到是真的。

“為什麼他會與天道抗衡呢?”

天息看了我一眼,苦澀地笑笑:“這我無從知曉,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講講他與天道之間的事。”

他說,天道是這世間法則的衛道者,天道本無實體,卻可以與修仙之人靠靈力溝通,眠月在成仙之前曾與天道對話,天道要他摒棄私欲,福澤蒼生,無偏愛,無特例地愛每一個人。

無一例外,愛衆生,也是不愛。

“眠月如今,産生了與對芸芸衆生不同的情感,天道不會容許悖逆它的人存在……”天息淡淡道,眼神中卻滿是悲怆,“被天道抛棄的人,将形神俱滅萬劫不複,此劫無人知曉如何去化解。”

如果說每個人生來宿命就各有不同,那麼眠月的宿命,就是為蒼生而生,為蒼生而死,他這一生打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體味常人的私欲,情愛,隻會一個人在漫長而孤寂的時間裡走向既定的命運——這是天道為他定好的命運。

我摸了摸放在袖中的兩半勾玉碎片,怔怔想道:仇萬千,你用千百次的輪回和我的死亡改變了這個世界的結局,但我們卻改變不了眠月的結局。

我說,讓我再進一次眠月的靈府罷,或許這次他的滅頂之災又是因我而起,我能救他一次,便能救他第二次。

天息卻搖搖頭,告訴我眠月早就封閉了自己的靈府,他好像是很不願抛卻那令他背棄天道的心魔,甯可日日遭受折磨也不肯借用外力将那困擾他的東西祓除。

甯願被天道抛棄也不願除去的心魔……

我沉思着,覺得這似乎陷入了一個死局。

半晌,我突然問天息:“上仙,你說天道……是否也在因果之中?”

他似乎也很訝異我為何冷不防地問了這個,想了想答道:“天道乃因果中的最初之因,自然屬于因果之中。”

“哦……”我望着安靜地躺在那裡的眠月兀自出神,“那我是否也能如眠月上仙一樣,能與天道對話?”

天息古井無波的雙眼因震驚而顫動了幾分,我朝他笑笑說:“你說,不在因果中的人,天道能奈我何呢?”

五十年前,我在自己的命與竹水峰之間選擇了竹水峰,以己之身逆天改命,如今若是讓我在眠月和蒼生之間抉擇其一——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眠月。

天息不太了解我的腦回路,對我的行為表示費解,卻還是慷慨解囊,表示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天道不公,若真是衆生平等,為何會舍眠月而為衆生?他們修仙之人都信奉天道,可長久以來的疑問卻無從解答,諸如何為公,何為愛,何為正義,他以為隻要潛心修行便能于其中窺見真理,可他越是修行,似乎離真相就越遠。

天息看着我,沉沉道:“也許,你會給我一個答案。”

“會的。”

眠月對我是什麼态度,他的心魔究竟因何産生,洞天裡面發生的種種都代表了什麼,這些我都不在乎了,在這些問題得到解答之前,至少他要活着,我隻要他活着,即使是要與這個世界的法則相抗衡。

22

天息送我進了眠月的識海,代價是他的半生修為,他說若是此一遭能把困惑他已久的那些問題解答,半生修為完全值得。

識海不同于靈府,靈府栖居的是仙者的靈魂,隻有修仙之人才能化出具象的靈府,而識海是思想具現的地方,人皆有之,即便靈魂被洗練,思想依然不滅。

我在眠月的識海裡,看到了他本人,他身着單衣,披頭散發跪坐在萬丈深淵之下,自上打下來的一束天光形成了一道枷鎖,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閉着眼看不見我,像困獸一般兀自掙紮着,喉嚨因緊縛隻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我撲上去,想替他解開那枷鎖,剛要觸碰,卻被狠狠地灼傷。

“什麼狗屁天道,你就是這麼對待給你當牛做馬工作的員工的?人家資本家壓榨勞動力還象征性給點工資呢,你是純不把他當人看是吧!”我仰頭對着那天光的來處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咬着牙又抓起那枷鎖,手上的血肉被燙得潰爛,須臾卻又恢複如初,隻是鑽心的劇痛讓我出了一身惡汗。

我咯咯笑了:“你殺不了我的,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銷毀我的皮肉屁用都沒有,用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做夢去吧你……”

許是被我激怒,原本平靜的深淵裡忽然被打下幾道雷電,幾乎就擦着我的身體打在我的腳邊,大約是天道對我的警告。

“開大了,你急了你急了!”

