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6年，六十一歲的老皇帝，白發如霜，身披八卦道服，正在炙熱的銅爐邊等待着夢想中的能帶他脫離人世的紅塵眷戀，讓他超越大自然的極限，奔向永生的烏金丹。
這個老人曾經夢想像太上老君那樣遨遊太空，于是吞下了一粒又一粒的金丹。
每次吞下一大把金丹，他就産生一種幻覺，仿佛自己就是數千年前那個駕着八駿的浪漫天子-周穆王，疾馳于雲霧缭繞之中，在巍巍昆侖山的巅峰跟西王母相會。
于是嘉靖皇帝經常徹夜難眠，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煎熬着。他感到渾身燥熱，再也吞咽不下任何食物了，隻能喝一點清水。
慢慢地，嘉靖皇帝發覺自己的雙手開始不聽使喚，時常不住地顫抖着。他再也沒有辦法在暴怒時，随意抓起身旁的瓷碟，對着太監們大發脾氣了。
更讓自己感到擔憂的是，自從這一年冬至日，在成國公朱希忠的護送下，到圜丘去祭拜天地之後，嘉靖皇帝渾身不适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仿佛有一股熱火，從腳底下往全身蔓延燒烤着。禦醫們隻是診斷為風寒病，皇上雖然服下大量的解藥，但身體上的不适并未有任何減輕。
日複一日，嘉靖皇帝眼前不斷閃現過各色各樣奇異的幻影，忽而是須發飄胸的老神仙，忽而又是翩翩起舞的人間佳麗。嘉靖皇帝亢奮地睜大雙眼，抖索着伸出雙臂，力圖将它們牢牢地抓在手中。
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忽然間虛脫了，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
十二月十四日的早晨，嘉靖皇帝剛剛洗漱完畢，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他樹枝般的古銅色手指頭插進自己的喉嚨深處。
他想嘔吐，可是胃裡翻山倒海大鬧了一陣，卻湧不出任何東西。嘉靖皇帝隻覺得頭暈得厲害，一根根腦筋劇烈地跳動，不斷地往外膨脹着。
嘉靖皇帝立即意識到自己就要當神仙了，他急匆匆地對門外侍候的司禮太監黃錦一聲吼叫：“快，擡朕去乾清宮，召裕王、輔臣入見。”
言未畢，嘉靖皇帝癱軟在地上，手中的黃金盤子當啷落下，一粒粒各色各樣的丹藥灑落在地，不斷地在嘉靖皇帝睜得渾圓的眼珠前散發着五顔六色的幽光。
宮内亂成一團。在一陣嘈雜中，太監們七手八腳地把老皇帝擡起來，匆匆穿過幾道宮門，來到了莊嚴肅穆的乾清宮。
嘉靖皇帝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在此打理朝政了，如今又回到了這個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地方。
然而，嘉靖皇帝瞪得渾圓的雙眼卻顯得那樣的無奈與憂傷，他費勁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泛出些光亮，随即逐漸黯淡下去。
那些小太監們吓得哇哇大叫，黃錦的額頭也是沁出豆大的汗珠，但是他比滿臉稚氣的小太監們要顯得鎮定。
他揮動雙手：“把皇上放在大殿中央的禦榻上，趕快宣裕王、徐先生入殿。”
小太監們立即像兔子一樣撒腿散去，黃錦又聲嘶力竭尖叫道：“除了裕王、徐先生外，不得向任何人洩露。否則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嘉靖皇帝駕崩的公曆日期是公元1567年1月23日。
沉溺于煉丹術，并沒有使嘉靖皇帝成為一個化學家，也沒有讓他嘗到延年益壽的甜頭。
随着皇帝的沉淪，整個帝國也陷入混亂無序之中。
忍無可忍的宮女們試圖用她們柔弱的雙手去結束這個昏君的生命，一個個剛正不阿的忠臣在午門之外哀号着被打得皮開肉綻。
嘉靖嘉靖，家家不靖。
饑民造反、農民暴動，層出不窮，幾無甯日。南倭北虜，烽火連年，更是讓大明帝國的陸、海邊疆慘遭蹂躏，生靈塗炭。
朝廷之上，憂國憂民的人不在少數。
但是最讓太監黃錦深為敬佩的當屬内閣首輔徐階跟戶部主事海瑞兩個人。
盡管不再是一個男人，但是黃錦仍然具備一顆雄心。
位卑未敢忘憂國，每當這句話像一朵跳躍的火焰在心靈上閃動時，黃錦便産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
除了沒有辦法像男人那樣享受世間最快活的事之外，黃錦并不覺得自己喪失了做一個人的尊嚴。
當他噙着淚花看着無數乳臭未幹的言官像一隻隻撲向燭火的飛蛾那樣，争先恐後地向皇帝獻呈世界上最忠純的話語時，黃錦真正懂得怎樣才能有尊嚴地活着。
而最令黃錦感到震撼的是今年二月，海青天讓人擡着棺材，跟家人淚别，在午門城樓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财用也！”
然而，海瑞感天動地的赤子忠誠，并沒有喚醒沉睡中的皇帝。
當海瑞的谏書《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呈送到嘉靖皇帝的手中時，黃錦甚至能夠聽到皇帝劇烈喘氣的粗聲，可以看到皇帝腦後脖子上膨脹的筋條。
海瑞的血書如同一片廢紙，從嘉靖皇帝的手中擲落在大殿之上。
嘉靖此生從未感到如此震怒：“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财用也！難道這厮真的活得不耐煩了！傳旨，速速拿下海瑞好生勘問，不要讓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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