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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作者:周到用戶端

楊浦濱江南段5.5公裡,同濟大學景觀學系主任、同濟建築設計集團總建築師章明數不清走了多少回。

“在城市上建造城市”,這是章明對楊浦濱江南段設計的重要理念。他深度參與了楊浦濱江南段公共空間貫通工程的設計。他将城市濱水空間的再造,概括為“滌岸之新”:像先輩站在水陸之交,渴望與自然之間建立起一種緊密關系那樣,現今的人們期望濱水空間的複興計劃如同清流滌岸,為城市帶來複興的契機。

當公共空間貫通遇上文物保護,如何讓文物建築“活化”而非變成“活化石”?基于對楊浦濱江昨天和今天的了解,章明提出了“以工業傳承為核,打造5.5公裡連續不間斷的工業遺産博覽帶”的價值觀。

緻力于城市有機更新和既有建築及建成環境的改造再利用,章明善于将理念總結成詞,傳遞文物保護的價值觀,比如“循脈潛行”“向史而新”。他深知,價值觀的推動和形成,甚至比完成一項重大設計還要有意義。

而好的設計,應當通過眷顧過去,延承曆史文脈,做到映射當下,進而反映未來,實作“疊合生長”。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不久前,在上海楊浦生活秀帶國家文物保護利用示範區建立工作成果展上,出自章明團隊手筆的一批文物建築活化利用案例在展覽中亮相。章明認為,“文物建築不同于其他文物,不應像展品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在展櫃裡。它要融入所在的環境,并與環境互相賦能。”

于是,原楊樹浦發電廠的臨江區域變成了公園,市民在園中散步、喝咖啡;百年楊樹浦水廠前修築了棧橋,友善市民近距離觀賞建築。經過這樣的改變,曆史建築成功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

把文物保護放在人民城市的理念下去看,是章明團隊一以貫之的态度。“文物的保護和再利用,要和國家戰略和城市戰略結合,在共建、共治、共享的大前提下為市民所用。”

曆史是一個流程,需要循脈潛行

黃浦江孕育了近代上海的成長史,也是城市發展的生命線。

黃浦江兩岸的綜合開發,将上海帶入城市發展新階段。之前的2010年上海世博會,場館沿江布設。工業遺産如何華麗轉身,在章明的設計中初現端倪。

凝聚章明心血的,是當時五大主題展館之一的城市未來探索館。它的前身,是始建于1897年的上海南市發電廠的主廠房。從傳統燃煤電廠轉型為綠色能源中心,章明以“綠”着色,讓百年電廠的鏽迹化為生機。傳統火力發電的發電機組和大量附屬設施被保留,成為工業文明的記憶線索。

“你的任何一個設計建造行為,都不是建立在白紙上的,而是在已有的環境上建造新的城市。”章明如是說。

黃浦江濱江貫通工程總計45公裡,涉及多個行政區。楊浦濱江段最大的特色是什麼?章明在江邊追溯曆史。

“曆史不是片段,是一個流程,從過去走到當下,再從當下繼續走到未來。是以,我們要認同和認可不同曆史階段遺留下來的有價值的資訊。如果将過去不同年代的曆史比作一張張老底片,我們要做的不是将老底片拿掉,拍一張新底片拿去顯影,而是将新底片疊在老底片上面,通過疊合的效果,呈現空間、肌理和曆史的豐富度。”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追溯曆史的過程中,設計師仿佛變成了“考古學家”,挖掘場地中發生過的故事及價值。“文物建築現場好比考古現場,先要摸清底細才能下手,要小心翼翼地層層挖掘。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城市更新要有繡花般的功夫。”

章明将這種基于場所挖掘來尋找脈絡的做法,概括為“循脈潛行”。他還特别強調,挖掘的對象是場所(place),而非場地(site)。 “場所這個概念,與人的精神活動和情感價值關聯,我們在評估建築價值的時候,不僅要考慮它的社會價值、文化價值、實體價值、生态價值等等,還要考慮對其情感價值的關照。”