我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拍眠月的臉,忍着劇痛大喊道:“眠月,醒醒,你要是一直這麼閉着眼,就得被它們當成拉磨的驢使喚……”

他眼睫顫了顫,似乎有些驚動,那枷鎖也随之松動了幾分。

“舟溪?”他喃喃,似是不敢确定。

“對,是我。”我躲開一道直打我天靈蓋的劈雷,接着跟他說話,“你聽到了我說話對吧,快醒來,天道不要你,我還要你,隻要你醒來,我就替你把這黑心資本家滅了。”

“我……我。”他顫抖着半睜開雙眼,眼瞳裡盈滿了血絲,“舟溪……”

在雷電的圍攻中,我聽到了不屬于我和眠月的其他聲音,似乎來自世界之外的悠悠鐘鳴,斷斷續續問着一句話:“眠月,你要愛衆生……”

“說不過就洗腦是吧!你玩不起啊。”我啐了一口,忙捂住眠月的耳朵,“你别聽它的。”

可這實體的隔音似乎對此貫耳魔音不太起效,眠月痛苦萬分地抽搐着,我見狀,來不及思索,隻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硬碰硬。

每當那段聲音響起——“眠月,你要……”,我便用盡力氣在他耳邊大喊:“你要愛你自己!”

喊了幾十遍,大概喉嚨出了血,我嘴巴裡一股腥味。

眠月在枷鎖的禁锢下痛苦掙紮着,我則東躲西藏來逃開雷電的追捕。

我越是逃,雷電的密度就越是大,直到将我逼得無處可去,那從天而降極具壓迫感的天雷勢如破竹地劃開雲層,即将把我疲個粉身碎骨。

随便吧,反正我還能重開。

我閉上眼睛準備等死。

一陣巨響過後,好像無事發生,我發覺自己還活着,擡眼一看,一道比天雷更奪目耀眼的結印懸在我的頭頂,穩穩擋開了天雷的攻擊。

這樣漂亮華美的結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舟溪……”我聞聲向不遠處看去,眠月半跪着,狂風吹開他褴褛的衣衫和長發,他掙開枷鎖,澄淨的雙眸死死盯着天空,輕啟唇峰一字一頓道——

“我要,舟溪。”

周遭的一切開始坍縮,肆虐的雷電和普照的強光在眠月的掌心逐漸聚攏成一個小點,方才還震天撼地摧枯拉朽好似世界末日般的場面幾乎就在一瞬間消失了。

眠月的識海霎時變得甯靜無比,不知這是否意味着他反抗天道成功,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踏着四氣的塵霧一步步向我走來。

像是天神在最終一戰勝利後,登上自己至高無上的王座。

可惜他偌大的識海裡空無一物,除了我。

“上仙,我們赢了!”我伸出雙手,想和他擊個掌,卻被眠月突然抓住了手腕。

他神情癡迷,像是還未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我身前,仰起修長的脖頸,作出像之前被枷鎖束縛那樣的姿勢,把我的雙手覆在他脖頸上,蓋住原先枷鎖留下的疤痕,而後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如同一個絕對虔誠的朝聖者,在索求神明的眷顧。

我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子,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留下一個輕吻,說:“眠月,你要愛你自己。”

他忽然笑了,點點頭,聲音極小卻堅定無比地說道:“我要……”

“愛你。”

23

在眠月兇險無比的識海裡遊了一遭,損耗了我不少精力,昏睡了不知幾個日夜,醒來後隻覺得渾身酸痛好像被整個竹水峰的人輪流揍了一遍。

我轉轉脖子,發現身邊躺了個人,如瀑的長發和我交纏在一起,一隻手繞過我腦後虛搭在肩頭上,另一隻手和我十指相扣。

除了眠月沒别人。

我咽了口唾沫,由于動彈不得隻能看着天花闆發呆,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像他買的一比一等身抱枕。

眠月睡得很淺,幾乎隻是感受到我呼吸頻率的變化就張開了眼,發覺我沒什麼異樣後又将被子給我蓋好,蹭着我的耳朵私語道:“謝謝你。”

隻是謝謝啊……

我幹笑兩聲:“都是小事,上仙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以後你就不用聽那天道的,想幹什麼幹什麼,再也不受拘束了。”

“嗯……”他呓語似的哼哼着,“我已記下。”

他記下了,他記下了什麼?我隻是随口客套一下,又不是給他下了什麼指令。

我覺得哪裡不對勁,于是起身嚴肅地問道:“上仙,你當真沒事了?”

眠月見我起來,也直起身子與我對面而坐,面容平靜祥和,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如果你是指天道加諸與我的懲罰,那應是不會有事了。”

我捕捉到他話裡的玄機,順着問:“那……還有旁的什麼事?”

他點點頭,忽然湊近将額頭抵在我腦門上:“愛你。”

他簡短的兩個字把我準備塵封在心底的疑問又挖了出來,他之前在識海裡說的愛我,究竟是胡言亂語還是發自肺腑,又或者是思緒混亂不知所雲,我原本是想問他個清清楚楚的,但轉念一想又沒什麼必要。

他愛我與否本身與我而言就是并不重要的。

從始至終,我都沒奢求過他的愛。

我怔怔看着眠月,問:“什麼叫……愛我?”

是将我放在芸芸衆生中,一起接受他普照的光芒那樣的愛嗎?

