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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趙衍第三年 他封我做皇後 前提是不能碰他捧在心尖上的皇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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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趙衍第三年,他封我做皇後。

前提是不能碰他那位捧在心尖上的皇貴妃。

他好像忘記了,我才是他的發妻。

嫁給趙衍第三年 他封我做皇後 前提是不能碰他捧在心尖上的皇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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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嚴格來說,我是繼後。

前任皇後因為不信邪非要給李七月立規矩,上任第二天就被打進了冷宮。

而我,懂事。

趙衍暗示過我,隻要我一直懂事,整個孟家都會平平安安,我這個皇後也能當得長長久久。

我能當上皇後,最主要的原因是李七月不想當皇後,她嫌管的事太多,煩。

李七月請安來晚了,是趙衍親自陪着來的。

她那張小巧的臉半隐在銀狐毛邊裡,露出一張嫣紅似花瓣的嘴,眼眸裡波光流轉,像一隻慵懶高貴的波斯貓。

我穿着的這身秋香色忽然就被襯托出十分老氣。

就像我這個人,處處束縛在規矩裡,讀着《女誡》長大,做一分端十分,挑不出錯,問題是,趙衍最不喜歡我這樣的老古闆。

他喜歡李七月,長得好看,腦袋也靈光,堪稱驚才絕豔。

沒有人知道她那些奇思妙想是從哪裡來的。誰能想到可以用一些長點和短點來加密軍中情報,誰又能想到在水中加入一些氣體會讓冰水更加解渴。

聽說她常常做一種叫做「瑜伽」的東西,這讓她氣色極佳,單是站在那裡什麼也不做,她的氣質就勝過旁人三分。

最近她被養得愈發嬌了,站也沒有好好站,半倚在趙衍懷裡,腰線凹下去,不堪一握。雙膝微微一彎,算是行過了禮。

我還沒說什麼,趙衍已經先開了口,他說皇貴妃昨天累着了不舒服,要先回去休息。

皇帝都這麼說了,諸位嫔妃自然沒有異議,又或者,她們早已見怪不怪。

後宮早就是一潭死水了,沒有人再心存幻想,前皇後是個例外,她是死水裡不甘心硬要蹦跶一下的那條魚。

結果撞得頭破血流。

真要說起來,其實我不恨李七月的,雖然她奪走了皇帝的全部寵愛。即便趙衍沒有專寵她又怎樣,皇帝隻有一個,他的愛像泥點子一樣四濺出去,誰能多分着一星半點呢。

這就是帝王之愛。

李七月隻不過比我們這些人更幸運罷了。

我隻是覺得難過。

我才十八歲,這一輩子,已經可以一眼望到頭了。宮牆外的天,我沒有機會再去看,隻能在這宮牆裡等着皇帝垂憐,然後日漸老去。

先帝爺賜婚後我曾經遠遠見過趙衍一面,他穿着明黃色服飾,身高腿長,相貌英俊,站在人群中很打眼。

「這便是我日後的夫君了,」我扯着帕子想,「我們會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再後來我聽到了趙衍和李七月的佳話,他們是打獵時遇見的,聽聞那位李小姐,三箭齊發,硬生生從趙衍手裡搶走了那隻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獐子。

她是農家女,穿的是最普通的粗布衣裳,紮着最簡單的麻花辮,陽光撒在她身上,散發出驚心動魄的美麗。

我那一點未出閣少女的旖旎心思被七月烈日焚盡,但彼時我是很有志氣的,我不屑和農家女争。趙衍不愛我,不愛就不愛,我也不想插足别人的愛情,我可以學管家、看賬本、學着打理内務,等我老了,我還可以輔佐皇子皇孫,開創千秋偉業。

娘親聽了這一番豪言壯語并沒有誇我,她隻是摸了摸我的頭,說七月暑熱,讓我先喝兩碗綠豆冰再去院子裡蕩秋千。

大婚那日,娘親遣散仆人,親自為我梳妝。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子孫滿堂。

進轎子前,娘親含淚把一個錦囊塞進了我懷裡。

她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

02

李七月懷孕了。

這是天大的喜事,她本就得寵,這下更是流水般的賞賜往她院子裡擡。

我去的時候,趙衍正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喂李七月喝安胎藥。李七月嬌滴滴的,一會要吃蜜餞,一會要水漱口,一會要趙衍給她念話本。

趙衍寵她,當着我這個外人的面,不免有些尴尬,輕咳兩聲,李七月立時不高興了,背過身去卷着被子就往床裡面滾,趙衍立馬放柔了聲音去哄。

這樣的場景,我再待着也不合适,客套兩句,放下送來的玉觀音就出來了。

行至無人處,春桃頗有些憤憤不平,她說皇貴妃這是在當着皇後的面炫耀,我叫她不要亂講。

李七月有什麼好炫耀的,皇帝寵她,合宮上下無人不曉。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她和趙衍的相處日常。

下午,娘親進宮了。

我猜到母親要來,早已命人備好了她喜歡的君山銀針。

李七月專寵日久,如今有孕不能再侍寝,前朝後宮的心思自然活絡起來。

這樣一想其實我覺得李七月也挺可憐的。她什麼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她的平民出身可以讓皇帝無所顧忌地寵愛她而不必擔心外戚,卻也可以讓她在最虛弱的時候沒有娘家撐腰,多少雙眼睛盯着她算計呀。

也不知道她這一胎,生不生得下來。

娘親還是記憶裡的那個溫柔的貴婦人,她倒是沒有講子嗣的事情,隻一下一下地給我打扇子,守着我喝綠豆冰。

最後還是我先開的口。

我示意春桃出去守着,憑誰也不要放進來。

「皇貴妃生下來的隻能算長子,皇後生下來的才是嫡子」,我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讓父親放心吧。」

娘親眼神裡閃過一絲不忍,「你曆來懂事,曉得這些事情的利害,即便娘不來這一趟,你爹爹也會放心你的。隻是……你和皇上成婚已有三年,如果需要的話,娘那裡有一些……」

「不需要。」我急忙打斷了她的話。

這個話題到這好像就戛然而止了。

拉了些家常,說了些體幾話,天色将遲,娘親囑咐我幾句站起身打算回府。

我忽然抓住她的衣裳道:「娘親!那個錦囊……我已經打開過了……」

娘親久久地站立不動,再回身時已挂了滿臉淚珠。她緊緊地抱着我,聲音像是從殘破風箱擠出來一般枯啞。

「瑤兒,我苦命的孩子……讓娘再好好看看你……」

03

這後宮之中,誰的命不苦呢?

除了李七月。

有了子嗣,趙衍和李七月恩愛更甚往昔。他依舊不翻其他宮裡的牌子,日日陪着貴妃在禦花園散步,聽說有一日下了朝,皇帝還留了大學士單獨說話,把他覺得好的字一個個拎出來同大學士探讨。

他真的很愛她,隻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送給她了。

其實趙衍也送過我一個東西。

一枚戒指。

彼時我們剛成婚不久,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我素來喜歡看些雜書,無奈家裡面管得嚴,隻有爹娘不在家的時候才能偷摸看兩眼解渴。嫁了趙衍後,府中再沒有長輩拘束,又聽聞他那裡有全套的《山水志異》,抓心撓肝忍了幾天,再忍不住。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開口跟他要。

我想着等他不在,我直接去他書房拿,也不是什麼緊要的東西,我一個太子側妃總還是有資格借看兩天的吧。

現下回憶起來,我當時真是又傲又蠢,到底是在家裡被慣壞了。

太子書房,豈容我随便進出。

于是大晚上我被侍衛押到了趙衍面前。

他本來正坐在桌子後面打量什麼東西,見到我,有些驚異,似乎沒想到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是這麼一副大動幹戈的場景,他站起來問我去他書房要幹什麼。

都被人綁起來了,也容不得我不說。自覺丢人,我嗡聲說:「你讓侍衛都先出去。」

趙衍聽了前因後果,啞然失笑,他走到我面前一邊給我解綁,一邊說道:「那套書,不在書房。」

「啊?」

趙衍搖頭歎氣,「在庫房,明天告訴管家,讓他帶你去取。」

是了,太子怎麼會在書房放套雜書,等着言官上折子嗎?

耳朵燒得都有些燙,我低頭應了聲是就要走,趙衍忽然叫住我問:「你們女孩,一天天的,都在想什麼?不給的時候說不給,為什麼給了又要不高興?」

「啊?」

他又惱道:「我跟你說這個做什麼。」

眼前一花,什麼東西抛了過來,接住一看,是他把玩了一晚上的那個小東西。

原來是一枚戒指。

「給你了。」他說。

回去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我想明白了。

沒有什麼「你們女孩」,隻有李七月。

想來是他們吵架,把李七月不要的東西給我了,氣得我直接把它扔到了窗戶外面。

可是喝了一盞冷茶,我又灰溜溜地出去把它撿了回來。

白金嵌藍寶石,真的很漂亮呢,我想。

丢了怪可惜的。

04

李七月有孕行走不便,趙衍免了她日常請安。

後宮如冷宮,我每日一睜眼面對的就是一群死氣沉沉請安如上墳的妃嫔。說實話我有些懷念李七月還來向皇後請安的日子,她滿頭珠翠,跟顆明珠似的站在那裡熠熠生輝。

看着真養眼呐。

難怪趙衍喜歡。

我摸了摸耳朵上戴着的老氣東珠,歎了一口氣。

晚些時候去太後宮裡送抄好的佛經,沒想到卻遇到了他們倆。

太後和李七月的關系其實不好,嫌她出身低微,嫌她專寵跋扈,嫌她不講規矩,跟沒長骨頭似的,一天天往趙衍身上靠。

李七月才不管這些,太後并非聖上生母。仗着有人撐腰,老太太愈不愛什麼,她愈做什麼。

她現下就坐得不端正,趙衍輕拍了她後肩一下,她不情不願把腰挺直,眼裡帶了點不耐,随手抓起趙衍衣帶子上綴着的珠子玩。

趙衍眼神柔和下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太後握着佛珠的手頓了頓,眼神掃過我,接着同趙衍說道:「皇貴妃有了身孕,侍寝多有不便,皇帝還是要雨露均沾才好,得了空,可以多去皇後處坐一坐。」

趙衍的目光今晚第一次這才落到我身上。

他生了一雙桃花眼,尾睫纖長,本來應該是溫柔缱绻的目光,偏偏他通身上位者氣派,看什麼都是不屑一顧的,這目光隻讓人覺得薄涼。

我下意識躲了這目光一下,再擡頭去,他已收回視線,輕飄飄答道:「兒臣知曉了。」

這下李七月不高興了,噘着嘴說腰疼,趙衍俯身在她腰上按了兩下,柔聲問:「可是坐久了?」

這般不避諱,太後臉色也不好,到底想着她有身孕,開口讓她先回去休息。

太後收了佛經,似有似無歎了一口氣。

「你是個懂事的,哀家看着喜歡,可是皇帝不喜歡你,哀家再喜歡又有什麼用?」

「你進宮,已有三年了吧?」

三年……零一百八十二天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成婚那天,趙衍坐在我邊上,挑開蓋頭,問我是不是坐着等久了腰疼,給夫人賠罪。

他這句話一出來我就知道自己在做夢。

因為那天,我自己坐在喜床上,等到外面的喧嚣安靜下來,等得身上心裡一點一點地冷下來,也沒有等來我的夫君。

女兒家的事,嘴上再怎麼跟娘親說不在乎,心裡怎麼可能真的不在乎?

