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施蟄存說唐詩的“四面八方”

作者:美食家的小眼睛

用施蟄存先生自己的譬喻,他一生開了四扇窗戶:東窗是文學創作;南窗為古典文學研究;西窗則是外國文學翻譯;北窗是獨到的碑版整理。順着施先生思路,筆者對其研究唐代詩作的《唐詩百話》,以“四面八方”來形容其特點,自以為合切并非誇飾。

施蟄存說唐詩的“四面八方”

《唐詩百話》

為何寫作這部《唐詩百話》,初衷有意思。1937年後,施蟄存即終止小說創作,長期從事教學,“一直生活在古典書城中。”可有怪脾氣,不想寫什麼“學究氣”的研究論文。1976年後,各路會議邀請紛至沓來,有了“填表”的機會。他原來出版的集子,多是小說散文,“該寫一本關于古典文學的小書出來充實充實表格了吧?”當時希望一年完成,不料寫作起來,問題不少,斷續“經曆了八年之久”,才有了這部《唐詩百話》。

施蟄存那一代學人,從小練就有傳統古典的“童子功”,加上四十多年的文學教學,又有翻譯創作實踐,寫作一本以唐詩欣賞的書,似乎不會多費事。當時,此書對象,定為文科大學生水準。在解讀詩作時,他碰到許多“詩以外”的内容,“或要講一種詩體的源流,就必需在講一首詩之前,或同時,還得講關于詩的文學史,文學概論和有關的文學基礎知識。”正因為有長期的教學經驗,這部書寫作,人們讀來,猶如聽講:每一首詩,内容形式,來龍去脈,娓娓道來,清晰而鮮活生動。筆者以為,這應該是《唐詩百話》出版後好評頗多,至今再版不絕的重要因素。

不僅唐詩,幾乎所有古代詩歌,對今天的讀者,閱讀都不是一件易事。為何?一是古今用語,多有變遷。今天我們讀到的詞句,不見得是古代的意思;加之社會上流傳的事件人物,當時人盡皆知,可今天的讀者卻未必了然;再加上古代文人,喜歡炫耀學識,作品中常常用典。這些典故,來源更古遠,不經學者指點,一般讀者便不知所雲。另外還有詩歌内在形式演變,格律細密要求等等。如此種種,大約就是施蟄存以為講讀唐詩不容易的緣故吧。

在唐代才逐漸成熟的絕句律詩,據施蟄存講,絕句的“絕”字,起源于晉宋詩人“四句一絕”的概念。可宋代以後的詩家,認為“絕”即“截”,絕句是由律詩割截一半形成。“這個觀點是錯誤的,事實并非如此,絕句的形成,早于律詩。”施蟄存認為,在唐代人的觀念中,凡是遵守對偶、和聲、協韻規律的詩,都是律詩,包括絕句。他舉了白居易自己編定的《白氏長慶集》及宋人所編王安石《王臨川集》的例子證明。後來學者将絕句律詩分卷選錄,“此後幾乎沒有人知道絕句也是律詩了。”這樣廓清曆史謎雲,傳播合切事實的知識,在《唐詩百話》中,常常可以讀到。

今天我們對遵循格律寫出的詩,稱為“格律詩”,可施蟄存根據白居易親自編纂的《白氏長慶集》卷目出現“格詩”“半格詩”介紹,“唐人用格律二字和我們今天的用法不同”“格詩即古體詩,律詩即唐代新興的近體詩。……如果沒有白氏詩集的目錄,我們也許不會知道唐人用格律二字,原來是指古今兩種詩體。”接續此概念,施蟄存還對古體、近體詩各自特點作一較明确的分辨:“《文鏡秘府論·論文意》雲:‘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後始有調。’可知古詩重在内容,故稱格詩,格是風格。近體詩重在聲韻的美,故稱律詩,律是音律。”由此看來,古體詩若隻是“意高”而音韻不美,或近體詩隻追求聲韻而“意不高”,都不算完善,是以要求“格律”二者周全。“格高韻清”的詩,才能稱之為有“調”的詩。施蟄存進一步解讀:“調是風調,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謂格調或風格。”這些都是古人一望可知,今人卻難于領會的地方,解說出來,對我們頗有助益。

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别》,大家都熟悉,清代以後流傳甚廣的《唐詩三百首》中,編選者蘅塘退士在旁批該詩的一二句時說:“詩以喻小人也。”第三句,他批說:“銷除不盡。”第四句,他批曰:“得時即生。”解第五句說:“幹犯正路。”第六句:“文飾鄙陋。”結尾兩句“卻最易感人”。

