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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念劉統先生

作者:文彙網
憶念劉統先生

臨近歲杪,姗姗寄來三本書。除她自己的《煙火三十六味》,另兩本都是其父劉統教授的著作:一為2021年港版《尋路》,劉統夫人車華玲老師代為簽名;一為剛剛出爐的遺著滬版《轉折》,钤印兩枚。書比人長壽,情誼在赓續。

忽然想起,劉老師去世,倏忽間将滿一年。往事點點滴滴,湧上心頭。我當敲點文字,紀念這位交往十年的師友。

其人

劉統1951年9月1日生于北京,老三屆國中生。父母都是複旦大學畢業生,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當編輯。他的童年生活,平靜快樂,無憂無慮。1962年,因家庭出身問題,父母被下放到河北省石家莊市,父親在河北師範大學,母親在一家中學,當了教師。

劉統寫道: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家經曆了噩夢般的劫難。母親被紅衛兵打死,父親被打成“反革命”。我成了“黑五類狗崽子”,被趕出校門,1969年到街道小廠當勞工。

在風雨如晦動辄得咎的歲月,劉統不敢有社會交往,一頭悶在家裡找些書看。他本對文學更有興趣,但這類書都被抄走,隻剩下《史記》《資治通鑒》等曆史著作,還有舊版《辭源》等工具書。他沉浸其中,看了又看。不經意間,埋下了做學問的種子。他還利用工餘時間,克服不少困難,學會了彈鋼琴。

1977年恢複聯考時,劉統是一個已有八年工齡的三級車工。他從時代的變遷,看到了未來的希望。當年參加考試,成績過線卻未被錄取。主要是撥亂反正之始,百廢待興,受家庭“曆史不清楚”影響所緻。第二年,形勢進一步好轉,國家開始招收研究所學生。他性格内斂,心氣卻甚高,索性一步到位,費了一番周折,終于順利考取章太炎晚年弟子山東大學曆史系王仲荦教授的碩士研究所學生,研治魏晉南北朝史。劉統說:“在‘文革’後招收的第一屆研究所學生中,我是最後一個入學的。”

他的命運出現了重大轉機。同時深切體悟到,國家的道路與家庭和個人的命運,環環相扣,密不可分。他由衷贊同改革開放,以此。

劉統1981年在山東大學畢業,獲碩士學位,留校任教。其間,娶妻生女。1985年,他考取複旦大學曆史地理研究所博士研究所學生,師從譚其骧教授。三年後畢業,獲博士學位。有幸成為兩位當代史學名家的入室弟子,奠定了劉統平生做人做學問的底色。博士畢業時,他已經37歲。大學十年寒窗,遑論出版著作,他甚至“沒有發表一篇像樣的東西”。這種非凡的定性和耐力,當然事出有因。劉統回憶說:

王仲荦教授曾經指導我:良工不示人以璞,不要急于求成,40歲以後再發表文章。

我記得,顧誠教授對弟子,亦有類似訓示。大師所見略同。

1988年至2003年,劉統博士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軍事百科研究部副研究員、研究員。在北京西山工作15年,1996年獲授大校軍銜。

劉統入伍入京,标志着他的研究方向将發生重大變化。原因無他,随軍是解決妻女北京戶口的唯一途徑。他的改行,得到譚其骧教授充分的了解和支援,這讓他卸下包袱,沒有負累,得到“巨大的鼓舞”。工作之初,風華正茂振翅欲飛的劉統少校和茅海建少校,在同一間辦公室,桌對桌面對面。

2004年,劉統申請提前退休,又回到上海。同年4月起,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曆史系教授,直至病故。生命最後的十餘年,他選擇了上海,也迎來了成果疊出的高光時刻。

2021年中,劉統發現患結腸癌,做了兩次手術。與病魔搏鬥18個月後,終告不支,去年12月21日,不幸殁于成都,享年71歲。

今年2月12日上午,夫人車華玲和女兒劉姗姗,将他安葬于蘇州西山島名流陵園。一代軍史大家,未得其年,未盡其才,長眠于山清水秀的太湖之濱。

其書

劉統出手很晚,起點則很高。他寫的書,多與黨史尤其是軍史相關。我作為資深黨史、軍史愛好者,林彪研究者,最初與他結緣,當然還是書為媒。具體而言,是讀到他的《東北解放戰争紀實》之後。他接着又寫了同一系列的另兩本:《華東解放戰争紀實》和《中原解放戰争紀實》。