我知道趙衍心不在我這,我也不想同李七月争,可是我這輩子最美、最重要也就是這一天了,怎麼能沒有人看過,就枯萎掉了呢?

隔着蓋頭,滿目喜慶的紅,我問春桃:「他是不是不會來了?」

春桃輕輕撫上了我的肩,似是要安慰。

我把沉重的頭飾拆下來,又在腰上按了幾下,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靜,「那你給我灌個湯婆子,我想睡覺了。」

夢醒之後,我在黑暗裡坐起身,喚春桃給我灌個湯婆子。

「娘娘可是說錯了,現在是七月啊?」

「我冷,」我慢慢裹緊被子,「真的覺得冷。」

新婚夜我沒有哭。

嫁給趙衍第三年,我終于撐不住了。

娘親給的錦囊裡,有一顆假死藥。她在錦囊裡面寫,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和我爹隻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女兒,他們商議過了,如果我無路可走,可假死出宮,孟家安排人在外面接應,從此以後,他們隻當我真死了,天涯路遠,永不相見。

我把那顆藥從枕芯裡摸出來,借着月色慢慢打量,隻要吃下去,吃下去就可以解脫了,以後,宮牆内的東西,跟我再沒有半點糾葛。

我默不作聲看了半晌,默默拿起來将那東西一點一點往嘴裡塞。

然後我這輩子,遇到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我沒有辦法把那顆藥咽下去,咬不動,嚼不爛,和着水倒是吞下去了,可它在我嗓子眼打了個轉,又被我咳了出來。

「沒有用的,你别再吃了。」

一道聲音蓦然響起。

是誰在我耳邊說話?

為什麼……和我自己的聲音如此相似?

寒毛根根倒豎,一股涼意順着脊梁骨往下蹿,我想要尖叫,可是就連尖叫聲也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扼殺在喉嚨裡了。

「不用害怕,孟瑤,我就是你,另外一個世界上的你,我不會傷害你的。」那聲音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我來這裡,是阻止自己曾經犯下的錯。那不是假死藥,而是實打實的毒藥,我勸你還是别吃了。」

黑暗中,那顆藥丸滾落在被衾上,黑色外表流淌着暗紅色的光,透露出不尋常的色澤。

怎麼可能呢,娘明明說……她怎麼會害我。

似乎知我心中所想,那聲音繼續道:「你娘不會騙你,可你爹呢?孟相縱有通天的本事,還能為了你去挖帝陵不成?嫔妃自戕,助你假死出宮是殺頭的大罪,為了一個不聽話的棄子,你爹就算不替自己考慮,也得為家族考慮,你說他會怎麼選?」

它說的句句在理,我無法反駁。

這件事,風險極大,确實變數太多了。

不然為什麼從古至今,那麼多紅粉佳人在後宮孤獨終老。我孟瑤何德何能,能做那個萬中無一。

心涼了半截,我問它:「你怎麼知道?」

那聲音慘笑一聲:「因為我吃過,你要是不信,可以拿這顆藥去喂别的東西,看看到底是不是毒藥。我說過,我就是你,另外一個世界的你。」

原來,家裡留的最後一條退路,也隻是謊話。

冷汗浸濕裡衣,我明明在發抖,卻又不覺得冷。全身的血液都往懷裡那個湯婆子那裡湧,過了好一會兒,我遮住眼睛,用手壓住流下來的淚滴,問它:「那你來做什麼?」

「我死過很多次。不單是吃過娘給的假死藥,我試過很多種死法,你之前說的輔佐皇孫開創盛世那種死法我也試過,那一回,我還養了幾個面首,聽着很不錯吧,」它低低地笑起來,像是想到什麼荒唐的事,「可是最好的年華不在了,做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他們在背後,都叫我老妖婆。」

「我來,是想問問你,反正不管怎樣都要死,你願不願意好好的活一次。」

房間裡安靜下來,我能很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問:「怎麼做?」

它滿意地一笑,我感覺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輕輕擁住了我,「你聽說過那句詩嗎,就是那句……開到荼靡花事了?」

05

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也是按時醒的,卯時要給太後請安,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天氣悶得要命,一絲風也沒有。七月驕陽火球似的挂在天上,雲彩都被烤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張開雙臂任由春桃給我系上扣子,有日光透過窗棂上的菱花直直刺進來,打在臉頰上,熱辣辣的,晃人眼睛。

我剛想擡手擋一擋這刺目的白光,沒來由的心尖一陣刺疼,刹時天旋地轉。

爹爹說我懂事,肩負家族興榮。

太後說我懂事,她看着喜歡。

趙衍說我懂事,可以做他的皇後。

好像誇我孟瑤最好的形容詞,就是「懂事」,我不喜歡這個詞,我不想,做一隻,鋸了嘴的葫蘆。

後腦咚一聲狠狠磕在床沿上,我聽見春桃一聲驚呼,有宮女打翻了水盆,珠簾掀起來又落下,不斷有人進進出出,珠子撞得噼啪作響。

所有人都在為我忙慌,劇痛襲來,我心頭莫名湧起一陣報複性的快意,原來這就是萬衆矚目的感覺,你們這些人,終于,注意到我了是吧。

眼簾沉重地阖上,遮住了刺目日光。

這些年好累。

讓我歇一歇。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風吹醒。

外面的日頭依舊毒辣,一道影子落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努力辨認了許久,最後從那片明黃衣角上分辨出來,原來是趙衍。

然後什麼東西就撲到我了身上,一女子夾帶哭腔的聲音響起來,「娘娘,你終于醒了!」

「春桃……什麼時辰了?」

「回娘娘,現在是辰時。」

哦……辰時,請安來不及了。後腦嗡嗡的疼,我嘶了一聲,伸手想去碰。

一股力道牢牢擒住了我那隻想去碰傷口的手,趙衍立在床邊上,把我的手往被子裡塞。這樣近距離看,他可真好看呐。他的袖子貼了一點在我臉上,帶着股淡淡的栀子味,讓人心曠神怡。

這是李七月宮裡種的花,她從不用熏香,隻用正值花期的鮮花。

她總是那麼特别。

「别亂碰,太醫剛給你包紮好。聽宮女說,你抱着湯婆子睡覺,這麼熱的天,真是胡鬧。」

可是我冷啊。

你不知道我有多冷。

我在被子裡,反手握住了趙衍的手。

趙衍身形頓住,眸子垂下來。

「皇後。」

他的語氣裡含着旁人聽不出的警告,好像在提醒我這個位子是怎麼來的。

那你做什麼要娶我,你大可以不接先皇那道賜婚的聖旨!

你是李七月的夫君,可你也是我的夫君,真要論一論名分,我才是你的妻子。

我錯在哪裡?

我到底錯在哪裡?!

我直直回望他,手裡的勁更添了幾分。

大殿裡一時很安靜,春桃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小心翼翼退到一旁跪下。

一個小太監闖進來打破了這場無聲的争執,我認出來是李七月身邊的小夏子,「皇上,皇貴妃娘娘熬了蓮子羹,請您過去用膳。」

我驟然松開手,趙衍順勢抽身。

蓮子羹啊……我以前也做過一碗的。

那時候拿了趙衍的書,總想着送點什麼東西作回禮。

金銀玉器想來他見得多了,思來想去,就決定送一碗蓮子羹。

這東西很常見,不會展現出我巴巴的要去同趙衍和好的心思,但其實那碗蓮子羹,是我每天早上帶人去荷葉上收集露水做出來的,我一片真心,盡數熬化在這羹裡了。

但就是那麼不巧,我送去的時候,趙衍已經在喝着一碗。

他喝的那一碗看上去就不怎麼樣,黑乎乎的,可想而知下廚之人手藝生疏。

天底下,也隻有一個人能讓太子殿下心甘情願喝一碗燒糊了的蓮子羹。

我那時候多傲啊,從來不屑于跟人比較。趙衍問我手裡端的什麼,我立馬握緊了說沒什麼,就是碗參湯,已經涼了,還是讓小廚房重新做一碗吧。

真傻,要是能重來,我一定,一定要把手裡的蓮子羹送出去。

你嘗一嘗,萬一,比李七月那碗好吃呢?