他搖搖頭,神色鄭重地回答:“我不知道。”

……

還怪誠實的。

他的誠實讓我們之間本就不太營養的對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沉默過後他突然問我:“我可以吻你嗎?”

話題為什麼突然跳轉到這個方面?

我下意識地往後挪挪,靈機一動道:“可以,但是上仙要回答我的問題,而且不能說不知道。”

既然他自己不知道,我又被勾起了好奇心,那就想辦法把我想知道的都挖出來……雖然代價讓我着實摸不着頭腦。

眠月思索片刻,眸光微斂,贊同了我的提議。

“咳,那我問了。”我抱着手臂盤問道,“就現在,你為什麼想要吻我?不知道深層原因可以說說表層的。”

他輕撫下自己的心口,淡淡回答:“心跳過速,隻覺一吻方能止息。”這句話自他口中說出,竟顯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謝,真的非常合理。

我正欲問下一個問題,忽然被眠月堵住了嘴,他捧着我的臉,嘬嘬親親好一陣子才放開,而後好似無事發生一般正坐着對我說:“你可以繼續問了。”

雖然他現在有點不太正常,但智商看來并沒有受損,很自然而然地潛移默化讓我接受了一個問題一個吻這樣的規則。

我抹了把發麻的嘴接着問:“那你對其他人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從未有過。”

“這種症狀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你入門考試那日起至今日。”

我趣,那麼久遠了嗎?

資訊量巨大,我一時消化不來,加之被他親得腦袋發懵,說話也結巴起來:“呃……那,那你是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的。”

他依舊正色道:“閉關。”

“閉關幹什麼?冥想?”我忽然想起那洞天裡用血畫出的我的肖像。

他忽然挽起袖子,露出兩截傷痕累累的胳膊,卻不甚在意地展示給我:“受罰。”

如果說雷劫是天道給他的懲罰,那麼這幾百道交疊的傷痕,就是他給自己的懲罰。

每一次情動後,他都要去那方冰冷的洞天裡待上許久。

我看着那觸目驚心深深淺淺的疤痕,用指腹輕輕撫過,極小聲道:“很疼吧。”

承襲了仇萬千留下來的神力後,我也發覺了一件事——饒是神仙,也并非五感盡失,該痛的也還是一點不少。

眠月點頭回答:“我知曉肉體苦弱,方才用此方法自罰。”

“自罰?這是你自己弄的?”我一時轉不過來這個彎,戰術後仰重重嘶了一聲,“你為什麼這麼做啊?”

“思念你。”他看着我,目光缱绻,“天道不允,但我還是思念你。”

……

我好像明白那牆壁上的畫像是怎麼來的了。

24(先更個男主視角的番外)

賀舟溪騙了他,她說在這個世界死去後,自己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可他抱着她冷冰冰殘破的屍體時,知道她其實再也不會回來了。

眠月把自己關在結界裡三日,在這三日裡對着她死去的模樣,重建了靈府内被她親手打碎的幻境。

那些碎片,以近乎蔓延的方式迅速重構,完整地占據了他整個靈府,自此,那空蕩寂寥如虛空之境的地方,變得熱鬧無比異彩紛呈,放眼望去,無一不是賀舟溪。

但世間再無賀舟溪。

他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她的名字。

天雷轟鳴三日,似乎也覺得拗不過眠月便匆匆而退,竹水峰罕見地落了場雪,半日消融,天地光潔如新,像從未發生過毀天滅地的浩劫,又像賀舟溪從沒來過一樣。

眠月跪坐在蒲團上,面對着洞天空蕩的牆壁,萌生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若一切重來,他一定要……

“眠月,你要抛棄衆生嗎?”天道在識海裡呵斥他。

“不。”眠月答道。

“那你便不該重拾心魔……”更不該與天道對抗。

“不。”他頓聲道。

那并不是他的心魔,是他百年來求而不得的,又是往後蹉跎餘生的唯一念想。

天道在蠶食他的精神,他卻依舊跪得端正。

“眠月,你知錯否?”

他将自己的手臂劃開,劇痛讓他維持清醒:“敢問,月何錯之有?”

天道沒有回答他。

曾經有問必答令他信仰的萬物伊始,如今卻對這樣簡單的問題保持緘默。

既然他沒有錯,那究竟是誰錯了?

但天道不容置疑,于是對他降下懲罰。

眠月霎時頭痛欲裂,卻還是強撐着精神跪伏到牆壁前,用自己的血液描摹出心中所念的那個影子——那個讓他在天道威壓下能得一隅殘喘的美夢。

……

“眠月,你知錯否?”

“月何錯之有?”