《東北解放戰争紀實》由東方出版社1997年8月出首版,未曾見到。我在羅湖書城買到的,是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甫出的新版。差不多同時,又買到他的《北上》。兩書聯袂面世,入我手經我眼,驚才絕豔,對作者心生好感和敬意。就此初知劉統。

2017年,劉統這三本“紀實”和軍科院兩位同僚同一系列的另三本書,合輯為“解放戰争”系列叢書,他任總策劃,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統一包裝出版,作為建軍90周年獻禮之作。書出來後,他第一時間寄了全套給我。

在我看來,劉統已經出版的諸多著作中,《北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可視為其代表作。對這本書,他也特别珍愛,懷有不一般的感情。

《北上》描述的是紅軍長征途中紅一、紅四兩大方面軍懋功會師至西安事變爆發、西路軍失敗、張國焘出走這段史實,聚焦黨中央與張國焘鬥争始末,涉及不少高度敏感又聚訟紛纭的課題:導緻一、三軍團單獨北上的那份“密電”,究竟有沒有?張國焘“分裂中央”,具體有哪些事實?西安事變的突然發生與和平解決,是他方策動還是少帥獨斷專行?西路軍是奉行中央指令還是堅持走“張國焘路線”?……凡此種種,書中竭盡所能,多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解答。

這需要宏闊的視野,執中持平實事求是的态度,充分的史料資源,敏銳的眼光和辨識能力,恰如其分的邊際感和分寸感,專著的結構本領和人物故事的叙述才能。劉統原創性作品尤其是《北上》,兼具“史德、史識、史才”,嚴謹平允言必有據,生動有趣細節豐盈,不僅傳揚一時,而且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北上》初稿,寫成于1993年,胡寶國是第一個讀者。他拿回北大通宵閱讀,認為很有價值。這讓劉統增加了半路改行的自信。

出版卻很不順利,頗費周折。幾經修改,仍出不來。他山大的女同學江淳,在廣西人民出版社當家,出手相助,付出很大努力,終于在2004年5月正式出版。這已經是第四稿。

有次劉統來深圳,我帶初版《北上》請他題簽。他寫道:

第一本書,幾經磨難删節。由之兄見笑。劉統

他當面對我詳盡述說了此書的出版故事,真所謂成如容易卻艱辛。

憶念劉統先生

2017年4月,在上海交通大學闵行校區外的辦公室,劉統簽題持贈了《北上》略予增訂後的新版。新版2016年9月由北京三聯書店推出,首印兩萬冊,當年賣出三萬冊。這是劉統由一個書齋型學者逐漸走向社會和市場,被越來越多的人和出版機構關注的一個标志性事件。

以後幾年,劉統進入豐收季。出了好些書,得了大大小小一堆獎,主持的國家級研究項目也順利結項,獲得多方贊譽。茲不贅述。

劉統晚年寫作,“盡一切可能搜集資料”之餘,特别注重制場考察,所謂眼見為實。這使其平生所學得到很好的融合,著作在翔實厚重之餘,顯得具體生動搖曳多姿,富有現場感。

各花入各眼,有得必有失,當然也不乏保留和批評意見。如新出遺著《轉折》,豆瓣迄今僅見的一條評論是:“往通俗讀物方向靠得用力稍猛。”

他與我

我與劉老師初見,是2013年盛夏,在杭州,牽線人是著名黨史專家、華東師範大學曆史系韓鋼教授。此後見面,要麼深圳,要麼上海。我們時或通個電話,發封郵件,微信上也有交流。不算稀疏,也并不密切。話頭投合所見略同,也不乏坦率的争辯和嚴正的評骘。他後來出的書,皆有簽題惠贈;我亦投桃報李。他還影印過幾種罕見書籍贈我。私下交流,幾乎無話不談,能聊私房話,關系介于師友之間。他說我熟悉他的書和筆法,很懂他。有回我們聊到狀元宰相帝師常熟翁同龢的一副詩聯:

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

會心而笑。

作為票友,我策劃出版過他的三本書:《決戰華東》《決戰東北》和《曆史的真面目》,皆有加印,前者已出過兩版。劉統著作多為專著,後者是他的第一本文集,将由北京三聯書店再版。