下一步,是讓文物建築在新時代通過改造的方式煥發新的生機,章明強調“宗史實用”和“向史而新”。在他主持工作的同濟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集團)有限公司都市院原作設計工作室,就挂着這兩幅字。

他告訴晨報記者:“‘宗史實用’的字由梁思成先生手書,就是要把過去的東西為當下所用。‘向史而新’是我提出的。對于文物建築來說,延長壽命和發揮其文化價值的最好方式,是讓它回歸到日常生活中來。”

遠東最大火電廠變身遺迹公園

循脈潛行的過程中,章明印象至深的,是原楊樹浦發電廠的調研。

位于楊浦大橋以東2.7公裡的楊樹浦發電廠,曾是遠東最大火力發電廠,有“中國電力工業搖籃 ”的美譽。它的前身是建于1882年的上海電氣公司,後于1911年建廠,1913年供電,是世界上最早的發電廠之一。

根據節能減排要求,2010年楊樹浦發電廠關停發電機組,并于2015年開始實施生态化和藝術化改造。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濱水空間要變成公共空間,最簡單的方法是一拆了之,在白紙上重新做文章,但會切斷曆史的脈絡,失去傳承的方向。

楊樹浦發電廠曾是這座城市的驕傲,如何讓它在完成曆史使命後,有尊嚴地回到城市生活中?章明的選擇是“錨固”與“遊離”。所謂“錨固”,即是将場地的特征性要素——工業遺産有選擇地保留下來,加以轉化利用。

“跑完現場之後,我們團隊自己主動開出保留清單,上面有12處重要的建構築物和機械裝置,包括高105米的煙囪、江岸上的鶴嘴吊、輸煤棧橋、傳送帶、清水池、灰倉……”章明回憶。

這些工業建構的存在,一度在廠區與市民生活空間之間劃出了無形界限,讓人“臨江不見江”,也導緻了鄰避效應。

“錨固”之後的“遊離”,指的是在符合當下需求的前提下,為市民創造高品質的詩意空間,應對百姓對美好生活的需求。當電廠“禁區”變身公共開放空間,“還江于民”也就實作了。

最終開放的空間名為楊樹浦電廠遺迹公園,由章明領銜設計的這一項目榮獲第11屆羅莎·芭芭拉國際景觀獎三項大獎之一。今年城市空間藝術季期間,遊人步入公園,見到了一處雨水花園和一處淨水咖啡廳。這是拆除了儲水淨水裝置的圓形儲水池上方結構後,留下的兩個基坑,見證了場地肌理和曾經工業生産的印迹。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種植淨水植物,在池底鋪上卵石,大雨時調蓄降水,将滞緩雨水排入市政管網,這是雨水花園的生态邏輯。遊人坐在咖啡廳裡,透過打開的穹頂,可以看到天光和标志性的煙囪。

工業遺産的藝術化表達,沖破人們的想象。-11米深的深水泵坑轉型為泵坑藝術藝術空間,灰倉也變成了灰倉藝術空間,轉運站變成驿站,煤鬥變成煤鬥亭……

電廠老職工在公園裡遇見章明,激動又感慨:“章老師,我在廠裡工作了一輩子,現在走在這裡,就想起了當年的情景。”場地中的曆史見證,也成了人與建築之間的情感紐帶。

一條棧橋,讓你看清“活”的百年水廠

回歸的工業遺産被市民欣然接受,章明覺得,這就是文物保護的意義所在。“楊樹浦發電廠是工業遺産,也是文物。如果把它當作一個生命體去看待,對于這樣的變化,它自己也會欣慰吧。”

楊樹浦路北面的居民,終于見到了開放的水岸。走在濱水空間裡,他們感受着它的可讀性與溫度。

楊浦濱江貫通過程中最長的“斷點”——1883年建成的楊樹浦水廠,也曾經曆了“打開”的過程。

它位于楊浦大橋浦西段西側,是全國第一座現代化水廠,李鴻章曾在此開閘放水。吸引衆人目光的是它的英式城堡外形,清水磚牆嵌以紅磚腰線,看起來甚至不像是座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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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江岸線功能從生産轉向生活,水廠卻是“活”的——生産自來水的工廠中的房間還在運轉,提供近300萬市民的用水。2013年,它成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機關。“我們很難從上面、從裡面進行穿越。它甚至是整個黃浦江兩岸貫通工程中最大的斷點。”由此,章明想到,貫通或許可以借助棧橋。