這五十年來,他無數次詢問,獲得的是無數次沉默和懲戒。

他隻是日複一日,永無止境地跪坐在那方蒲團上,卻不知他到底是在跪天道,還是在跪眼前的人。

“舟溪,舟溪……”他半阖着眸子,臉頰微紅,呼吸急促地叫着她的名字,凝視着牆壁上的畫像,半晌,他渾身抽搐着終于輕吐出一口濁氣。

好似在無邊的孤寂和痛苦中捕捉到了一絲歡愉——他在對着眼前的肖像自渎。

“眠月,你知錯否?”天道再一次不厭其煩地問起。

這一回,他張開眼,看着眼前用自身鮮血描摹出的賀舟溪,忽地笑了起來。

這次,他沒有問天道他有什麼錯,而是略帶輕蔑地淡淡道:“月,沒有錯。”

一直都沒有錯。

他終于發現,自己長久以來的信仰是這樣脆弱不堪。

于是,他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信仰崩塌中,愛上了賀舟溪。

眠月以為自己會和天道糾纏緻死,直到那個他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回來了。

她一如當初奮不顧身拯救蒼生時那樣,從諸天神明手中将他救了下來,從吞天噬地的神怒之下,替他解開了桎梏百年的枷鎖。

但,這并沒有真正救了他。

“眠月,你要愛你自己。”她這樣說。

可長久關在籠中的鳥兒,是注定飛不高的。

是以他把自己的脖頸送到了她的手中,心甘情願。

禁锢我吧,舟溪。

25

種種迹象表明,眠月這家夥對我心懷不軌,隻是他目前還不知道這份不軌該如何展現,被要求博愛了那麼久,突然擁有了狹義的愛意,或許的确會無所适從罷。

不過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去過閉關的洞天,也再沒受過雷劫,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讓他被天道抛棄了,可是想想,那樣的天道不信也罷。

他是愛了蒼生,那又由誰來愛他呢。

我坐在竹水峰大門口兀自出神,全然沒注意到身後漸漸靠近的眠月。

他拂了拂手,瑟瑟的晨風便随即止息。

“此處風大,不宜久坐。”

我側過頭看他:“沒事兒,你不是将風停了嗎?”

眠月笑笑,牽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擺成奇怪的形狀:“這是避風訣,你亦可施展。”

我按照他說的敷衍地彎彎手指,卻沒有調用靈力。

我感受到了,仇萬千留給我的神力正在慢慢枯竭,而與他神力緊緊相連的,是我的生命。

我有個預感,待到靈力完全枯竭那天,我離徹底gg也就八九不離十了,但按照目前來看,離那天的到來少說也要十幾年,這十幾年的光陰也夠我這個普通人類過活了。

太過漫長的生命對于我來說不是什麼好東西。

畢竟,我早就該死在意外發生那天。

我看向眠月,他蹲在我身前,将長發很人妻地别在腦後,溫柔地注釋着我。

“上……眠月。”我若有所思地問他,“你們修仙的……是不是有什麼下山曆練這一說?”

他有些意外地反問我:“有,怎麼了?”

我湊近他:“咱們也去吧,我聽旁人說,你這半生都沒怎麼離開過竹水峰,不如尋個由頭,到這大千世界逛上一遭。”

愛是凡心,自然要到凡界去切身體味。

他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我:“好,你想去哪裡?”

我敲敲腦袋,大手一揮道:“就把這四十八州都轉個遍,逛他個十幾年。”

我又忽然覺得可能不太切實際,于是試探着看向眠月。

他面色如常,還是那樣纏綿地注視着我,目光片刻不移,隻怕要把我看穿。

“好。”他答道,“聽你的。”

于是,幾乎沒有任何準備,我和眠月便動身離了竹水峰,三日後接到了墨輝帶着愠怒和不解的傳音質問:“你,你帶着師尊去做什麼了?”

我嘻嘻一笑:“是蜜月旅行啦,當初新婚沒想起來,現在給補上。”

那邊歎了口氣,妥協般地低聲詢問道:“那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十四五年吧。”

“卧……”我迅速掐斷了傳音,把墨輝不文明的後半句生生截斷,然後回身朝眠月一笑,“走吧,聽說前面是千星州有名的夜市,我帶你玩玩兒去。”

為了不造成騷動,我将眠月皎白如月的衣物換成了一襲簡單的藍黑長衫,惹眼的長發也被绾成尋常男子的發髻,可回頭一瞧,半分拙相也沒扮出來,反而填了分古怪的禁欲。

“啧,你有沒有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種負擔?”我咂着嘴問他。

眠月卻不正面回答,反而問我:“你喜歡嗎?”

“嗯?”