窗外的豔陽天明明還熱得不行,此時卻好像被人用麻袋死死捂住,透不出一點光,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我看着那片明黃衣角一點點消失在殿外,慢慢說道:「春桃,本宮又覺得冷了。」

春桃的聲音明顯帶着哭腔,「皇後娘娘,您别往心上去,您要是真的不高興,就打奴婢一頓出出氣吧。」

「傻丫頭,本宮打你做什麼?我隻是冷,你再給我灌個湯婆子過來。」

「可是太醫說……」

「本宮的身體自己心裡有數,」我感受着心尖上漸漸隐下去的那一點疼痛,繼續道,「你放心,沒關系的。」

況且,馬上就不會再冷了。

想到這裡我勾起唇角,重新合上眼簾沉沉睡去。

06

連夜一場暴雨洗去多日暑熱。

春桃推開窗,伸出頭去探了一圈,轉身同我道:「皇後娘娘,今兒真是個好天呀。」

我走到窗前,伸手接住一滴從屋沿上落下來的雨珠。大雨洗刷後的天幕藍得純粹清澈,綠葉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帶着濕意的風吹進殿來,一掃往日沉悶,整間屋裡彌漫着雨後的青草清香。

确實是個好天。

生了一場病,太後免了我請安,又放出去想靜養不要衆妃探病的消息,雖然現下頭上還綁着繃帶,卻隻覺得閑适。

難得有一天無事,想來心情大好,我吩咐人去抱隻小狗來玩。

犬舍送了一隻通體雪白的小京巴,頸部挂了個小銅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春桃如臨大敵,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我覺得好笑,問她怎麼了,她支支吾吾說怕狗傷到我,要是把它的指甲剪掉就好了。

「狗不懂事,人還不懂事嗎?你把它的爪子剪了,它會死掉的。」

有心戲弄她,我硬抓着春桃的手給小狗喂食。

初時春桃還有些怕,小狗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來,尾巴像把小刷子,一下下蹭在腳邊,春桃得了趣,避閃着笑道:「娘娘,真好玩。」

「是吧,本宮出閣前一直想養來着,阿娘不讓。」

「娘娘,那您現在要養這隻小狗嗎?」

「不養。」

「為什麼呀,娘娘,您不是一直想養,它多乖呀。」

因為我沒辦法陪它了。

這孩子玩上瘾了,小臉紅撲撲的,聞言面露遺憾。

我揉揉她的頭問:「春桃,你想出宮嗎,我放你出去過想過的日子好不好?」

「皇後娘娘,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麼事情……您不想要奴婢了麼?」

她霎時白了臉,撲通一聲跪下去,我把她拉起來,安撫道:「别多想,本宮就是覺得,你還小,不應該跟我一樣,把一輩子都搭在這深宮裡頭。」

「娘娘……奴婢……奴婢舍不得您。」

我笑起來,抹掉她臉上的淚水,「你哭什麼,又不是生離死别,這樣吧,本宮給你個腰牌,以後你随時可以進宮來看我。說起來我也怪舍不得你的,你再陪陪我,就……再過三個月吧。這小狗一直喘氣好像有點渴了,你去幫我倒點水來。」

到底是個小丫頭,我看着她哭哭啼啼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牆角,又轉過頭去逗弄小狗。

雨後初晴,确實是個好天氣啊。

八月初一,那個悶熱的七月,終于,過去了。

送走小狗時辰還早,左右無事又不用見人,我幹脆把宮人都派到殿外面去做别的事,自己拿了本《括地志》窩在被子裡看。

誰承想将将翻了兩頁,外面忽然有人高呼「皇上駕到」,呼啦啦有人跪了一地,再一擡頭,趙衍已經推門而入。

他穿着朝服,顯然是剛下早朝就過來了。平時他幾乎不會來我這裡的,何況昨天才剛剛吵過架,這一下殺了我個措手不及。

在家裡被爹娘查房的記憶忽然翻湧上來,我蓦地把書往枕頭底下胡亂一塞,而後心裡咯噔一聲——我在幹什麼——但是藏都藏了再拿出來也太不像話。

後知後覺要下床行禮,趙衍手一揮免了,我擡起頭去,看見他已經屏退侍從随意坐下。

「孟相聽說你病了,今日散朝後,特意和朕問起你的病況,你好些了麼?」

原來是父親問到他那裡去了,怪不得一下朝就過來了。

「臣妾無事,稍後會寫家書一封,讓他們放心。」

趙衍嗯了一聲,我以為他就要走了,不想他喝了口茶,又問:「你剛剛在看什麼書?」

他果然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吧,反正……我還被人綁過,再丢人他也見過。

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從枕頭底下把那本書摸出來,他接過去随手翻了翻,輕笑一聲,「朕就知道。」

這話我不會接了,每回看書給他留下的都不是什麼好印象,低頭垂下目去,心道:你就笑吧。

「你好像很喜歡看這一類書,書裡這些地方,都去過哪裡?」

「隻去過蘇杭。」

一想到這裡我又有些澀然,我看過那麼多書,卻也隻在小時候同赴任的爹爹去過蘇杭,年紀再大些,就被拘在家裡繡花了。

而李七月,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她也不怎麼看書,卻見識寬廣,嶺南偏遠、海外東瀛,這些地方她描述起來活靈活現,就好像……她真的去過那些地方一樣。

「朕第一次去蘇杭,還是跟着父皇去南巡,」趙衍微微一晌,陷入回憶,「朕記得小時候那裡有一個賣桂花糕的小攤,怪出名的,好像是叫……」

我下意識接道:「王阿婆,是她嗎?」

「對,是她,」得到提示,趙衍眼睛一亮,笑道,「原來你也吃過。後來再去江南都是忙着辦事情,下回有空朕倒是要再找一找這個王阿婆。」

我也笑起來,「皇上要給她寫一個江南名吃的牌子嗎?」

「皇上。」

小夏子又來請人,一場談話被打斷,趙衍放下茶杯站起來,眼神掃過我,忽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倒不像皇後。」

我往頭上摸了摸,因纏着繃帶不能梳妝,又不用見人,索性珠寶钗環一樣也沒有戴,少了那一層沉甸甸金燦燦的皮,确實不像皇後。

「你那床沿,讓内務府用軟墊好好包一包,下回别磕着了。」

丢下這樣一句話,趙衍不再耽擱,起身走了。

倒是春桃很高興,「娘娘,皇上心裡是有您的,您瞧,他多關心您呀。」

是嗎?

是吧。

07

用過晚膳,我讓人去庫房取幾匹料子來。

現在八月,給阿爹阿娘一人做一件大衣,到時候送出宮去,天涼了穿正好,不在父母身邊,也隻有用這種法子盡孝。

取料子的人前腳走,後腳趙衍身邊的總領太監就來了。

劉允公公是個成了精的人,到哪都堆着一臉笑,滿皇宮裡,誰也不得罪,巴結他的人能排到城門口,都盼着他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兩句。

現下他身後跟着個小太監,手裡端了盤東西,用紅布蓋着。看小太監手上突出來的青筋,想來那東西分量不輕。

我客氣道:「什麼東西要勞煩公公親自來送?」

待行過禮,他恭敬道:「皇後娘娘,奴才來替皇上傳口谕:皇後躬履純和、雍肅持身,為後宮表率,特賜其史書一套。皇後娘娘,這書,是孤本呢。」

奇怪,什麼史書會是孤本?

謝過恩旨,春桃上前去接,不想劉公公往邊上一躲,腰彎得更低了,「娘娘,皇上的意思是,這書珍貴,往後其他人都不能碰,要您親自……」

我突然轉過彎來,白日趙衍剛說我「不像皇後」,現下又說我「雍肅持身」,還要我親自去領這史書,想必是在不着痕迹敲打我,原是我下午懈怠了。

送走劉公公,春桃興奮得像隻柳樹上的小黃鹂,「皇後娘娘,您瞧,奴婢沒說錯吧,皇上果然是念着您的。」

确實是念着的,就是不念好,我心下長歎一聲,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翻開。

片刻後,書啪的一聲被合上,春桃見我面色古怪,忙放下手中活計,急切問道:「娘娘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就是這書、這孤本……确實珍貴,往後你們都聽皇上的,誰也不準碰……哦,本宮沒事,你繼續忙吧。」

這套《六朝史記》,第一頁上寫着「時浮雲已盡,麗日乘空,山岚重疊競秀,怒流送舟,兩岸濃桃豔李,泛光欲舞……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蓮萼倒挂。」再拿起一本翻開,又寫着「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

這哪裡是史書,這分明是一套套着史書殼子的雜書。

難怪是孤本。

想到這裡我哭笑不得,趙衍如此大費周章,還下了道不許别人碰的聖旨,往後我再看這些雜書,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不用避開人自個兒躲在被子裡看了。

手指在書皮上輕輕摩挲,心頭湧上一股暖流,想了想,我同春桃道:「往後皇上再來,把茶換成雨前龍井吧。」

歇了兩日,後腦勺的腫消下去些,又該提起精神打點後宮。

春桃心細,擔心金钗玉簪墜得我頭疼,早早去花房挑了新開的牡丹來簪。更衣時,我沒來由覺得侍女手裡那件慣穿的秋香色看着生厭,視線從一排衣裳上掠過去,多是些丁香梅染薄柿之類淡雅端莊的顔色,唯有角落裡一件正紅亮眼些。

換好衣裳,春桃替我将裙擺上一點細微皺折抹平,眼裡滿是驚歎,「我們娘娘真好看,豔冠後宮呢。」

我笑道:「什麼豔冠後宮,不要瞎說。」

「奴婢沒有瞎說,」她把銅鏡舉到我面前,「娘娘,您親自看看。」

确實是好看的,牡丹豔麗,紅裙耀眼,金線暗繡鳳凰圖騰。念我病後初愈,春桃替我多用了胭脂提氣色,更襯得鏡中人明眸皓齒、顧盼生姿。

除了頭上少一頂鳳冠,這身正紅宮裝,倒叫我想起嫁人那天了。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那個聲音又在心裡響起,它有些激動:「看吧,瑤瑤,咱們絢爛過一場,才算沒白來這一世。」

我撫上鬓間那朵牡丹,挂起一個笑來,「春桃,這花真好看,明天你也給本宮簪一朵吧。好了,衆妃還在外面等着請安,咱們出去看看。」

08

歇過兩天,再一來要處理的雜事有些多,待一一安排妥當,已臨近正午。趁日頭還沒那麼足,剛說讓衆妃回去休息,外頭就有人通傳「皇上駕到。」

諸妃起身告退的動作明顯滞慢下來,在後宮,見着皇帝的機會可不多,我甚至瞧見麗嫔扶了下頭花,又順手攏了攏頭發。

她們也怪不容易的,我張口喚道:「都回來吧,忽然想起本宮還有些事忘記同你們說了。」

趙衍估計也沒想到都這個點了皇後宮裡還坐滿了莺莺燕燕,進屋時眼神微凝,而後眼風掃過全場,大踏步走到主位坐下,氣勢拿了十足。

皇上難得來一次,自然要問問他有什麼話要交代,他幽深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好半天才淡淡道:「後宮的事皇後做主,你講吧,朕在一旁聽着。」

該吩咐的事情剛剛都已經講過,現在叫我再說,也實在沒什麼好講。

變着法點了幾個妃嫔起來說話,無奈趙衍隻坐着喝茶,一點接話茬的意思也沒有,場面就那麼冷下來。

衆人均是一副眼巴巴望着皇帝的可憐樣兒,是我把人留下來的,如今也不好意思讓她們就這樣回去,隻好硬着頭皮再挑起話頭,從曆代賢妃講到換季保養,再從宮規女德說到注意飲食,當我提起新上貢的雲錦時,趙衍終于放下茶杯。