我約過他一本專寫打敗仗的書,如紅軍時期的贛州之戰、湘江之戰;解放戰争時期的四平之戰、大同-集甯之戰、南麻-臨朐之戰、西府隴東戰役等,一定别具一格很有意思。他認為這個選題極具新意,躍躍欲試。考慮了好久,回電說暫時無法弄:一是手頭幾個項目尚未結項,未便從頭開始另起爐竈;二是當時軍科院圖書館資料業已封存,查找不便,做起來捉襟見肘;以後有機會再說吧。電話那頭,似可見其悻悻然的神态。

2014年11月13、14、15日,苗棣、劉統、駱玉明過訪深圳。接連三天,二人轉酒會,相當少見,分外開心,至今難忘。

他有次來深圳,心情不錯,願意多見些朋友。我于是呼朋引類,約了好幾位中年中産又好讀書的朋友,在香蜜湖餐叙。我讓劉老師多帶幾本新書,又讓朋友們盡量攜帶書架上的劉著來求簽名。那晚,大家喝了兩瓶茅台和一支紅酒,盡一夕之歡。不怎麼喝酒的劉統也痛痛快快,幹了一杯又一杯,放言無忌,有求必應,有問必答,臉上顯露出極為少見的歡快和舒展。

有次他在外地開班講授《資治通鑒》,忽然來電說:學員基本是中年金融業高管,卻在課間看見有兩人攜帶商務精裝新版《汪曾祺自選集》閱讀。那麼厚的書,還無獨有偶!他強調說。我當然聽得出來,略感意外之餘,他是為我高興。這是我做的首本汪老著作,當然也有贈送他。所謂萬事開頭難,耳聞目睹,敏慧如他,見微知著,已知該書必定叫好又叫座。開心之餘,不忘即時知會我分享快樂。

憶念劉統先生

2017年8月上海書展期間,在主會場做《決戰華東》分享會(上圖)。本定我客串主持,他自行邀請一位對談嘉賓。沒想到臨時他說:“不用另外請人,你對軍史内行,又了解我和我的書,就你當嘉賓,請小艾客串主持好了。”小艾指遼甯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回顧叢書》出版統籌艾明秋女士。于是就這麼辦了,效果倒也挺好。時間到了,讀者們還意猶未盡不肯離場。

憶念劉統先生

2020年末,他告别闵行,搬到交大徐彙校區,有了一間獨立辦公室兼書房,邀我過去做客。那次我先到常德、長沙,再去蘇州、常熟和南京,卻因封控臨時加碼,擔心多所不便,未去上海。

2021年3月,收到一箱“順豐”,發自上海。這是他最後一次寄書給我。

劉統一貫注意形象,我曾笑謂其“軍容整肅”。他的頭發,烏黑發亮。他後來告訴我:那是染的。2022年5月,疫情封控後很少發朋友圈的劉老師忽然以理發為題發了條圈,兩張照片,都是頭像,滿頭白發,一臉病容,蓬頭垢面,一反常态。當時感覺,有點吃驚,不了解。現在回想,那時他已經病重,半年多後就走了。他也許是以這種特殊方式,隐晦地跟朋友們打個招呼,甚至告别。

一向健康開朗、尚有不少未竟寫作出版計劃的劉老師不幸病故,令人扼腕哀痛。他沒能等到社會重新放開,生活逐漸恢複正常,他内心最在意業已發憤完成的兩部作品,亦止于所南心史。天蒼地茫,念之怃然。

蓋相如病肺,經月而難痊;昌谷嘔心,臨終而始悔者也。猶複丹鉛狼藉,幾案紛披,手不能書,畫之以指。此則杜鵑欲化,猶振哀音;鸷鳥将亡,冀留勁羽;遺棄一世之務,流連身後之名者焉。

得聞噩耗時,我恰巧在讀洪北江為處置黃仲則後事寫給畢秋帆的《出關與畢侍郎箋》。看到上面一段,臨風懷遠,淚不能禁。

此文收梢之際,油然想起《己亥雜詩》之136,定公寫道:

萬卷書生飒爽來,夢中喜極故人回。

湖山曠劫三吳地,何日重生此霸才?

2023年12月18日深夜完稿,19日午後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