“我的皮相。”

我嘀嘀咕咕,不太想承認自己是色令智昏那樣的人,卻還是不願意昧着良心否認:“嗯……還挺喜歡的。”

他微微笑了,笑容比千萬盞燈火還漂亮明麗:“那便不是負擔。”

26

我們用三年的時間,走過了四十八州中最為著名的十個州,簌簌煙雨,皚皚松雪,人間的歌舞升平燈紅酒綠,在眠月的百年人生裡不知輪轉了多少回,可這些在他澄明的眼光裡,卻恍如初見。

并行三千裡風花雪月,他跟我說,這短短三個春秋,他好似又曆新生。

獵風揚起我的發帶,不偏不倚與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連漠州幹旱,常有勁風卷黃沙吹席千裡不停歇,鋪天蓋地的一片暗黃色。

我眯了眯眼睛,躲在眠月寬大的衣袖下打了個哈欠。

“乏了?”他平和溫潤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親昵地俯下身貼貼我的臉。

我搖搖頭:“早起犯困是人之常情,不過還是看日出要緊。”

那輪赤紅的太陽,已經探出了一層虛幻的光影,隻是一瞬,便将這暗淡泛黃的大漠鍍成了金色。

我靠在眠月身上,一面汲取他源源不斷的溫暖,一面悄悄用靈力維持愈發衰微的精神。

十幾年的時間,大概是我高估了自己,身體衰敗的速度遠超我的預期,看這個情況,恐怕也就再堪堪撐三年罷了。

朝陽完全升起,照得身下的沙土都暖烘烘的,我抓起一把沙子,又攤開手,任憑它們滑如綢緞地從指縫傾瀉而出。

而後,回歸它們的來處。

“眠月。”我阖起疲倦的眼皮輕輕喚他名字,“你說……你這樣得道成仙的人,也會有死去的那天嗎?”

我知道我問得直白,他也不介意這些,反而認真思考了半天才答道:“凡在因果中人,必循因果之律,普天之下,無人能永生。”

意思是,大概在若幹年後的某一天,他也會像每一個普通短促的生命一樣,消失在世間裡。

我喃喃:“那就好,我也不是神仙,以後肯定比你早死,要是你一直活着,我心裡肯定不平衡。”

“不會。”他忽然用力攬緊了我,“你會活很久。”

我笑了笑,迎面的風沙嗆得我咳嗽了兩聲:“别,按你這活法,估計成百上千年也不成問題,我可不想活那麼長……”

但也不想活那麼短,三年,真的太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曾經也覺得這條命是白撿來的,多活一天也是賺,可最近不知怎麼變得越發貪戀這磨人的世間起來。

四十八州,還有大半沒有去過,如琉璃般晶瑩的冰川,翻滾變幻像畫卷一樣的雲海,我還沒有親眼看過,還沒有……和眠月一起看過。

最終,我命不久矣這件事還是被眠月察覺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差到一整天的旅程,我大概要睡去大半天,而我沉睡着恢複體力時,眠月就靜靜坐在我身邊沉默不語,如同一隻等待主人醒來的大型犬。

眠月也總是讓我去嘗試一些術法,那是他窮盡畢生所知,想要給我續命的辦法,其中不乏一些反噬極為恐怖的禁術,我知道這是逆天之舉,但他還是那麼做了。

結果就是……無濟于事。

這在我意料之中,我的壽命本不受這個世界的法則支配,若非仇萬千孤注一擲,我恐怕也是回不來的。

這些日子在睡夢裡思索,我也差不多說服了自己,我能救蒼生,是因為我不在因果中,我能救眠月,亦是緣于此,一切在一開始就是注定了的,沒人能救我。

我又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發覺外面還漆黑一片,眠月就坐在不遠處垂着頭不知在思索什麼。

我張張嘴,喉嚨像被撕扯着一般痛:“我想去外面了。”

說要陪他走完四十八州,看來是不成了,至少,也要在最後這些日子,多看看這大好人間。

可惡,為什麼要我死在最留戀這個世界的時候。

眠月将我打橫抱起,執拗地不讓我下地走路,他也知曉,如今我這樣羸弱的身體,連走路都是一種負擔。

素葉州多竹林,可都沒有竹水峰的竹子挺拔漂亮,隻是種在河邊,坐在遊船裡也能感受到穿葉而過的舒爽。

我們穿過淅瀝的雨幕,卻不被雨水打濕半分。

黎明将至,我在黑暗中捕捉到眠月眼中映出的微光,他看起來很脆弱,也很無助。

這大半夜的,還下着雨,我和眠月兩人在黑暗中乘了葉小舟,順着河水緩緩穿過這片靜谧的竹林,雨打竹葉的聲音細密清越,我閉着眼躺在眠月的腿上,不知何時又昏昏睡了過去。

夢中,我覺得雨水有那麼三兩滴打在了我的臉上,卻不冰冷,反而是溫熱的。

“舟溪,别離開我。”我迷糊間聽眠月湊在我耳邊這樣說,“求你。”

我驚醒,擡眸對上他濕潤的雙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啦……”

我搜腸刮肚,想找出些什麼話來安慰他:“我們那邊有個說法,就是一個人肉體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他真正死亡的那一刻,是被所有人遺忘的那一天,是以隻要你不忘記我,我就不會死的。”

“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制成骰子,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拿出來拋一拋,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呢哈哈哈……”

我笑着打趣,鼻頭卻越來越酸,眠月拭了拭我即将溢出淚水的眼角道:“信我,我會有辦法。”