「既然沒什麼大事,今天就到這裡吧。」

我心裡長舒了一口氣——實在是講不下去了——他再不開口,隻怕我也要趕人了。

人群潮水般退去,大殿一下空寂下來,趙衍轉過頭同我道:「朕今日才知曉,皇後原是個口才好的,要喝點水潤潤嗓子嗎?」有戲谑笑意從他眸中一閃而過,「朕再不叫停,你是不是要把四書五經在這挨個背一遍?」

「皇上,臣妾……」

「好了,朕知曉你用意,其實你可以不用那麼懂事,」他頓了頓,岔開話題道,「你的史書,看得怎麼樣了?」

我眉心一跳,「讀到晉朝下卷。」

「上卷就看完了麼?「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長道,」皇後勤學,照這個速度,博古通今,指日可待呐。」

我讪讪道:「這兩天沒什麼事,是以……」

他笑起來,「是以就舍得給朕上一杯雨前龍井了?都說投桃報李,這李子卻也太小氣了些,朕今早要在你這裡用膳。」

「用膳?」

「怎麼,已然這個時辰了,皇後這裡不管飯嗎?」

「……皇上說笑,這是臣妾的本分。」

趙衍氣定神閑往椅背上一靠,挑起眉道;「那就好。」

飯菜很快呈上來,看趙衍吃東西其實是一件頗賞心悅目的事情,姿态看似閑散,實則内裡從容,是皇室子弟特有的刻在骨血裡的自信優雅。

「你在看什麼?」

我驟然收回視線,「沒什麼,臣妾為皇上布菜。」

用完膳,趙衍正色道:「朕這次來,是要同你說一說太後的壽宴。」

太後禮佛,素來不喜鋪張,往年都是從簡。但今年是五十大壽,趙衍的意思是,宮裡已經許久沒有熱鬧過一場了,可以借着機會讓老人家好好高興高興。

既然要大辦,那确實是要提前好好準備。我大緻提了幾個思路,趙衍擇了個好的,讓我把細節敲定下來,盡快送去給他看。

翌日我去找趙衍送拟好的流程,禦書房房門緊閉,劉允公公守在外面,見着我,面露難色。

「皇上可是在議事?無妨,本宮過會兒再——」

房門猛地被推開,一女子怒氣沖沖走出來。見着我,停下腳步,怒氣更盛三分,「哼,又是你。」

春桃護主,走上去擋在我前面,「皇貴妃娘娘,您豈能對皇後娘娘無禮?」

「皇後?」李七月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嘴角勾起一個笑來,眼神不屑。

這隻是個但凡她想坐,就可以随時坐上去的位子。前皇後的血淋在這大殿之上,還沒幹呢。

我站出來,重新把春桃護到身後去,淡淡道:「妹妹身懷龍嗣,還是要控制情緒些,不知本宮何處叫妹妹生了誤會?」

「别在這揣着明白裝糊塗,你以為——」

「七月。」趙衍低低喝了一聲,負手立在門後,英挺的眉緊斂。

李七月聽得此言,冷冷一笑,扭頭離去。

趙衍歎了口氣,與我道:「進來吧。」

禦書房内氣壓極低,一名小太監正在清理打碎了的茶盞,劉公公親自換上新煮的熱茶,重新掩上房門。白色的熱氣氤氲而出,遮住趙衍神色。

「皇貴妃就這樣,你别跟她計較。你來尋朕,可是交代你的的事安排妥當了?」

我點頭應是,伸手把拟好的壽宴單子呈上去,他沒有接,伸手擰了擰眉心,半阖着眼躺在椅子上,似乎倦極。

「你念吧,朕聽着。」

單子很長,我足足念了半刻鐘才念完,趙衍一動不動,久久地沒有答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正猶豫是否要喚人進來給他蓋個毯子,他卻閉着眼出聲了,語調放得很緩慢。

「朕小時候,母妃也是這樣給父皇念折子,朕就在一旁玩……這個單子很合朕的心意,就讓下面的人照着去做吧。」

「是。」

09

操持宮宴是很累人的,一應細節安排,調停各方沖突,流程複雜,規矩繁瑣,每天一堆各司拿不準的事等着定奪。

趙衍來過幾次,老神在在的,揣着手看我忙,時不時還要添點亂子。

「皇後,茶涼了。」

「皇後,朕想吃葡萄。」

「皇後,外面的牡丹看着有些蔫,要不咱們去澆一澆水。」

擡頭往窗外望去,綠葉蔥郁,花開正盛,日光傾瀉而過,灑下一地斑駁,哪裡有半點蔫了的樣子?

我皺着眉瞧向趙衍,他兩手一攤,理直氣壯,「剛剛确實瞧見了來着,君無戲言,朕豈會騙你?」

我頗無奈,撫額歎道:「皇上,您日理萬機……」

你就沒有折子要批嗎?你就沒有大臣需要接見嗎?太後壽宴何其重要,我當皇後以來第一次主持這種大型宮宴,到時候八方來賀,要是出了岔子可怎麼才好。

「朕哪裡有你這個皇後日理萬機,朕在這一下午,茶水都換第三道了,你也沒有正眼瞧過朕,朕難道不好看麼?」

好看的,天上地下數一數二的好看。

趙衍從他名動天下的母妃那裡繼承到一副好相貌,鬓若刀裁,眼含桃花,鼻梁高挺,整個人宛如一幅濃郁的山水畫。龍袍上的金線折射日光,顯得他整個人熠熠生輝。就像我出嫁前遠遠看過那樣,滿皇宮裡,屬他最打眼。

但他現在垂頭抿着嘴,無精打采,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反而像一隻受了冷落委屈巴巴的小狗,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

心裡蓦然湧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我有些茫然無措,情不自禁放下手裡的冊子,坐到他對面去,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皇上,您還想吃葡萄嗎?臣妾給您剝。」

趙衍埋着的肩膀忽然顫抖起來,随即響起一聲壓抑不住的輕笑。

我猛地反應過來,面上沾染薄紅,站起來拂袖就要走。

趙衍在後面一把抓住我,「诶,别生氣,都是朕不好,朕給你賠罪。」

他斂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拾起放在一旁的名冊展開,與我并肩而坐,柔聲道:「是幾個親王功臣的座次不好安排對麼?朕替你看看。」

掌心一片滾燙,順着看下去,他的手仍然牽着我,沒有放開。

「怎麼不說話?」

他忽然俯身湊近,鼻尖幾乎碰到我額頭,我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裡微微别過臉去。

「臣妾……多謝皇上。」

他掀起嘴角,沒有再說話,看着手裡的名冊,眼神逐漸變得專注。

我在這難得和平相處的間隙裡偷偷打量起他來。那天在禦書房,他說起他母妃紅袖添香,我又何嘗沒有幻想過,和我的夫君舉案齊眉,白首不離。

就像……現在這樣,我猶豫了一瞬,慢慢回握住了他的手。寬大袖袍遮掩之下,十指緊扣,很不成體統,但誰舍得放開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點光?

春桃一顆心十竅有九竅都通在這些事情上了,當天晚上就弄了一盆玫瑰牛乳,準備把我摁在桶裡泡。她一臉信誓旦旦,說這是前朝楊貴妃用過的方子,用了以後遍體生香,膚如凝脂。

我哭笑不得,「本宮怎麼聽說楊貴妃泡的是華清池的溫泉,你這個偏方相差甚遠,本宮才不要用。」

春桃痛心疾首,「皇後娘娘,您三思啊!這麼多牛乳可不好找。」

「不要,本宮就不要。」

最後到底還是用了,我趴在浴桶邊上,青絲如瀑般垂下,任春桃用木梳一下下梳過,熱氣蒸得人沉沉欲睡。

「娘娘。」

「嗯?」我掀起眼皮,隔着水汽朦朦胧胧打量簾子上的花紋。

「這幾天瞧您忙,奴婢心疼壞了,可是奴婢又打心眼裡高興。」

「你高興什麼呀?」

「奴婢總覺得,娘娘這些天哪裡不一樣了,好像……整個人活了起來。欸,不是,奴婢嘴笨,不會說,奴婢的意思是、是……」

她一下找不着合适的詞,急得有些跳腳,我拍拍她的手臂,示意沒關系。

「本宮知曉你的意思,本宮與你一樣高興。」

小丫頭又笑起來,喜滋滋的,「娘娘,快洗好了,奴婢再給您加點玫瑰汁子。」

風聲潇潇,一夜好夢。

太後壽宴辦得很圓滿,觥籌交錯間,絲竹悅耳,滿堂歡笑。

我送了串菩提子佛珠做賀禮,東西普通,隻是上面整整八十一個「壽」字,乃是前朝高僧空印大師親手所刻。

老太太喜歡得緊,當場就戴手上了,不住誇我孝順。

皇貴妃送了座紅珊瑚,有市無價,千金難求。她這時候已經顯懷,孕婦怕熱,身後單獨站了兩個侍女給她打扇。她桌上的酒盞早被我預先差人撤下,飲食也與旁人不同,我特意備了溫和滋補的藥膳。

倒也不是說我多喜歡她,隻是這是我身為皇後應該做的,不管她信不信,我從不想與她為難。

即便如此,與趙衍一同敬酒時,還是有道嫉恨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普天之下,隻有皇後,可以身着明黃,站在皇帝身旁,與他相配。

要當寵妃就做不了皇後,這是她自己不要的。

就像那枚戒指,她棄之如敝屐,丢給我,被我放在錦盒裡頭,鋪上三層鲛紗,視若珍寶。

我覺得李七月很傻。

當然,我比她更傻就是了。

10

一整晚我都端着副母儀天下的笑容,生怕哪裡出岔子丢了皇室顔面,好容易熬到散席,懸了一天的那顆心才松懈下來,整個人乏得厲害。

壽宴飲酒氣悶,回來的路上又吹了涼風,黏黏膩膩的不舒服,幾乎是一回大明宮我就撲進了浴池。

待擦着濕發出來,發現外間已坐了一個人。

宮人不知都退到哪裡去了,隻有趙衍自己坐着等,一手撐在頭上,另一手沾了茶水,正在桌上百無聊賴地寫字。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他手上寫的,分明是一個「瑤」字。

腦海裡轟然一響,我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意識過去行禮。

「皇上。」

「皇後叫朕好等。」

「臣妾不知皇上會過來。」

「那你現在知道了?過來坐。」

他眼中含着很溫和的笑意,眼眸晶瑩如墨。順手就接過絞頭發的帕子幫我擦水,動作熟稔,好似老夫老妻。我莫名感覺這個場景很和諧自然,仿佛夢裡曾經曆過千次。

「太後今天高興,剛剛留朕說了好一會話,朕頭一回覺得太後說的在理。」

「太後很喜歡你,父皇對你也頗為滿意,朕還記得父皇賜婚的那道聖旨上寫着孟氏嫡女行端儀雅,禮教克娴,有詠絮之才。」

「其實朕婚前曾經遠遠見過你一回,在宮宴上,當時你身邊有個幼童哭鬧不止,你把他抱起來哄睡。當時朕想着,以後咱們也這樣做對平凡恩愛夫妻,你賢惠持家,要是皇兒不懂事,朕就揍他給你出氣。」

是嗎?