但棧橋設在哪?如果從頂部跨越,會影響文物的天際線。設在防汛牆外與水岸平行,會占用水域,影響江寬。他也想過用趸船連成“浮橋”,但管理甚為困難。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橋架不起來,難道讓市民沿楊樹浦路繞行嗎?最終,章明借用基礎設施的頂部空間實作了棧橋的貫通。

“改造要在防汛牆外設防撞柱,保護水管,我們釋放了防撞柱的頂部空間,建成了500米長的水上棧橋。棧橋為灰木色,看起來很低調,與古堡式水廠和諧共存。有人提出,棧橋可以沿用水廠的古堡風格,但我沒同意。新介入的元素不能與文物建築混為一體,要有一定的可識别性,不搶榮光不搶戲,這才是對文物的尊重。”章明解釋,這才是尊古不複古、守正不守舊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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棧橋的誕生,讓穿行江邊的市民有了近距離觀賞建築的通道。“以前,遊客隻有坐船經過的時候才能看到,或者從江對岸看過來,但是肯定看不清楚。現在,不管他們在江邊散步還是跑步,都能欣賞到。”如此,打破了文物建築給人的“高高在上”之感,真正融入了市民的生活。

江邊的綠色山丘,成為人民城市的具象表達

“我們尊重傳統的文物建築,尊重它們曾經創造的燦爛曆史,但我們仍有當下的使命,要創造屬于當下的建築環境。”懷着使命感,章明堅信,新的建築環境絕非無根之源、無本之木,“它是穿過曆史走到了現在,作為設計師,我們的追求是,讓它在未來走得更遠。”

“在城市上建造新的城市”,他讓工業遺産回歸生活

作為世界僅存的最大濱江工業帶,别具匠心被保留下來的工業遺産中,并非每一幢都有文物身份,比如綠之丘。章明看過某個社交媒體上濱江建築的打卡量排名,綠之丘是第一。

這是一幢差點被拆除的普通工業建築,前身是煙草公司的機修倉庫,建于1995年。“我們去的時候得知,在研究整個地塊的時候,它拆除的方案已經定了,施工車輛都快進場了。因為根據城市道路規劃,安浦路要橫穿過建築所在的位置。”

但章明找到了建築保留的意義。“我提出,濱江空間岸線太‘平’了,能不能把它改造成一座立體花園,并且不影響城市道路經過?當時楊浦區濱江辦和濱江投資開發公司就說,章老師,那你能不能做個方案?”

在章明團隊送出的圖紙上,大家看到,建築面向陸家嘴的方向做了斜切,背向濱江的方向也做了斜切,削減了50%的建築量。這樣一來,登臨建築仿佛跨越山丘,也能緩解建築離江太近帶來的壓迫感。建築的高度從30米降到了24米。這是高層建築與多層建築的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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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之丘真正出現在眼前時,人們發現,建築後部是規劃綠地,直達濱水空間。安浦路穿越建築第一層,第二層設計為架空,供人穿行。層層疊疊的平台上,有下沉的樹池,34棵楓樹圍繞着一棵樸樹。重陽佳節,楊浦居民來這裡登高望遠,看看楊浦大橋,望望陸家嘴。

“沒有身份的建築不受保護,但不意味着它沒有價值。在綠之丘所處的位置上,在它與城市道路的關系中,我們選擇用更加複合化、人性化的方式去解決。人在江邊行走,突然有個雙螺旋樓梯可以登高,頂樓有一段U型步道,供人270度觀景,這是對曆史、對場地環境和人的行為的回應。”說到這裡,章明想起,“有一天,建築評論家周榕也來了,說他看到人們在綠之丘上無目的地徘徊,蕩漾着愉悅的笑容。城市為市民留下這麼一座貌似‘無用’的開放共享空間,他覺得,這是上海對市民的一種寵溺。”

往大了說,這也就是“人民城市”的一種具象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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