“嗯,我相信你。”我在他不住的呢喃中,低聲應和着,直到累極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場黃粱夢,浮世旅,終是求不得,意難平。

27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由最初的昏睡半日到現在要一連沉睡好幾天才能醒來幾個時辰,我們最後還是沒有堅持走完四十八州,因為我說,我想回竹水峰了。

山川名勝縱然美不勝收,但我在彌留之際,想到的還是竹水峰,那是我的家。

眠月總是和我說,等等,再等等,天地之大,他總能找到辦法救我。

我是信他有這個本事的,也許來日他真的能找到什麼不為人知的法子給我續續命,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已然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

他說過,無人能永生,是以我也不願等了,于我于他,都是無止境的折磨。

又是個料峭的春三月,我不知睡了幾個日夜,轉頭便看見了憔悴的眠月。

我知道他大約又是不眠不休地耗費心神去鼓搗為我續命的方法了。

我向他招招手,艱難地說話:“我想去望月台了。”

眠月微微一怔,似乎覺察出了什麼,但也隻是一言不發地過來,像捧起一個瓷器一樣将我抱起來,我坐在他臂彎裡,輕輕攬着他的脖子,這個姿勢好似他是抱了個嬰孩,可惜,我們不會有孩子。

出門時我用餘光瞥見了蹲坐在門口的墨輝和令夭,他們低着頭也不看我一眼,令夭肩頭聳聳好似在啜泣,可我實在累極,沒法去安慰她。

神力已經耗盡,我不能再抵禦望月台的寒冷,眠月便給我系上了厚厚的大氅,将我整個人圈在懷裡,站在高聳入雲的建築上,我得以俯視衆生。

我曾救了天下人一命,我望着眼前因霧氣氤氲而有些模糊的景象兀自出神。

眼皮開始變得沉重,過去的須臾數十載曆曆在目如走馬燈一般迅速在我眼前劃過,原本以為稀裡糊塗的一生,如此看來也精彩異常。

常人根本不會擁有我這樣跌宕绮麗的人生,我拯救世界,反抗天道,死而複生,遊曆百川,還把眠月這個天之驕子搞到了手,那是我曾經在午夜夢回時都不敢奢求的。

萬事萬物,盈極而虧,都說我不在因果之中,可到頭來,我也沒逃過所謂的因果。

隻是……隻是……

我好不容易把眠月變成了“人”,說好要陪他将這世間看遍,可如今自己卻要先走一步了。

我擡起手撫摸着眠月清冷漂亮的眉眼,他卻微微别開頭不看我。

他總是先于我一步意識到我的異樣,但他不願接受,也不願面對。

我笑笑,用盡力氣湊到他耳畔,輕聲說:“我愛你…要記得我,要……愛你自己。”

望月台無風,我卻好似聽到了嘶鳴的風聲,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如弦斷一般“啪”地一聲,突然墜入了無盡的虛空,但又好像比虛空還要空曠深遠。

這場荒唐而美好的夢,結束了。

【結局】(be版)

賀舟溪死了,幾乎是悄無聲息。

眠月對此卻意外的平靜,平靜到她好似一直都在。

他沒有聽賀舟溪胡謅的話,把她的骨灰制成骰子,而是學着凡世喪葬的規矩,做了口棺材,将她輕如鴻羽的身體葬了進去,但卻不葬入土裡,而是置于他閉關的洞天内。

墨輝覺得這樣不妥,于是勸道:“師尊,還是将棺椁埋葬了吧。”否則,她一輩子都不能入土為安。

賀舟溪對整個竹水峰而言,如昙花一現,可無論是師尊還是他自己,都該向前走,沉湎在無盡的悲痛裡,不光是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永遠自由的賀舟溪。

“師尊,放她走吧。”

眠月一面在棺木旁栽着霜葉蘭花,一面喃喃,也不知是否在回答他:“等等罷,再等等。”

等什麼呢,墨輝疑惑,卻不敢再問,關于賀舟溪的死,幾乎成了整個竹水峰的心結。

他望着在棺木旁潛心種花的眠月,沉沉歎了一口氣。

師尊這一生活得艱難,總是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

但從此再沒有人提過關于賀舟溪的一個字。

眠月把自己和賀舟溪的屍體關在洞天裡,偶爾出來料理門中事務,大多數時間,他都靠在棺木旁,往周圍的空地上種花,堆一塊又一塊心形的石頭。

“舟溪。”他不受控制地去撫摸她冰冷祥和的臉,沙啞着喊她的名字,期盼着某一日她像當初那樣突然回來,但不會了……他知道,永遠不會了。

“再等等罷。”他缱绻地看着她,目光裡滿是急切。

證道百年,到頭來,他已經不知何為道,護一世蒼生,他亦不懂何為蒼生。

一切皆為虛妄,他短暫體味過的新生,瞬間化為了泡影。

她讓他要愛自己。

但他永遠不能愛他自己。

……

墨輝發覺師尊有好久沒從洞天裡出來了,前些日子還會出來囑咐他些事情,想來自上次見師尊已然是三個月前了。

他心中莫名慌亂,終是放心不下,踏入了那個人人都不願靠近的地方。

洞天的結界不知何時消失了,門口的石門緊閉着,他隻消稍微動動手指便能推開。

他跪下來,朗聲道:“師尊,弟子墨輝求見。”

