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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菜好吃,海鮮難得

作者:證券時報

我們現在一說到粵菜,第一反應當屬“生猛海鮮”,因為今人對于粵菜的記憶,多基于改革開放之後的曆史——改革開放之後,廣貨北銷,粵菜北漸,生猛海鮮主打,其實還有賴于港味北上;海鮮生猛,須有能供氧的海鮮池(缸),而這是從香港引進的。在此之前,廣東人要想在餐廳吃到海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海鮮海鮮,新鮮至為要緊,沿海漁民捕獲之後,如何及時送到城市裡來,城市裡的餐館又如何保養這些海鮮?這些問題不解決,海鮮也就難吃到。是以,我們看到,廣東早期最負盛名的兩大美食家,江孔殷的太史菜和譚瑑青的譚家菜,裡面固有海味,卻無海鮮。海味的代表如鮑、參、翅、肚,可都是幹貨。當然幹貨如何制成佳肴,或許更考廚藝,但畢竟不是海鮮。

盡管有氧海鮮池解決了保鮮問題,平時在餐館可以吃上海鮮了,但想要更生猛,還是要盡量離供貨點近一些,或者供貨更便捷為好,是以在八九十年代,廣州先是珠江上的海鮮食坊風行一時,後來集中到大沙頭沿岸的西貢漁港一帶;大沙頭整治拆除了漁港,好鮮者則每往黃沙水産市場現買現加工。

就近吃海鮮,現在如此,過去更甚。清季遊幕廣州的金武祥說:“餘在西江,馮子良先生為餘書扇,錄其《珠江消夏竹枝》雲:“行樂催人是杯,漱珠橋畔酒樓開。海鮮市到争時刻,怕落嘗新第二回。”(金武祥《粟香随筆》卷六,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52頁)漱珠橋,在今海珠區南華中路與南華西路交界處,橫跨漱珠湧,為清乾隆年間十三行總商、廣州首富潘振承所建。海珠當時是廣州城對岸的一個島,尚屬鄉野茶園,珠江漁民,多聚居于此,如南海植桂堂的《羊城竹枝詞》說:“郎從橋下打魚蝦,妾出橋頭去采茶。來往不離橋上下,漱珠橋下是侬家。”(《正續羊城竹枝詞》卷一,廣州科學書局1921年版,第22頁)

那問題來了,當時的所謂海鮮,是不是這些漱珠“橋下打魚蝦”即就近打魚所得?如果是,那這算得上海鮮嗎?但史料表明和事理表明,依照當時的能力,也隻能就近打魚了,否則,誰有能力跑到真正的海上去打魚?打到魚獲有什麼能力保魚運回?是以,1877年鄧顯的《羊城竹詞枝》就說:“撒網抛罛齊用力,打魚人在白鵝潭。”白鵝潭,珠江前後航道分流處,水深江闊,也在漱珠橋的斜對面不遠處。左一衡的《羊城竹枝詞》也說:“漱珠橋上月如鈎,照見漁家放棹流。多少阿姑和阿嫂,全家生計在輕舟。”(龔伯洪《廣州古今竹枝詞選》,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3、89頁)

當然,即便是珠江河鮮,也可稱海鮮,因為廣州人從來有稱珠江為海的,直到民國時期,也時常稱過江為過海。比如譚延闿這個外江佬1923年7月9日日記說:“出過海,至大學營,得印波、蓂階電,雲紹基決取消楊池生以第三師警戒總司令,欲大元帥即往。”(《譚延闿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版)當時孫中山的大學營也即大元帥府,即今海珠區大元帥府舊址,對出江面,算是珠江最窄江面了,尚稱過海,餘可想見。從前“過海”乃是疍民的“專利”:“你看,‘過海’(廣州巿人這樣叫,實則過江)已有商人承辦的過海電船,并且另有所謂“橫水渡”,她們怎能與之競争?正路既不可通,她們就隻得走偏路了!”(靜觀《春光明媚話珠娘:更足令你留戀不忍去》,《新生周刊》1934年第1卷第16期)之是以稱渡江為“過海”,也實在是淵源有自,因為早期珠江三角洲尚未沖積成型的時候,廣州面臨的确實是依山傍海,這從著名的達摩東渡登岸廣州的“西來初地”遺址,即可知當年的“海岸線”距今日的江岸線有數裡之遙,可見當時海岸線的廣闊。是以,韓愈在廣州“初南食”就吃到了不少生猛海鮮,紀于《初南食贻元十八協律》:

鲎實如惠文,骨眼相負行。蠔相黏為山,百十各自生。

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蛤即是蝦蟆,同實浪異名。

章舉馬甲柱,鬥以怪自呈。其餘數十種,莫不可歎驚。

我來禦魑魅,自宜味南烹。調以鹹與酸,芼以椒與橙。

腥臊始發越,咀吞面汗騂。惟蛇舊所識,實憚口眼獰。

開籠聽其去,郁屈尚不平。賣爾非我罪,不屠豈非情。

不祈靈珠報,幸無嫌怨并。聊歌以記之,又以告同行。

但這首詩隻與潮州沾了邊——貶谪潮州途中作,與潮州飲食則毫無關系。詩寫的應該是他進入珠三角之後、到達之廣州前;錢仲聯先生《韓昌黎詩系年集釋》說:“魏本引樊汝霖曰:‘元和十四年抵潮州後作也。’補釋:前《贈别元十八詩》,尋其叙述,蓋途次相别。則這些詩不應為抵潮州後作。”又據《贈别元十八協律六首》及錢鐘聯的集釋,元十八乃奉其主公桂管觀察使裴行立之命,迎問韓愈于貶途,贶贈書藥;來時過龍城柳州,還帶來了柳宗元的關切和問候,柳宗元作有《送元十八山人南遊序》。據《贈别元十八協律六首》其六他們大約在扶胥即廣州東南今南海神廟一帶握手話别,并緻意柳宗元:“寄書龍城守,君骥何時秣。峽山逢飓風,雷電助撞捽。乘潮簸扶胥,近岸指一發。兩岩雖雲牢,水石互飛發。屯門雖雲高,亦映波浪沒。餘罪不足惜,子生未宜忽。胡為不忍别,感謝情至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第1123-1132頁)

其實到宋朝,珠江水仍苦鹹。如蘇轼在給廣州知府王敏仲的信中說:“廣州一城人,好飲鹹苦水,春夏疾疫時,所損多矣。惟官員及有力者得飲劉王山井水,貧丁何由得。惟蒲澗山有滴水岩,水所從來,髙可引入城。”然後詳述的接引之法,并要求做好事不留名——“慎勿令人知出于不肖也。”這項被後世稱為中國第一的自來水工程不久就建成了:“聞遂作管引蒲澗水甚善。“又再囑以養護之法,期于”永不廢。僣言,必不訝也“。(蘇轼《與王敏仲十八首》之十一、十五,孔凡禮點校《蘇轼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92-1693頁)換言之,在蘇宋的年代,仍然是可以吃到海鮮的,可惜這個大美食家沒有留下記錄。

好了,不扯遠了,我們回到清季民初來。到這個時候,珠三角陸地面積大增,沙田大幅開墾,海岸線已經大幅後退,廣州城的水也多半不鹹,蘇東坡的“自來水工程”不知何時廢止,其實也應該早就用不着了;早在明代的萬曆十九年,大戲劇家湯顯祖南貶廣州,寫下的史上歌詠廣州最好的篇章之一《廣城二首》就說:“臨江喧萬井,立發湧千艘。氣脈雄如此,由來是廣州。”臨江之井皆可飲,退進一點更甘甜。隻不過,這樣一來,廣州要想吃海鮮就沒那麼容易了。

從時人留下的竹枝詞之類的飲食史料中,我們也隻看得到耐存活的貝類海鮮,而鮮有海洋魚類。如蓮舸女史的《羊城竹枝詞》:“響螺脆不及蚝鮮,最好嘉魚二月天。冬至魚生夏至狗,一年佳味幾登筵。”(舒錦編《正續羊城竹枝詞》卷一,廣州科學書局1921年版,第24頁)響螺與蚝系貝類海鮮,嘉魚是西江河鮮,魚生多用淡水鲩魚。陳勉襄詠漱珠橋海鮮之美的《羊城竹枝詞》:“趕趁鮮魚入市售,穿波逐浪一扁舟。西風報道明蝦美,還有膏黃蟹更優。”“夏桃秋桔也堪邀,牡蛎鳊魚味更饒。笑煞當年蘇玉局,隻知餐荔與江瑤。”(龔伯洪《廣州古今竹枝詞選》,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頁)有蝦有蟹,可鹹水可淡水,牡蛎即蚝,鳊魚則淡了。信矣,廣州吃海鮮之不易。

即便在廣州的濱海之地如潮州,我們從桐城派鼻祖方苞的後人方澍1892年遊幕潮州時所撰《潮州雜詠》(後發表于其好友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志》1915年第1卷第4期)看,其中寫到海鮮固多于廣州的詩人們,但也是貝類為多,且将其中關于海鮮的各聯摘錄并疏解如下:

飛飛鲆似燕,高禦海天風——鲆魚飛出海面像燕子似的。鲆魚肉質細嫩而潔白,味鮮美而肥腴,補虛益氣。

舉觞薦蚶瓦,荷鏟種蚝田——蚶瓦,即俗稱瓦壟子或瓦楞子的一種小貝殼,,生活在淺海泥沙中,肉味鮮美。唐代劉恂《嶺表錄異》說:“廣人尤重之,多燒以薦酒,俗呼為天脔炙。”著名作家高陽認為即是血蚶,“燙半熟,以蔥姜醬油,或紅腐乳鹵涼拌”,甚美。種蚝田,即到海邊灘塗中放養小蚝。)