原來……我們原本,是可以做一對恩愛夫妻的。

可惜你後來遇見了李七月。

她是驚豔了時光的人。

趙衍執起我的手,柔聲道:「瑤瑤,我來晚了,你怨我嗎?」

他沒有用「朕」,好像此時我們真是一對平凡夫妻。

有水漬浸濕眼睛,而後逐漸不受控制,情緒決堤,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你怎麼才來!

你非要我這樣了才來!

趙衍把我摟進懷裡,水花在他衣襟上大片暈開。

一片唇輕柔柔落下來,吻在那些淚珠上,吻在眼角,吻在鼻尖,吻在臉頰,最後尋到我唇上,逐漸滾燙蠻橫,攻城略地。

他擁着我,在我耳畔低喃喃:「别怕……瑤瑤……」

我感覺自己被一望無際的潮水包裹住,茫茫大海,隻有這一根浮木,唯有盡力抱穩,才不至于被大浪打翻。

夜愈來愈深,一聲不知從哪來的蟬鳴驚醒了我,我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一條手臂從腰後橫過來緊緊圈住,趙衍帶着睡意的聲音響起:「你去哪?」

「點燈。」

「朕來。」

趙衍躺着頓了頓,起身越過我。

一星燈火幽幽亮起,屋裡被鍍上層柔和的暖黃。

趙衍随意披着寝衣,拿金針撥動燈芯,想将燭火挑亮些。

我看着他纖長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陰影,心裡想起一句詩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隐寫下這句詩時,還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經亡故。

就在這時,趙衍轉過頭,嘴角噙着笑意,「瑤瑤,你想剪燭嗎,剪了喜燭,咱們以後就是一對平凡夫妻了。」

我定定望着他,莞爾一笑:「好啊。」

待剪過燭,趙衍擁着我重新靠回塌上,頭發還帶有一點未幹的潮氣,他用手一下一下梳着,緩緩道:「按道理,侍寝以後朕是要賞你的,可又覺得金銀俗氣,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我想了想,說道:「臣妾想要一枚戒指。」

「戒指?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都好。」

我就是,想要一枚完完整整屬于我自己的,戒指。

「好,那朕親手為你做,保管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枚一樣的。」

「臣妾多謝陛下。」

「你想怎麼謝?」

他的聲音暗啞,尾調上揚,手指停留在我後頸處摩挲。

順着他的眼神望下去,我「呀」地一驚,雙手捂緊不知何時散開的衣襟。

他慢條斯理撥開那雙礙事的手,「皇後想到哪裡去,朕隻是覺得你這粒紅痣生得别緻。」

心口處,确實是綴着一粒小小的紅痣,像凝在那裡的一滴血。

我覺得十分難為情,正欲開口說點什麼,趙衍忽然覆身上來了,耳邊呼吸變得急促,「瑤瑤,你身上好香,是玫瑰的味道嗎……」

11

第二天我破天荒的起晚了。

我睜眼時,趙衍剛好系上衣服上最後一顆暗扣。

「你可以多睡會,太後差人來過了,今天不用你請安。可憐朕沒你那麼好命,日日上朝,雷打不動。」

他那雙眸子撲閃撲閃的,潋滟晴光,裡頭是幸災樂禍的笑。

始作俑者是他,他怎麼好意思笑我?我瞪了他一眼,紅着臉喚春桃進來洗漱。

一起身就感覺不對,趙衍及時扶住我,有些歉疚道:「對不起」,他這會态度倒是很誠懇的,隻是我感覺耳尖燒得更厲害了,垂下頭去推開他。

急急忙忙趕往到太後處,總算沒有遲到。太後頗有些意外,我道:「規矩不可廢。」

她很滿意,把常年戴的一個玉镯套到我手上,語重心長道:「如今,你也承了恩澤,皇上看着想通了,哀家希望你多規勸皇上,雨露均沾。你是個懂事的,哀家對你放心,後宮風氣,該好好正一正了。」

懂事。

又是懂事。

李七月,我好羨慕你啊。

雖然你沒有家世,可是,我真的好羨慕你。

皇上留宿大明宮的消息像一陣風,一夜之間吹遍整座皇宮。

沒過多久,李七月來找我了。

我知道她會來。

她氣勢洶洶,顯然在盛怒之中。

「滾開。」一個擋在她身前的宮女被一掌拍開,三四個宮女圍上去想攔她,又不敢動手使勁,隻怕傷到龍胎。

我示意小太監關上門出去,畢竟這場面着實不大好看。

「孟瑤,你個賤人,趁着我懷孕,竟敢勾引皇上!」

我沉聲道:「皇貴妃慎言。」

「慎言?你爬上龍床的時候想過我嗎?你有什麼臉坐在那說這種話!孟瑤,你不要臉!」

我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她說着,就要朝我撲過來。

春桃這時候顧不得其他了,上前擋住她那隻揚在半空中的手,李七月抓着春桃的頭發不放,場面一時很亂。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喝道:「來人!給皇貴妃……賜座。」

李七月被七手八腳按到了凳子上,表情很是不服氣,諷道:「你這個皇後,如今當得真是很威風。」

「皇貴妃,本宮如果是你,就會好好調理,順順當當的把龍胎生下來。在這紫禁城裡,母憑子貴,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更何況,你應該很愛這個孩子。」

「哼,我最讨厭你那幅假惺惺的樣子。狐狸精,你裝什麼?讓我好好調理,把皇上都讓給你是麼?」

我忽然笑起來。

她恨道:「你笑什麼?」

「本宮笑你天真。皇上是天子,天下人的天子。你和我,都隻是天下人罷了。」

「你胡說!皇上隻愛我,你根本不懂我們的感情,你什麼都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非要橫插一腳!」

「是麼?那皇上有為你遣散六宮嗎?」

李七月說不出話來了,嘴中不住重複着:「賤人,賤人。」

我走過去站到她面前,「本宮保證,這裡發生的事情皇上不會知道,你要恨我,大可以恨,但本宮還是奉勸你一句,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吧。」

對不起,李七月。

爬上龍床的我想過你。

可是我堅持不住了。

這三年,太冷了。

你恨我吧。

12

春桃在李七月走後有些不安,畢竟上一個得罪皇貴妃的皇後現下住在冷宮

但我覺得趙衍應該不會登基一年就換三個皇後,言官的嘴可是一把殺人利器,除非他真不想過太平日子。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場秋雨一場涼,這幾天我瞧着宮裡的銀杏葉子開始有些黃了。

先前忙着太後壽宴,父親的大氅隻做了個囫囵,現下又翻出來繼續繡袖子上的仙鶴。

夜裡半夢半醒間,我被一股力道搖醒。恍惚裡我摸到一條手臂,結實有力、骨骼修長。

男人?

他及時捂住了我要叫人的嘴,一點龍涎香的味道從他袖口逸出。

哦,趙衍。

大半夜沒人通傳,做賊似的站在我床頭。

清冷的月光披在趙衍身上,他見我不再掙紮,放松下來,俯身把另外一隻藏在背後的手拿出來懸在我眼前,他的掌心上躺着兩個小小的圓環。

「喜歡麼?」

趙衍的語氣雀躍,像是手上拿着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我打量着那個兩個光秃秃沒有一點花紋的金色圓環,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大抵是——兩枚戒指?

「嗯……很純粹。」

「純粹是什麼意思?!你嫌它不好看嗎,這可是朕親手打磨的!」

他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掌心合上,拳頭捏得緊緊的,轉過臉去不理我。

「诶,皇上!臣妾沒說不好看。」

我趕緊拽着他的手把拳頭掰開,那兩枚戒指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

怕他又收回去,我急急拿着戒指往手上套,一枚套在四指正好,另一枚有些大,被套在拇指上。

趙衍緊挨着我坐下來,撐着下巴道:「朕隻說過送你一枚,皇後不要太貪心。」

他手一伸,把大的那枚從我拇指上摘下去,戴到他自己的手上。

原來是男女一對,可我覺得這太不成樣子了,皇上隻有戴扳指的,哪有戴這個的。

趙衍卻理直氣壯,「怎麼,單隻能你戴,朕就不能戴?。」

借着月色,我注意到他指尖上有一抹不明顯的紅痕,像是燙傷。

心裡一下變得很柔軟,趙衍對人好起來,真的能把人溺死在甜蜜裡。

這枚戒指沒有雕龍畫鳳,也沒有寶石鑲嵌,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素圈,很純粹,很幹淨,幹淨得不像是皇宮裡應該有的東西。

摘下來對着月光看,裡面刻了個小小的「瑤」字。

孟瑤,你有自己的戒指了——我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

「臣妾喜歡的。」

「臣妾真的很喜歡。」

喜悅的漣漪一圈圈在心口蕩漾出來,我情不自禁從床上跳下來轉了個圈。

身體蓦地一輕,趙衍不容置疑把我橫抱起來,星光碎在他眼眸裡,語氣溫柔,「都什麼時辰了,快睡覺。」

「皇上先睡,臣妾再看一看。」

「明日朕陪你一起看。」

第二天早上睜眼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我以為趙衍走了,正打算讓春桃進來洗漱,卻忽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身。

我穿好鞋子繞到屏風後面,看見趙衍拿着件未成型的氅衣正往身上試。

這是我給爹爹做的,父親老邁,趙衍身高腿長,怎麼可能穿得合身?

