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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庸衆時代《流人》在迎合與拿捏之間翺翔

作者:星星飛翔

◎唐山

“它呈現了英國情報部門令人愉快的腐蝕性願景。”這是美國影評人約翰·鮑爾斯對《流人》的評價,它的第三季正在熱播。《流人》被稱為“史上最好的間諜劇”,而第三季又是“整部劇中最好的一季”。在豆瓣上,該季評分高達9.5分;在爛番茄上,新鮮度是93%——剛播出時,一度飙至100%,人們驚呼:“它把進步空間堵死了。”

在中國網友中,《流人》口碑爆棚,追的人卻不多:在豆瓣上,僅3.41萬網友給第一季打了分(8.6分),僅2.42萬網友給第二季打了分(9.0分),僅3168名網友給第三季打了分(已播4集,共6集)。相比之下,給《堅如磐石》打分的網友是24.8萬,給《新聞女王》打分的網友是10.1萬。

“叫好不叫座”,因《流人》自帶邊緣性:人物設定另類,故事劍走偏鋒,密集使用的英俚造成了解之難,懸念也“邏輯松散”……有網友抱怨:“我已忘了第二季是什麼故事了。”沒人敢說它不好,卻又說不出它好在哪。在大衆“審美霸權”時代,《流人》保持住了自己的犀利和桀骜——一邊讨好,一邊耍個性,雖面向大衆市場,卻未徹底投降。

頹而不廢網絡時代的“英雄”

《流人》的背景荒唐:在英國軍情五處中,為幾名犯過嚴重錯誤、等待下崗的特工,專置了一個廢柴部門,承擔各種不可能完成、基本放棄的“任務”。對上級來說,該部門是必需的——被問責時,可絲滑地找到“背鍋俠”。

顯然,這是一個幹“髒活”的部門,卻意外成了網際網路時代職場的隐喻。

“髒活”指除了付出時間、精力之外,還要作道德犧牲的職位。比如,垃圾清運崗常被污蔑為“不衛生”,殡儀館崗常被污蔑為“不吉利”……馬克思說,沒有卑賤的勞動,隻有卑賤的人。不論從事什麼職業,都是普通勞動者,卻被莫名其妙地貼上标簽。

網際網路時代的特點在于,“體面”“令人羨慕”的職位越來越少,“差評”職位越來越多,如保險業務員、廣告業務員、删帖員等,均遭污名化,這使《流人》反而有了更廣闊的閱聽人基礎。當我們憤怒于職業無法帶來成就感、難以擺脫被忽視的命運、對未來感到失望時,《流人》便成了一種安慰。

在《流人》中,團隊頭目傑克遜·蘭姆堪稱“髒活人”的典範。他為人善良、足智多謀,卻渾渾噩噩,假裝看不到現實的荒誕與生命的無意義。蘭姆活得如此粗糙,體态臃腫,發型永遠淩亂,裹着邋遢的髒風衣……他在公共場合滿嘴髒話,旁若無人地提褲子。體檢時,大夫問他吸煙的情況,他說:“我已經戒煙了。”當大夫問戒了多久時,蘭姆回答道:“27分鐘。”

蘭姆持續輸出着類似的金句,主要内容圍繞着:你是個笨蛋;你又把事辦砸了;工作毫無意義;不論怎麼折騰,你都無法改變局面……蘭姆自帶“喪感”,他永遠提不起精神,沒有什麼理想,甚至不願配合世界把自己弄得更整潔一些。

這種頹而不廢的氣質,構成了《流人》的“新英雄觀”——絕不輕信意義,絕不被解釋掌控,隻在堅守自我和真相時,才肯做出犧牲。滄桑未使蘭姆變成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在他的慵懶中,有一種單純在,是以他擁有了大智慧。

故事不完美卻非常抓人

創造出一個契合時代精神的“英雄”,使《流人》的故事有了立足點。

《流人》采取多線索的叙事結構,核心故事不盡合理。比如第一季中,被綁架的巴基斯坦男孩占據頗多篇幅,可越到後來,綁架越像一次毫無意義的行動,甚至警方都一度忘了該去解救。在這條線上産生的種種動作,均給人“為驚悚而驚悚”之感。

這幾乎已是《流人》的“叙事俗套”了:第一集出現的隻是引子,在觸發新故事後,立刻退場;而新故事在引發更新故事後,也會迅速消失;通過多米諾骨牌式效應,新故事不斷被觸發出來;而全季真正的核心故事往往要到5集才開始,第6集便結束。每季《流人》都是一個“故事叢”,彼此牽引,并無核心。在賦予《流人》更多懸疑點的同時,也讓每個懸疑點都難被記住。

故事有漏洞,人設上也有漏洞,比如第一季中大殺四方、頗有主角光環的瑞弗·卡特懷特,到第二季、第三季突然風采喪盡,降級為熱情有餘、到處惹麻煩的蠢貨。他的一切努力,無非是把簡單的事搞複雜,以滿足“問題很複雜”的想象。