海月拾鳥榜,蛤蜊劈白肪——《食療本草》說海月這種殼質極薄、呈半透明狀的貝殼:“主消痰,以生椒醬調和食之良。能消諸食,使人易饑。”崔禹錫《食經》則說:“主利大小腸,除關格,黃疸,消渴。”蛤蜊,也是一種貝殼,佳者稱西施舌,肉質鮮美無比,被稱為“天下第一鮮”、“百味之冠”。

灰數罟後,乘潮張鬣初。鳗鲡陟山阜,緣木可求魚——明代黃衷《海語》較長的描述了如何在海鳗随潮水湧到山上去吃草的路上,布下草灰陷阱以捕捉的情形:“鳗鲡大者,身徑如磨,盤長丈六七尺,鎗觜鋸齒,遇人辄鬥,數十為隊,朝随盛潮陟山而草食,所經之路漸如溝澗,夜則鹹涎發光。舶人以是知鳗鲡之所集也,燃灰厚布路中,遇灰體澀,移時乃困。海人殺而啖之,其皮厚近一寸,肉殊美。”山上能捉到鳗魚,就如同樹上能捉到魚一樣。

蟛蜞糁鹽豉,園蔬同鬲熬——蟛蜞是一種小蟹,一般認為是有毒的,“多食發吐痢”,是以一些廣東人将其用來喂鴨肥田。但經過潮州人烹制出來,已是味道絕佳的無毒海鮮。屈大均《廣東新語》的解釋是:“入鹽水中,經兩月,熬水為液,投以柑橘之皮,其味佳絕。”并賦詩贊歎:“風俗園蔬似,朝朝下白黏。難腥因淡水,易熟為多鹽。”

人稱其所著《嶺南詠稿》“寫粵中風物殊肖”,《潮州雜詠》又堪為其中代表,他自己也在詩的後半說:“爾雅讀非病,人應笑老饕。”那所述應可信,則當日潮州海鮮,也不過爾爾。

當然,随着火輪的使用,漁船能稍出遠海,且回程加速,人們的海鮮食欲,才漸次得到滿足。但仍是以就近就第一原則,即便在民國時期,相對大陸而言漁業更先進更發達的香港,吃海鮮首選仍然是香港島的香港仔和避風塘一帶,那是也是傳統的水上居民也即漁民的聚居區;外江人旅港,被招待吃海鮮,通常會選址于此,如餘紹宋1935年3月5日在香港:“下山赴香港仔,猶是舊時風物,蓋香港未割讓英國以前,本以是處為市集,土人皆居于是,俱以漁為業,對岸村市漁舟來往尚仍舊式。源丈約至鎮海樓食魚鮮,各類至繁,詢該店中今日所有海鮮名目,辄舉數十種以對,約記之,如所謂七日鮮、石斑、方利、細鱗、紅油、火點、連占、青衣、泥黃、三刀、生帶子、華美、富曹、金古、三須、屍公、雞魚、石梁頭、老虎之屬,不能悉記,亦俱土名,未詳其本名也。命其取數種來觀,則五色斑斓,多生閏所未睹者,随食數種,味香鮮美。”(《餘紹宋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1241頁)在市中,則無如此多精美海鮮了。解放前夕,葉聖陶經港北上京華,吃到的珍品海鮮,仍然是在香港仔:“(1949年1月21日)乘汽車往香港仔,訪務實中學。蔣仲仁、朱光熙殷勤招待,雇小艇子泛于近邊。登一小山,上有天主教修道院。雲南楊君為餘夫婦攝一影。泛舟一小時,仍返校中,即開宴。香港仔為漁民集居地,多産海鮮,菜中有龍蝦盤,為珍品。”(葉聖陶《旅途日記五種》之《北上日記》,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28頁)

其實也不單是外江人,本地佬要吃海鮮,何嘗不欲前往此處?如著名的太平戲院院主約粵劇大師馬師曾吃海鮮,即在香港仔:“(1937年3月8日)約四時馬師曾與譚蘭卿至,共往香港仔食海鮮,該新花洲甚靓海鮮。”(程美寶編《太平戲院紀事:院主源詹勳日記選輯(1926-1949)》,香港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600頁)

但回到内地,廣東人要真正進入海鮮時代,還得要到1980年代稍晚以後;筆者1987年初來廣州,除了貝類,海魚仍是很難吃到或者吃得起的。再後來,不獨海鮮池技術,其他各種保鮮技術日新月異,則極北極西,也無不有生猛海鮮吃了,雖然仍以近産地為佳。

(作者系中山大學文學博士)

本報專欄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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