果然,趙衍一試就發現不對勁,轉過身來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這是臣妾給父親做了過冬用的。」

「原來如此,皇後有心了。」他嘴上說着「原來如此」,語氣卻是明明白白的不高興。

果然,他抿了一下唇,張開雙臂散漫喚道:「過來替朕更衣。」

朝食的時候,趙衍随意用了兩口就放下,漫不經心攪着粥,幹巴巴道:「不好吃,沒胃口。」

我覺得他這個人真是好玩,明明貴為天子,卻連一件衣裳也要較勁。

放下手裡的點心,我在心裡估摸了一下時間,再做一件也來得及,于是同他道:「臣妾新得一張上品墨狐皮,成色極好,不如給皇上做件大氅?」

趙衍眼眸亮了亮,嘴角微不可見往上一撇,複而淡淡道:「随你。」

頓了頓,他又道:「朕又有胃口了,再給朕盛碗粥。」

哎,這人,真是的。

13

紫禁城裡的風向變了。

皇上接連留宿大明宮,聽說皇貴妃和他大鬧一場,差點用剪刀傷了皇上。

趙衍倒沒計較什麼,隻是太後震怒,禁了李七月的足。

我把内務府總管叫到跟前,問他清不清楚皇貴妃的「皇」字怎麼寫,李德福白着臉就跪了下去。

宮裡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精,不提前敲打敲打,指不定下面的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趙衍時不時來,有時下棋論詩,有時煮茶聽琴,偶爾得空了早上也會過來聽聽六宮的事。各宮妃嫔見皇上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些,我勸過趙衍,他說下次圍獵帶嫔妃一起去,消息傳出,大家都高興壞了。

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我十分震驚地發現自己戴着的手镯緊了。

趙衍表示這叫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抱在懷裡剛剛好。

哼,堂堂帝王居然是個登徒子。

秋來桂花盛開,暗香浮動。我帶春桃搖了滿兜回來做桂花糕,趙衍嘗了說好,春桃嘴快,說我們娘娘蓮子羹做得才最好。

趙衍很有興趣的樣子,挑了眉道:「是麼?怎麼以前沒給朕嘗過?」

是麼。

蓮子易尋,隻是這個時節,荷葉都已經枯萎了。

我實話實說,「臣妾現在做,隻怕沒有荷葉清香了。」

趙衍滿不在乎,「不管,朕現在就要嘗。」

「現在?」

這東西要好好做,怎麼說也得小火慢炖三四個時辰。

趙衍顯然也想到了,輕啧一聲,「朕先去批折子,晚上再來你這裡喝。」

熬蓮子羹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就流下了眼淚,春桃問我怎麼了,我說被煙熏的。

她說:「那娘娘你趕緊出去,奴婢給您看着火。」

「不用,」我抹掉眼淚,「本宮沒事。」

加了銀耳紅棗,冰糖慢炖,熬出來一碗晶瑩剔透。

趙衍很給面子,呼啦一下喝下去兩碗。

我笑着問他,「好喝嗎?」

「好喝。明年夏天,朕等着喝你那個有荷葉清香的。」

我又問:「皇上,你愛臣妾嗎?」

趙衍伸手攬過我,「朕待你之心,天地可鑒。皇後呢?」

我眨眨眼:「你猜?」

腰上軟肉實實在在被撓了一下,趙衍摁着我撓,我拼死反抗,也不知怎麼就鬧到榻上去了。他含着我耳垂沉沉道:「瑤瑤,給朕生個太子……」

過了好一會兒,帳裡喘息漸平,我倚在趙衍臂彎裡,問他:「如果臣妾犯了大罪怎麼辦?」

他半眯着眼,手在我腰上慢慢摩挲,笑道:「你能犯什麼罪?要謀反嗎?」

我翻身跪坐起來,很嚴肅地盯着他,「就是大罪,誅九族的大罪。」

趙衍神色困倦,在我頭頂揉了一把,像在安撫會咬人的小貓,「這樣啊……那朕是你夫君,有什麼罪,朕陪你。」

哼,這個人,就不當回事。

我不想理他,翻過身去背對他,又被他一擡手撈進懷裡,下巴放在我頭頂磨蹭,「睡吧,瑤瑤。」

14

秋風漸起,天氣涼下來,趙衍那件大氅我趕着做了出來。他當日就穿着去禦花園逛了一圈,雖然天涼,倒也還沒到穿大氅的地步,回來的時候裡衣已經汗濕。

他大發奇想:「皇後,再給朕做件寝衣吧。」

我裝作沒聽到,當我這裡是尚衣監不成?何況,我娘親那一件都還沒來得及做呢。

趙衍不置可否,站在窗前遠眺,「啧,朕登基以來,還沒有南巡過。本想着入冬前要帶瑤瑤去江南一趟,尋一尋那位王阿婆,賞一賞西湖景,現下看來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呐。」

我眼前一亮,「什麼時候動身?」

「可惜,路上少一件合身的的寝衣,路途颠簸,舟車勞頓,朕隻怕身體吃不消,還是算了罷。」

「……皇上喜歡什麼款式?」

趙衍展顔一笑:「龍鳳呈祥就好。」

帝後南巡,也不是說動身就能動身,各級官員沿路要接見,在何處行宮下榻,走陸路還是水路,每一件事情都要各部議了又議,拖拖拉拉過了小半月。

寝衣落下最後一針的時候,我瞧見窗外頭的銀杏落下葉子。

十月半,霜打殘菊的季節。

萬物開始凋零。

這天黃昏,我正在練字,就見趙衍跟陣風似的旋進了大明宮。

他眉梢眼角皆含春風,一進門就把人都趕了出去,抱起我轉了個圈。

「瑤瑤,都準備好了,咱們去南巡,三日後出發。」

三日後?

心口蓦地一緊,我下意識朝下看了一眼。

南巡啊,見識天地遠闊,山河壯美,我在夢裡都想去的,可惜……

「咱們坐船沿大運河南下,至清江閘,渡黃河,再往南走,到揚州渡長江,返程走鎮江,祭明孝……你在看什麼?」

我回過神來,「皇上要祭明孝陵是嗎?」

趙衍沒答話,眼神停留我剛剛看的地方,呼吸有點重。

我紅着臉推開他,羞怒道:「色令智昏,皇上這個樣子,不像明君。」

「大膽!竟敢說朕是昏君。」趙衍兇神惡煞地擰起眉毛,又把頭埋在我肩上,放低了聲音道:「朕就是覺得,瑤瑤你這麼好,怎麼和你待都待不夠。朕以前負你良多,真是混蛋。」

我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你我夫妻,不用說這些。」

半夜裡下了好大一場雨,電閃雷鳴,我迷迷糊糊睡不踏實,趙衍把手放在了我耳朵上,雷聲一下小了許多,我感受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天一亮就覺得不好,頭昏沉沉的,心怦怦直跳,勉強去太後處請了安回來,就一頭就栽在了宮門外。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天邊鋪滿紅霞。床外面跪了一地太醫,春桃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湯汁喂我。

趙衍見我醒了,大踏步上來,問我感覺怎麼樣。

我非常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沖趙衍咬了耳朵。

「陛下這個樣子,像産房外等待的丈夫。」

他原本一臉焦急,現下不自然地黑了臉,瞪我一眼,又叫太醫上來把脈。院使胡子顫巍巍的,把了又把,最後什麼也沒把出來。

趙衍面色沉郁,命太醫院一日内必須拿出方子來。

晚上趙衍陪着我,有宮女端了藥進來,他想喂我,我直接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同他笑道:「藥本來就苦,小口喝,還要多苦幾次,索性一口悶了,長痛不如短痛。」

趙衍皺了眉道:「歪理。」

我又道:「皇上,臣妾不能陪你去南巡了。」

他幫我把被角捏了捏,「這次咱們誰也不去了,等你病好了再去。瑤瑤,咱們的日子長着呢。」

「不是都做好準備了?天子一言九鼎,豈能因為臣妾一個人就不去。」

趙衍面無表情,「到底誰是皇帝?後宮不攝政。」

「……」

他又笃定道:「睡吧,朕守着你,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好了。」

15

第二天自然沒好,後面幾天情況更不好了,高燒不退,整日昏昏沉沉。太醫院開了方子,我每天喝的藥比水還多,卻絲毫不起效。

太醫擔心腦袋,不敢說不吉利的話,撿着好聽的講。他們講着,趙衍似乎就信了,還把他小時候用的一把平安鎖挂到了我脖子上。

這是小孩子用的東西,我不病死,隻怕也被他勒死了,趙衍隻得又在上頭加了一段紅線。

他說上書長生二字,乃是高祖親手所刻,他戴了,平安長大了。我帶着也會平安,以後再傳給我們的孩子。

若是男孩,立為太子,他親自教他騎射。

若是女孩,封号長樂,有父皇做靠山,她愛做什麼做什麼,天捅破了也替她補。

十月底天氣徹底涼了,他的大氅現在穿正好,穿在身上卻顯得空蕩。

他瘦了,我做的時候,明明是合身的。

趙衍攏着衣裳說:「你快好起來,給朕收收腰。」

我說:「好,等臣妾好起來,給皇上收收腰。」

我沒想到李七月剛解禁就會來,說是探病,可她滿頭珠翠,精心打扮,活像一隻耀武揚威的花孔雀。

我正要勉強支起身子來應對,就見她眼珠子一下凝在我手上,失聲驚叫。

「這,這是什麼?」

她指着我,目眦欲裂,而後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抓起我的手。

「他送你戒指?他居然送你戒指?他還和你戴一樣的戒指?」

戒指怎麼了?

這枚戒指,樣式普通,雖是純金打造,卻遠不及她頭上一根點翠金貴。

但李七月顯然很在乎這個,她往後退了幾步,步伐不穩,她身邊帶着的小宮女趕緊扶住了她。

「皇上答應過我的,他怎麼可以再送給别的女人戒指?!」

「系統明明說我攻略到 99 了,這、這怎麼可能?」

「賤人!狗男女,你、你們……」

她的聲音低下去,而後癡癡地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見她神志不清,打算叫人送她回去,她忽然擡起頭來,極其笃定。

「你肯定用了妖術!妖術!在哪裡?在哪裡?」

她沖上前來,胡亂掀翻桌上的東西,拉開抽屜,敲開暗盒,打開箱子,甚至想翻我的枕頭。有人在喚侍衛,有人上前阻攔,瓷器碎得到處是,滿地狼藉。

「放肆!這是在做什麼?」

憑空插進來一聲呵斥,趙衍沉着臉立在門口,面無表情,不知何時來的。

烏壓壓跪了一地人,李七月停下來,似有些迷茫,随即很快回過神來,跑到趙衍身邊抱住他的手臂,「臣妾要告發皇後用巫蠱之術!」

厭勝在宮裡是死罪,此話一出,屋子裡靜悄悄,沒有人敢出聲。

趙衍不動聲色拂開她,平靜問:「你可有證據?」

李七月咬了一下唇,「臣妾……臣妾還沒找到,皇上、皇上你下旨搜查大明宮,肯定能搜到的!皇上,臣妾沒有騙你,她真的用了巫蠱之術!」

沒有人接話。

李七月語無倫次起來,踉踉跄跄又要去翻東西。

「我證明給你看,孟瑤紮肯定紮小人了,她詛咒我,就為了從我身邊搶走你。在哪裡,在哪裡?讓我找找……馬上就找到了,馬上……」

「夠了,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趙衍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沉聲道:「皇貴妃言行無忌,屢次沖撞皇後,降為貴妃,着其閉門思過,非召不得外出。來人,送貴妃回去。」