他喊了三四聲,無人應答。

墨輝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心髒狂跳起來,将手一揮便将門完整移開。

他沒有看到眠月。

撲面而來的隻有滿滿一整個屋子的霜葉蘭花,幽幽泛着藍光,如浪潮般簇擁着置于中間的棺木。

“師尊……”墨輝顫抖着靠近那棺木。

冰冷的沉香木棺椁裡,賀舟溪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隻是這回,身邊多了另外一個人。

他将自己收拾得整潔妥帖,微笑着躺在夫妻身邊,就像睡着了一樣,阖着眼睛,緊抱着賀舟溪。

他們像在冰天雪地裡互相依偎的鳥兒。

堪堪支撐半年,讓他得以布置好這方隻屬于他們兩人的天地。

他終于要去見她了。

也許再過個千百年,他也終會化為一樣的塵土,他們在天地間糾纏不清,不分彼此。

但往後的年歲實在太長,他一刻都等不及了。

【結局】(he)接27

好消息,我打破事不過三定律後又雙沒死成。

壞消息,變鬼了。

說實話我是不太相信人死後會變成鬼這一說的,死了就是死了,要是還有意識地能在世間遊蕩,那怎麼能算死了呢?

但我雙腳離地,望着大街上穿過我卻好似看不見我的人群,不得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可壞了,做人都沒做明白,突然要我做鬼,從哪開始做起都是個問題。

我要不要先找找周圍的鬼跟他們打一架占領地盤?

可我方圓百裡尋了尋,似乎隻有我一隻鬼。

這裡郊外林木參天,城内錦繡繁華,應是千星州,離竹水峰不遠,況且我已然做了鬼,不用吃喝,隻需飄着就能日行千裡,從這兒一直往北走,不消半日大概就能到竹水峰。

眠月啊眠月,你大概死也想不到我還能第三次穢土轉生。

我随便地向竹水峰飄蕩去,想着該如何給眠月一個驚喜,他是得道的仙人,肯定不同其他凡人一般看不到鬼魂的吧。

若是他也看不到,我就想辦法給他托夢,讓他給我燒些紙錢來,或者……到亂葬崗尋個屍體來讓我附身什麼的。

竹水峰山下很是熱鬧,聽說是又一輪的招生考試。

也不知道眠月那厮又要怎麼刁難這些躍躍欲逝不知人心險惡的向道之人。

一個應試的姑娘搓搓手同身邊的人道:“唉,也不知墨輝掌門是否同上一任掌門那樣嚴苛,這考試總不會比從前還難吧……”

什?墨輝成掌門了!我不慎驚出一個趔趄,眠月他撂挑子不幹了嗎?

還是他已經……

壞預感在我心頭滋生開來,以至于未曾注意到自己的身形在逐漸變淺,一道悠遠仿佛來自世外的聲音在呼喚我。

“舟溪……”

一個恍惚,周圍景色輪轉變換,我不受控制地莫名傳送到了另外一個地方,而這地方,我也熟悉得很……

是我在竹水峰的房間。

而面前的眠月正跪在我身前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咽了口唾沫,看到了他眼中溢出來的驚詫和喜悅。

他能看到我,這是我妹想到的。

“呃……”原本想給眠月制造驚喜的我,顯然變成了被驚喜的那一個,一時不知所措地撓撓頭,“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又活了。”

眠月卻似乎沒那麼驚訝,反而有一種等待多時終于得見的如釋重負感。

“我知道……”他垂下眼睫,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陰影,親昵地蹭了蹭我的手背,“我一直在等你。”

我歎氣:“可惜啊……很不巧,我雖回來了,但是似乎沒有什麼實體,完全是鬼魅的形态,以後你恐怕要跟我這隻孤魂野鬼浪迹天涯了。”

而且……保不齊我哪天就被黑白無常抓去轉世投胎了,饒是做了鬼,也免不了擔驚受怕,不過眠月這麼強,他應該能保住我的吧。

思及此,我在心中接受了做鬼的現實。

我摸摸眠月看起來消瘦又憔悴的臉,發梢也不似從前那樣順滑有光澤,好像一隻被棄養在野外任人欺淩的貴族貓。

他沒有聽我的話,沒有好好地愛他自己。

眠月忽然攬過我,緊緊将我抱在身前,我聽着他貪婪而悠長的喘息,帶着前所未有的餍足。

半晌,他道:“你并沒有變成孤魂野鬼。”

“啊?”我一頭霧水,心道我若不是變成了鬼,還能是什麼東西,“那我為什麼是現在這副樣子。”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隻是輕輕笑了笑:“你會明白的。”