用放大鏡看《流人》,它不完美,卻非常抓人。一方面,網際網路上持續高潮已成王道。傳統的曲折、含蓄、暗示、鋪墊之類已無意義,一切由“暴躁的觀衆”們評判,他們要的是“過瘾”,不是“合理”。隻有“非現實體驗”,才能滿足他們不斷擴張的好奇心。随着節奏統禦一切,《流人》中線索抛接是否合理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抛接得快,每條線都觸目驚心。

另一方面,滿足了觀衆們“有更大陰謀的想象”。大多數現代人從事程式性工作,不再像傳統手藝人那樣,從頭到尾、全流程參與生産,個體與産品的關聯被斬斷,我們已很難知道自己工作的意義,更說不清誰在掌控局面、我們的生産是如何組織在一起的。除了想象一個“最終操縱者”和“更大的陰謀”,已無更直覺、更易懂的解釋路徑。這就可以了解,為什麼在《流人》中,野心勃勃的上司戴安娜·泰維納變成了麻煩制造者。

從寫個性到寫“亞文化群”

《流人》還有一個流浪密碼,即貼近“亞文化群”。

在蘭姆的團隊中,可謂“黃賭毒俱全”:瑞弗-卡特懷特的爺爺是特工,擁有特權,這養成了他極端自負的性格,總想單幹,卻次次失敗;盧比·何是電腦奇才,自私、無原則,喜歡出風頭,卻毫無戰力;露西亞沉迷在毒瘾中;凱瑟琳·斯坦迪什則糾纏于各路男友中……在現實中,想湊齊這些“怪才”,并非易事,

這些角色有深意:每個人都代表着一個“亞文化群”。如果說,藝術創作曾以呈現不同個性為目标,今天則轉向不同的“亞文化群”。

原因有三:首先,随着生活日漸同質化,個性已成稀缺品,所謂的獨立,都是某種暢銷人格的摹本;其次,對個性的審美正日漸轉變為身份認同,無比孤獨的現代心靈更渴望在影視劇中找到新的活法,以便寄情于中;其三,個性太理念化,不易進入,生活方式則直給,隻要穿相同的衣服,使用相同的産品,說同樣的語言,即可加入。

“亞文化群”是消費社會沖擊成的一個個孤島,似乎不同,卻是求同的産物,與“既想拒絕,又想融入”的心态合榫。在今天,“亞文化群體”已融入到人們的自我成長中,每個人在生命的某個階段,都曾投靠“亞文化群體”。這種“曆險”凝聚成個體的“獨特的記憶”,成了“我之為我”的證據。

“亞文化群”有作為表演的批判性、反思性、否定性,也可能衍生出反社會的内容。但它其實是現代性的幫兇,通過掙紮、逃離、背叛等,實作對現代性的更深層次的認同。

确實,《流人》中的正面人物都很怪。但正是“怪”,賦予他們被接受、被喜愛、被崇拜的可能。他們并沒離經叛道,反而促進了經與道的傳播,《流人》是以獲得了嚴肅思考的僞裝。可實事求是,它隻是一部典型的商業劇。

迎合觀衆卻迎合得比較巧妙

不應回避現實:類型劇是當下産量最大、觀衆最多、最常被提及的影視品種,它左右着人們的現實感,并最終參與價值觀的塑造。類型劇不是嚴肅劇的“壓縮餅幹”,不是給嚴肅劇找個庸俗一點的講述方式,就自動變成類型劇了。

類型劇有自己的世界,包括《流人》,它在迎合觀衆,卻迎合得比較巧妙。

對于類型劇,最常見的誤區是,專注在“表現形式”,似乎隻要加上血腥、暴力、懸疑、高科技、帥哥美女之類,隻要把本子寫得嚴絲合縫,就能成功。而《流人》前兩季并無這些,甚至到第三季,帥哥美女元素亦嚴重不足,為何照樣能赢得掌聲?

《流人》最賞心悅目之處,在于它采取了相反的寫作方式,先設計人物,再設計故事。在《流人》中,故事是因人而設,成了切入人物、了解人物的方式,而非相反,是以走出“不存在100%合理故事”的困局。

網際網路時代引發審美降級,觀衆反而對故事的要求變得更苛刻了——因為故事更易懂、更直接,他們不願為美感、價值呈現等犧牲故事的邏輯性。《流人》的解決方案是引導他們從故事轉向人。具體來說,就是用“亞文化群體”鮮明的标簽,加上強烈的懸疑性、海量的快鏡頭、不斷呈現的危機,可完美實作“情緒綁架”。而一個被“情緒綁架”的觀衆會出現注意力下降、容易動情、邏輯力松動、記憶力破損等問題,進而掩蓋了《流人》的漏洞——隻覺得很嗨,至于看了什麼,已經忘了。

“歌詩合為時而作”,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藝術。面對呼嘯而來的庸衆文化大潮,堅守寶貴,投降悲情,惟善拿捏者,才有未來。《流人》猶時尚寶典,在它的迎合與拿捏中,可悟出太多東西。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