李七月又在他手底下掙紮起來。

「皇上,你不信我?你就隻聽她的?!孟瑤,都怪你,我和皇上才是一對,你們……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皇上,隻有我才是真心愛你……」

李七月被帶下去了,屋裡一地碎碴子,趙衍走過來,俯身道:「這裡亂,你想出去透透氣嗎?」

我點點頭,于是趙衍當着宮人的面把我直接抱了出去。

這不合禮數,我掙紮起來,趙衍收緊了手臂,我就拗不過他了。

外面的銀杏掉得沒幾片葉子了,他把我放在樹底下,說明日來給我紮個秋千,等我病好了可以蕩。

不知道哪裡吹過來一陣冷風,兩個人皆是一哆嗦,好像在提醒趙衍這麼冷的天沒人想在外面蕩秋千。

他面露尴尬,解了大氅蓋在我身上,咳了一聲道:「朕是說,來年春天你可以蕩。」

我笑了笑,說道:「貴妃那邊……」

「她就是這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我行我素,有時候她說的一些東西朕也聽不明白,什麼空調、手機……你放心,朕不會再讓她鬧到你面前來。」

「臣妾是說,她的身子。」

「這個朕心裡有數,會叫太醫院派專人照料的,你隻管養病。」

「那就好。」

趁趙衍接見大臣,我去找過李七月一回。

她沒有梳妝,面色灰白,斜靠在榻上,神情恹恹。

「皇後娘娘,」她懶懶道,「你赢了,是來看我的笑話嗎?」

我咳嗽着笑起來,「你專寵三年,我隻有三個月。說到底是我福薄。你看我這個樣子,命不久矣,是像赢了的樣子嗎?」

「那你來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

相顧無言,我們面對面坐了半晌,我站起來要走時,她在背後開口了。

「你知道嗎,我不喜歡你們這裡,男人三妻四妾,趙衍人中龍鳳,是我最好的選擇。可他又是皇上,有三宮六院,我不得不争,不得不搶。在我們那裡,男人隻可以娶一個妻子。」

「是嗎,那你們那裡,真是很好啊。」

「系統說,我攻略到百分之一百,就可以回家,我想家了。」

她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孟瑤,你做了什麼,讓我隻能攻略到九十九,現在好感度已經可以低到忽略不計了。」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想來大抵是說皇上不愛她了,于是我道:「對不起,過幾天就還給你。」

心裡那個聲音又不安分起來,它說:「他們那個地方還挺好的。」

「你想去?」

它話裡隐隐有解脫之意:「放在以前想去的,現在跟在你身上重活一場覺得圓滿了,我不想再愛了,到此為止。你呢,後悔嗎?」

我嗎?

不後悔。

那天晚上來找我的,是怨女。我也沒有想到,另外那麼多個世界的我,死在宮裡還不夠,怨氣橫生,催生怨女。我用性命跟她做交換,我用心頭血養着她,她做法,讓趙衍跟我愛一場,好好活一回。

三月後,香消玉殒。

開到荼靡花事了。

其實我死了比活着好。

我父親官至宰相,我貴為皇後,再生一嫡子為太子。看似鮮花着錦,實則烈火烹油。李七月得寵,還不是因為皇帝不用擔心外戚。這下我死了,趙衍心裡有我,他念着我,就會念着孟家,有他在,孟家幾十年富貴無憂,父親可以放心了。

至于趙衍,趙衍……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轉。

飄零零,二月風筝線兒斷。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16

趙衍幾乎是衣不解帶的照料我,除了上朝,就是守在我這裡。

夜裡他問我冷不冷。

我說不冷。

他皺眉道:「你這個人好生奇怪,七月要抱湯婆子,十月底又不覺得冷了。」

我打了個哈哈,抱着他難得撒嬌道:「這不是有陛下嘛。」

他十分受用,尋了唇吻下來,眼尾通紅,有點委屈,小聲道:「瑤瑤,你的病什麼時候好,你還欠朕蓮子羹呢。」

「明天就好了。」

他愣愣地,沒反應過來,問了句「你說什麼?」

「明天就好了。」

我又說了一遍。

他神色狐疑,一臉不相信。

我在他眼窩上親了一口,故作高深道:「老神仙給我托過夢。」

趙衍重新摟住我,「是哪位老神仙?瑤瑤,你再不好,朕就要把太醫院那群廢物全都摘了腦袋。」

「摘了腦袋,誰來給臣妾治病?」

「反正也沒治好。啊呸呸呸,朕是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摸着手裡的戒指笑起來,「皇上,你真好玩。」

「皇後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再這樣朕要扣你俸祿。」

「那臣妾要出宮乞讨。」

「咱們一起去江南乞讨,那邊富庶。」

「……」

趙衍噗一聲笑出來,把枕頭拍軟些遞給我,「睡吧,朕的乞丐婆。」

第二天我醒來時,發現以心口那顆小痣為中心,胸上開了一朵小小的花,紅得耀眼,紅得奪目,和皮膚融在一起,好像是生來就有的。

趙衍又驚又喜,大呼老神仙靈驗,鬧着要給他立觀。

身上确實爽利,好像那些病痛都消除了,我跳下床,輕盈地轉了個圈,又舒坦地伸了個懶腰。

趙衍赤着腳追上來從背後緊緊箍着我,顯些要把我肋得背過氣去。他召太醫來診過脈,眼巴巴瞧着人家确認無礙,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上朝。

他走後,我畫了個最精緻的妝,又換了身衣裳。春海棠,我未出閣時愛穿的顔色。

「這枚戒指你不帶走嗎?怪可惜的。」心裡那個聲音問。

「你說這枚戒指……到底算不算我的,畢竟我用了不幹淨的法子。如果沒有李七月,他會愛我嗎?算了,還是不帶走了,就留在這兒吧。」

做完這些,我去架子上取來錦盒,喚來春桃。錦盒打開,裡面是些銀票田契地契,出入宮的腰牌,最上面一張,是她的賣身契。

她要是想嫁人也好,想置辦些家産也好,就是什麼都不想幹,這些銀票也夠她錦衣玉食一輩子了。

春桃隻拿了賣身契,旁的什麼也沒有要。

她賴着不走。

「娘娘,你的病終于好了,這些天快要吓死奴婢了。奴婢想好了,要永遠跟在娘娘身邊,娘娘去哪裡,奴婢就去哪裡。」

這個傻丫頭。

「本宮有言在先,皇後說的話你也不聽了麼?那不然,你去把本宮的鳳印拿出來,當着本宮的面摔了?」

這下她終于無話可說,哭哭啼啼收拾東西去了。

趙衍下了早朝回來,眼下兩團青黑,這些天,他不分晝夜照顧我,确實累壞了。用了幾塊點心後,我哄着他睡個回籠覺,他卻伸出手來,要一起睡。

大白天的,像什麼樣子?傳出去言官又有得說。

若是往常我一定要拒絕他的。

隻是今天……

我握了他的手順從躺下。

趙衍擁了過來,說:「瑤瑤,你今天真好看。現下你的病好了,待會咱們去禦花園走一走,再回來紮秋千。」

我阖上眼道:「好,等睡醒了,都依你。」

(正文完)

番外 1

趙衍又夢見她了。

孟瑤穿着一身正紅宮裝,頭簪绛色牡丹,嘴唇殷紅。她坐在最上座,裙擺逶迤鋪開,金線暗織百鳥朝鳳,襯得六宮粉黛盡失顔色。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趙衍一時迷惘,他記憶裡的皇後,慣穿些秋香淡紫之類的素雅顔色,若不是比旁人坐得更高些,幾乎要淹沒在人群裡了。

而她現在像是竈灰裡突然複燃的烈焰,宛若一朵灼灼盛放的牡丹,明豔不可方物。

這是一種盛極而衰的美麗,好像她這輩子所有的美好都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孟瑤臉上明明在笑,眼睛裡面卻在流淚。

「你怎麼才來啊?」她哭道。

到這個時候夢就醒了。

趙衍再也睡不着,窗外一輪孤月高懸。

入睡時抱着的湯婆子已經涼透,他想起從前,在這張床上,她窩在他懷裡,睜着一雙杏眼問他:「如果臣妾犯了大罪怎麼辦?」

他滿不在乎,沉浸在溫柔夜色中,笑道:「你能犯什麼罪?要謀反嗎?」

這話不是他誇大,而是孟瑤真就是這樣一個人,溫順、懂事、不争不搶。

就因為她溫順、懂事、不争不搶,是以他擇了她做皇後。

趙衍當上太子的第七個年頭,父皇為他指了一門婚事。

戶部尚書孟慶平之女孟瑤,行端儀雅,禮教克娴,有詠絮之才,許配太子為側妃。

他還沒有太子妃,先迎來了一位太子側妃。

對這門親事談不上滿意不滿意,他這輩子接過無數聖旨,這一道也沒什麼不同,無非更喜慶些,話說得更吉祥些。

他在宮宴上遠遠見過她一面,當時她身邊有一幼童哭鬧,被她抱起來放在懷裡哄。算年紀她應該是剛及笄,但已經舉止從容,很乖巧懂事的樣子。

當時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是一個安安分分的人,無論這樁婚事背後有多少政治較量,但這個女孩站在那裡,恬靜溫順,幹幹淨淨,仿佛和紫禁城的波雲詭谲沒有任何幹系。