……

我明白個屁。

得知自己又活蹦亂跳不會嘎巴忽然死掉之後,我決定暫時把眠月晾在一邊,治一治他謎語人的毛病。

莫名其妙被他召喚到我自己的房間,甚至還沒來得及去竹水峰大門看一眼。

我繞過長長的回廊,正值晌午,穿堂風撲在臉上,有些暖洋洋。

我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令夭。

她不知什麼時候,将常年留在額前的兩撮頭發梳了起來,眼裡多了幾分淡漠和疏離。

如果不是腰間别了個麻将牌樣式的玉佩,我或許會以為她真的收斂了心性,成了能當大任的成熟師姐了。

可惜,她大概看不到我罷,我這樣想,然後……

“啊!”她愣了片刻,失聲尖叫。

好吧,她不但能看到我,還看得很清楚。

“阿溪!”她三兩步并到我身前,“你,你真的回來了!墨師兄還說你永遠也回不來了……”

“對。”我被她吓得接連後退,“回來了。”但是是鬼,雖然被眠月糾正,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是鬼。

“诶不對,什麼叫我真的回來了。”我狐疑地蹙起眉,“這事兒你們也能預料到?”

“師尊還沒告訴你?”令夭回身,給我指了指院外新立的那尊我沒怎麼細看的玉質巨大雕像,“你看啊。”

那尊雕像,通體瑩白,立在大門内最顯眼的地方,雕得栩栩如生……就像我本人被等比放大了數十倍。

這是竹水峰用來紀念我的方式嗎?

我臉上一燙,覺得這太羞恥了。

令夭看看我,難得沉穩地給我解釋道:“那是你的神像。”

“神像?”

“師尊剝去了自己的仙骨,為你築了這尊神像。神因信徒而存在,隻要有人視它為信仰,那它就永遠不滅,師尊若重立信仰,隻能放棄他從前擁有的所有……”

她娓娓道來,後面說的什麼我卻完全沒有聽清,我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地去找眠月。

他瘋了,我一開始就不該信他的,在人間的三年,他完全沒學會怎麼好好做一個正常人。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為我剝去他的仙骨。

我想要他永遠是衣不染塵,高高在上的月亮,他愛我,卻不告訴我,代價是把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埋進淤泥裡。

我拼盡全力地跑着,不知道何時眼前被洇得一片模糊,忽地就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舟溪,怎麼了?”

他甫一開口,我便開始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控訴:“你為什麼,為什麼剝去仙骨,我用不着你這樣,我讓你愛你自己,你都忘沒了?”

我感受到他的手掌在我背上一下一下規律地撫摸着,清淡的丹檀香氣包裹過來,他緩緩道:“對不起,可我實在想念你。”

他從未猶豫,也從未後悔,百年的潛心苦修,換賀舟溪回來,他再也想不到比這更合适的辦法了。

“那你怎麼辦,我怎麼辦?你沒了仙骨,你老了死了,我去哪找你?我沒仙骨剝給你啊。”

我病急亂投醫,胡亂地抓他的衣服,把他胸前的衣襟哭得皺巴巴的。

“不會。”眠月摸摸我的頭,“神不滅,是以護佑信徒,隻要舟溪憐我,我便能重塑仙骨。”

我趣,真的假的。

我擡頭腫着眼睛看他,忽然心底安定了下來。

從古至今,無人永生……但神可以。

眠月從某種意義上卡了這個世界的bug。

“那我既成神,為什麼還不如人,連個實體都沒有?”

“你神力微弱,故而我築了神像,供人膜拜。”這大概算是一種積功德罷,我想。

“可你怎麼能看到我?”

“笃信神的存在,便能窺見真神之貌。”

是以,令夭也信我一定能回來,每一個能看到我的人,都相信我的存在。

啊對了,她好像說墨輝那小子說我永遠也回不來了,媽的,全竹水峰上下就他最沒良心。

我對墨輝的怨恨短暫地持續到了這一天深夜。

眠月以“渎神”的名号折騰我一宿,最後他自己美滋滋地摟着我睡去了,留下我自己瞪着眼睛失眠。

睡不着,我便随便披上了眠月的素白外袍,散着頭發出了門,今夜星鬥漫天,明月高懸,适合去觀月台吹吹風。

我輕手輕腳爬上台去,卻發現上面站了個熟悉的人影,彼時急風忽作,将我長發吹得散亂,我沙啞着嗓子問了一句:“誰在那?”

那人轉身,忽地瞪大了眼睛,字正腔圓喊了句“卧.槽,鬼”。

好了,雖然最後以墨輝洪亮的嗓音吵醒了整個竹水峰的結果收場,至少我也算知道了一回事,他也并非沒心沒肺。

死而複生,跌宕數載,我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像這樣坐在觀月台上安詳地俯瞰整片天地。

這片天地有我的一切,我的眠月,我的竹水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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