見到蘅塘退士的旁批,施蟄存立即作出回應:在白居易自編的《白氏長慶集》中,此詩題目明明是《賦得古原草送别》,不幸後來“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賦得古原’四字,于是詩題僅存一個‘草’字。”而“蘅塘退士不知道此詩原題,粗讀一遍,就非常主觀地定下它的主題思想是以草比喻小人。”

“白居易賦詩送别,以草為喻……現在雖然被野火燒枯了,等到春風一吹,立刻就會繁榮起來。這裡就寓有安慰之意。”這樣解讀,不僅白居易的送别友人得到激勵,就連我們千年後的讀者,也同樣感覺到這份深層生命的蘊意。

這般指出古人缺失之處,在《唐詩百話》中很是不少。

杜牧的一組三首《過華清宮絕句》,頗為有名,其中第三首是:

萬國笙歌醉太平,

倚天樓殿月分明。

雲中亂拍祿山舞,

風過重巒下笑聲。

按照施蟄存的解讀:“第三首是叙述安祿山在長安時得寵于玄宗和貴妃的時候,俨然是萬國笙歌,陶醉于太平的時候。當時安祿山也在山上宮中參與跳舞,連山下都聽得到他們的笑聲。”接下來評價:“這首詩隻有一個‘醉’字透露了諷刺之意,此外的字句都較為平淡,第三句尤其粗魯。”最終結論:“是以是一首寫得失敗的詩”。

看過一些古代詩歌(尤其整本)鑒賞文章的讀者都有印象,在多數鑒賞者筆下,奇怪,幾乎篇篇全是好詩佳作。這類文章讀後,往往霧水滿頭。一位鑒賞者,須建立有判斷标準。施蟄存先生這部著述,長久為讀者珍惜,是基于他有高明的審美及表達能力,或者還有他能夠指出大詩人詩作“失敗”的銳敏和勇氣。

施蟄存還介紹了韋應物的多首詩作,其中一首是《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

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

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

何處尋行迹?

詩的大意說今天我的郡齋裡很冷,忽然想到了山中的道士友人。想到他在山坳裡砍着燒柴,回家煮飯。“白石”是典故,說古代曾有一成仙的道士,煮白石子當飯,這裡用來形容友人的清寒生活。自己想帶着一瓢酒,去看望在風雨之夜的道士。可空寂又滿是落葉的山中,到哪兒去尋覓他的行迹呢?

這首詩的尾聯,長期受人稱頌。施蟄存為此特别引了宋代學者洪邁所言:“結尾兩句,非複語言思索可到。”(《容齋随筆》)說這兩句絕妙,出人意料,卻又十分自然。這首詩後世的大詩家蘇轼也喜歡。他想起山間一位鄧姓道士,便用該詩的韻,摹仿一首寫寄:

一杯羅浮春,

遠饷采薇客。

遙知獨酌罷,

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

清嘯聞月夕。

聊戲庵中人,

空飛本無迹。

對蘇轼此詩,後來有人評說:“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韋應物)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施蟄存同意這種說法:“所謂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實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東坡詩中用‘遙知’‘醉卧’‘不可見’‘本無迹’這些詞語,就是竭力用描寫手法來表現鄧道士。這種句法,韋應物卻不屑用。”東坡這首單獨看着還過得去的詩作,與其摹仿對象比較,不夠自然,不僅落了下風,按施蟄存的定義:“即此一端,東坡已是失敗了。”

僅以上有限引述我們也能看出,施先生這部著述,有不少頗具新意又合乎情理的識見。可它好讀引人處不止于此。施蟄存幾乎讀了唐人大多數相關筆記。這使他不僅借助了許多前人的有益看法,還不斷引述其中轶事,使我們可以更加有趣味地感覺唐人唐詩。譬如他還尋出了多個詩人“偷”他人作品的情形;并指出中國文學專以描寫色情題材的小說、戲劇、詩歌的始作俑者;指出一個千年來無人探究出的隐然典故;還有崔颢《登黃鶴樓》與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哪個更上層樓?……可以說是“四面八方”——隻要能夠講好唐詩,作者無不努力奉獻,是以讀者翻閱它時,如入山陰道上,草木,小溪,風葉,一彎一景,着實讓人目不暇接。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