那時候趙衍是真心想要和孟瑤好好走完這一生的。故事寫到這裡是幸福的開端,他們會有圓滿的結局。

可是很不巧,他的生命裡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女人,李七月。

李七月啊,人如其名,就像七月的的烈日,像七月的高溫,奪目、耀眼,讓人沒有辦法把眼睛從她身上挪開。

他出手幫過她幾次,驚訝于她的特别。她知天地廣闊,懂天文地理,還有數不盡的奇思妙想。比方說在生辰時,要吃點心,上面插蠟燭點燃,還要唱一首奇怪的歌。

李七月對他不順從不恭敬,天不怕地不怕,直白而熱切地表達她對他的愛意。一些别的公子王孫也對李七月上心,但她隻對他格外有意。

事情到這裡變得順理成章,太子遇上了紫禁城最出挑的女孩,珠聯璧合,天賜的好姻緣。

至于孟瑤,那個乏味的、沉悶的、普通的女孩,被他丢在腦後。

他有一些愧疚,但又很快釋懷。這本來就是一樁政治婚姻。大家各取所需,他已經給了她尊貴體面。

孟瑤這個皇後做得很稱職,端莊賢惠、面面周到,又低調、内斂,不出風頭,處處都合他的意。

而李七月,出身微寒,叫疼怕冷,一碰就撓人,占據了他全部的寵愛。

再次注意到孟瑤是在她碰了頭之後,她頭上纏着繃帶,頭發順從的披下來,不着粉黛,避開人躲在被窩偷偷看雜書。

驟然被他撞見,神情慌亂,臉上流露出罕見的小女兒情态。

原來他的皇後娘娘還有這樣一面。

趙衍開始對她上心,意外發現他們其實很聊得來——李七月也很健談,但有時候,他們離得近,心卻不在一起。她說的話,諸如埋怨冬天太冷沒有暖氣空調之類的,他聽不懂。她想吃什麼紅絲絨,禦膳房變着花樣做了又做,她吃一口就丢掉,說不是那個味道。

他們好像隔着非常遠的距離,沒有辦法跨越的那種。

李七月雖然嬌縱可愛,次數多了,卻也讓人覺得疲倦。她是不可能服軟的性子,他貴為天子,天天去哄她,覺得累的慌。

孟瑤還是一闆一眼、不争不搶,他不自覺地想要逗弄她,看她在六宮面前講幹了嗓子,看她忙得不行還要耐着性子同他說話,看她精心維持的假笑破裂,露出惱怒、羞憤、鮮活的情态。

真有意思。

他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呢?

趙衍和孟瑤走得近,李七月不高興了,她同他争吵。

「你去她那裡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皇上,你不愛我了嗎?」

「換掉她,換一個皇後。」

上次為了替李七月出氣,他換過一個皇後。群臣激憤,折子雪花片似的飛向他的案頭,被他強行壓下來。

他很難再換一個皇後了。

「你不換她?她哪裡特殊?皇上,你就是心裡有她了!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

「我不管,你換我來當皇後。我現在願意當皇後了。」

他一邊安撫李七月,一邊又想起孟瑤。

她這個皇後當的這麼好,太後滿意,後宮和睦,好像她當一輩子也沒什麼關系。

他們圓了房,她在他身下顫抖,眸子半眯着,緊緊抓着床單,有一些迷茫無措,像一隻找不着路的小貓。

怪讓人心疼的。

她問他要了一枚戒指,他親手打了。顯然,他不是個好鐵匠,那戒指做出來沒有一點花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圓環。他也知道不好看,但沒辦法,皇帝陛下的技術最多隻能再刻個字上去了,

孟瑤如獲至寶,高興得不像樣子,他也跟着高興起來,就好像他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一樣。

一枚戒指而已,朕往後給你更好的。

可是他好像再也沒有送過她什麼。

他以為,他們前半生蹉跎,好在餘生漫漫,足夠他補償她。

隻是他以為。

他叫她起床,叫不醒,錯愕地發現他們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沒有一點準備。

他趙衍,就這樣再也沒有皇後。

她死後,心口開了一朵花,紅得妖異,透露出不詳。他把花樣子畫下來,遍尋天下,找到一個高人,高人說,這是怨女留下的印記。

怨女。

原來她怨她。

她恨極了他,是以要以性命為代價離開他是嗎。

這三個月如此恩愛,他還以為是上天給他的又一次機會,原來隻是她給他的懲罰。

開到荼靡花事了。

想到這裡趙衍開始咳嗽,他下床找水喝,不小心嗆到,咳到最後,竟然吐出一口血來。這些年他的身體愈發不好了,不到三十,已然生出華發。

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批上衣服走到院子裡去。

院子裡的牡丹全都死掉了。

仔細想來,這一切早有端倪。誰會在八月就開始給雙親做大氅,誰會說出「長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口悶了」這樣的話,誰又會早早替身邊的侍女做好一輩子打算,

她早不想活了。

算計了他,一心赴死。

這就是她說的,「誅九族的大罪」。

欺君,厭勝,條條死罪,這個皇後當的,真是好極。

和「安安分分,乖巧懂事」完全不沾邊。

趙衍說不清得知真相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是恨,是悔,是愛,是怒,是痛,還是别的什麼……

她怎麼可以不想活了。

她怎麼可以丢下他。

他們明明可以第二天就動身去江南,找王阿婆,她不是最喜歡看外面的山山水水?

她怎麼舍得?

這些年,他嘗試過澆水、換土,可是那些牡丹死得透透的,枝幹烏黑,沒有一株發過芽。

他的瑤瑤,走得這樣決絕徹底,她死的時候,穿的是未出閣的衣服,沒有戴那個曾經讓她歡喜到不行的戒指。

她到底有多恨他?

她死的時候,又對他含有幾分愛意?

他通通不得而知了。

不要招惹女人,這真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有風吹過,冷得慌,趙衍不自覺一哆嗦,下意識就開始攏衣服。這件大氅,還有裡頭那件寝衣,是他當時死皮賴臉求着她做的。

還好她做了。

總不至于決絕如此。

他好歹,還剩下最後一點念想。

大雪紛飛,地上鋪了一層銀霜,紫禁城的天真是冷得讓人撐不下去。

春桃養的那條小京巴犬又開始汪汪汪叫喚。

趙衍重新走進屋,摸黑把臉貼到那套貨不對闆的史書上,非常沉的一套書,他幾乎抱不動,彎腰費勁拾起來一本,懷裡又掉下去兩本,好半天才費勁兜住了。

瑤瑤怕冷,七月還要抱湯婆子睡覺的人,他得多抱緊一點。

懷裡抱着樣東西,總算覺得更妥帖一些。他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夢裡還是她。

她又哭倒在他懷裡,淚水浸濕他的衣襟,泣不成聲問他:「今夕何夕,你怎麼才來?」

那一天她問他:「臣妾犯了誅九族的大罪,怎麼辦?」

他回答她:「這樣啊……那朕是你夫君,有什麼罪,朕陪你。」

想到這裡他揉揉她的頭發,「瑤瑤不哭,朕這就來陪你了。」

皇上駕崩在皇後走的第三年。

他手裡緊緊握着兩枚戒指,沒有人能掰開拿出來,就怕弄了蠻力有損龍體,最後他是帶着這兩枚戒指下葬的。

番外 2

我叫雲黎,自從進宮,就被分在大明宮做事。

先皇後病逝以後,大明宮就閑置了下來,皇上沒有再封過皇後。

因為沒有主子需要伺候,是以我這份差事做得極輕松,每日除卻灑掃,就是打理滿宮枯萎掉的牡丹,全天下的牡丹都在這裡了,皇上愛極了先皇後,這些花,都是他一株一株親手種的。

春桃姑姑是先皇後的貼身侍婢,如今算是大明宮裡的半個主子。她是個頂好的人,對誰都和顔悅色,還手把手教過我打絡子,唯獨對皇上愛答不理,态度冷淡。

她在皇上面前,不稱「奴婢」,而是自稱「民女」,她甚至,不下跪。這樣大不敬,換旁人殺一百次頭也夠了,偏偏皇上并不計較,時常拉着春桃姑姑說話。

他們聊先皇後,春桃姑姑話裡話外對皇上恨極,她說是皇上逼死的皇後娘娘。我想象不出來,皇上那麼愛皇後娘娘,怎麼可能逼死她呢?皇上避開話頭,問蓮子羹怎麼做?

蓮子羹,要每日清晨去荷葉上收集露水。

「那瑤瑤一定做得很辛苦,可惜,朕沒有口福了。」他這麼說。

聽人說,春桃姑姑原本是可以出宮去的,不曉得為什麼留了下來。春桃姑姑說,她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着皇後娘娘。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逗弄一條雪白的小京巴。

皇上也喜歡喂它,抱在膝上,把肉幹掰碎了,一點一點的喂。

春桃姑姑什麼都好,就是反應慢。有時候跟她說着話,說着說着就沒聲了,,眼睛停留在皇上畫的一副畫像上,淚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這時候我就知道,姑姑又在想先皇後了。

皇上這些年身體愈發不好,有幾次,是劉公公攙着進來的。他正值壯年,卻早早生了華發,我知道,這也是想先皇後想的。

我問過姑姑,先皇後是怎樣的一個人,讓大家如此念念不忘。

春桃姑姑說,她是個傻子,是全天下最傻的女人。她還是個騙子,全天下最大的騙子。

他們總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除了大明宮,皇上偶爾也會去一去未央宮,那裡住着一位李貴妃。李貴妃時常胡言亂語,上次尋死被攔下以後,皇上下令收了她宮裡一切能傷到人的東西。她脾氣古怪,隻有在皇上過去的時候情況會好一些,大家都怕在未央宮當差。

李貴妃總鬧着要回家,皇上說可以放她出宮,問她出了宮要去哪裡,她又答不上來。

她的家就在皇宮。

她哪裡也去不了。

李貴妃生下了皇上的獨子,去年被封了太子。孟相做了太子太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的身體不行了,孟相輔國,孟家以後富貴無虞。皇上愧對皇後娘娘,對孟家好得不行,隻有一次大發雷霆,那回是孟家打算再送一個女兒進宮,聽說是小女兒,長得十分肖像皇後娘娘,皇上當場罰了孟相整年俸祿。

這天晚上下了大雪,雪花簇簇,我起來關窗的時候聽見院子裡頭傳來皇上的咳嗽聲,劉允公公應該會跟過去伺候的吧。我沒多想,裹緊被子迷迷糊糊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管事嬷嬷叫醒的,皇上突然駕崩,宮裡面亂做一團,哭聲一片,到處都是神色匆匆的人。

我不敢亂說話,隻管埋頭跪着。唯一一個鎮定的人是春桃姑姑,她收拾了包袱,說要出宮去。

皇後娘娘給過她腰牌,她是可以自由出宮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又決定要出宮了,她什麼也沒帶,隻抱了小京巴。

我還是沒忍住,拽了她衣角問她要去哪裡。

她說去江南。

哦,江南,聽說很美。

遠處又有騷動,喪鐘響起來,有個小太監報喪,未央宮娘娘殁了。

雪越下越大,地上厚厚一層積雪,我聽掌事嬷嬷的,去取了一段白綢,回來就再也不見春桃姑姑的身影。

她應該已經走到宮門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