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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他在中國西北的曠野筆耕不辍,用質樸沉靜的文字,書寫山川河流與廣袤土地,書寫大地之上的人與萬物。他在史詩駐足的地方呈現藝術的絢爛,構造天真且富于哲思的“本巴”世界。

故鄉,是他的精神家園,也是他通往世界的起點。他用如夢如幻的中國故事,向世界展現中國當代文學的豐富次元。他的作品因而具有深刻的中國性、世界性,以及文學未來的可能性。他是新周刊“2023中國年度新銳榜”年度新銳人物——作家劉亮程。

2023年12月20日,“2023 中國年度新銳榜”将在北京新銳登場,敬請期待。

作者 | 傅淼淼

題圖 | 由被訪者提供

與作家劉亮程商定采訪時間那天,他發來微信——“後天下午可以”。出于習慣,我詢問兩點是否友善,他發來一個笑臉,說:“午休後,三點半。”

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北京屬于東八區,新疆屬于東六區,中間相差兩小時。采訪當天,劉亮程午睡剛醒,笑着說:“我現在跟你說話,腦子還在夢裡,不太清醒,這感覺跟我書中文字差不多,半夢半醒。”

2023年8月,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揭曉,劉亮程的小說《本巴》榜上有名。獲獎後,他家中電話、手機、微信一刻不停地響動,比平時熱鬧了很多倍。11月,劉亮程應邀去烏鎮,參加“2023中國文學盛典·茅盾文學獎之夜”,剛風塵仆仆地回了家。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本巴》

劉亮程 著

譯林出版社 2022-1

劉亮程聊了太多次故鄉和文學,這多少令他感到疲憊,他形容這些就像“秋天刮的一場風”,但很快就會平靜下來。

對他而言,這些遠不如日常生活有趣。當聊到小外孫女,院子裡種的辣椒、茄子、蕃茄,他的語氣和情緒明顯要高漲許多;聊到他扛着鋤頭和真實世界打交道,但頭腦早已神遊天外,想象小說中的諸多細節,他更是會笑出聲來。可見,即便生活在有兩小時時差的新疆,劉亮程也會有自己的時區。那個時區要更慢一些。

劉亮程的慢,簡直稱得上是奢侈——當所有人都在忙着向前、鉚足了勁兒争先,他卻在忙着看一群螞蟻、研究狗的一輩子、琢磨驢的心情,甚至為了不讓一把好鍁在肩上白白生鏽,花一個晌午的時間,把一個土包填平。

遠在都市的人,讀罷劉亮程的文字,感慨良多,仿佛這些文字幫他們找回童年失掉的天真,一掃繁華都市裡的浮躁之氣,猶如經受一次來自遠方的心靈按摩。可實際的村莊,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浪漫。

劉亮程會從鄉村日常中提煉靈感、體會浪漫,更會警惕對生活的過度美化,将生活的殘酷在不經意間點出來。就像詩人、評論家林賢治評論的那樣:“他的作品,陽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島,但是又沒有那種原始的浪漫情調,在那裡夾雜地生長着的,是一種困苦,一種危機,一種天命中的無助、快樂和幸福。”

在劉亮程看來,很多時候人們想要逃離現實、渴望詩與遠方,不過是想要過一種文學式的生活,并不想生活在現實生活裡。“詩和遠方屬于文學中的生活,但文學中的生活隻能存在于我們的内心,不屬于現實。”

對劉亮程而言,一個人可以選擇在任何地方老去,鄉村也好,城市也罷,人們在哪裡都可以等來自己的老年。他說:“很多中國文人都想老了之後有個清淨的去處,無非是想離自然更近一些,在山水之間,在蟲鳴鳥叫和雞鳴狗吠中,慢慢衰老。歲月在這裡清晰可見,村莊的10年,其實很簡單,就是對面山坡上的麥子青了10次、黃了10次。”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那是蜘蛛和我們一起建的家”

劉亮程生活在新疆木壘縣菜籽溝村的木壘書院,過着半耕半讀的生活。他養了很多雞,卻舍不得吃。他養它們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清晨那幾聲雞鳴。

每天早上6點,雞叫第一遍,劉亮程睜開眼,醒上一會兒,再沉沉睡去;第二遍雞叫,大概7點多,天基本亮了,村裡很多人都開始起來幹活,劉亮程還要再睡一會兒;等到9點,才到他真正的起床時間。“我每天都要留出很多時間睡覺和做夢,假如沒有那麼長的時間睡眠和做夢,我這一天什麼事兒都幹不好。”

起床吃完早飯,劉亮程會忙一會兒寫作,午飯後,他要再午睡一下,睡醒,就要去下地幹活。劉亮程的院子一共有40多畝地,有時自己幹不完,還要找一些幫手才行。“我現在每天用來寫作的時間不多,上午寫一點,下午就要去幹活了。我曾經在《一個人的村莊》裡寫過,有些活不幹也就沒有了,一旦幹起來,一輩子都幹不完,真是這個道理。”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一個人的村莊》

劉亮程 著

譯林出版社 2022-1

劉亮程家裡有菜窖,每年都會提前儲備冬菜,準備過冬。等到來年2月,又要準備種菜,像春天種花那樣,把房間裡大大小小的花盆播滿種子,菜籽(苗)會在他的房子裡生長3個月。長到4月底5月初,他再把一棵棵小菜苗移到菜地裡面,“不到最後一刻,你根本無法知道一根辣椒的菜苗究竟能長出幾顆辣子”。

把菜苗從盆裡移到菜地,前後需要操持好幾個月。其間,要一直澆水、除草,等到七八月,開始有一些收成,美滋滋地吃上自己種的辣椒、茄子、蕃茄。等到9月底,氣溫驟降,開始打霜,又要開始儲備冬菜。“鄉村生活聽起來挺浪漫,實際幹起活來,會發現遠沒有那麼輕松。我要花費很多時間種菜,但享受果實的時間很短。”

生活在鄉村,要按照鄉村的理念生活。首先,得學會接受塵土,隻要種地,腳就會沾上泥;其次,要能容忍窗台上的蟲子。劉亮程從不在院子裡打農藥——“用藥把蟲子噴死了,我去哪裡聽蟲鳴呢?”;看到結的蜘蛛網,他也不會破壞——“那是蜘蛛和我們一起建的家”。

劉亮程的院子裡長滿了樹,枝葉繁盛,甚至看上去有些雜亂,他便給自己找出一條理由:“修剪樹枝是人類自己的想法,不是樹的想法,我們來到樹下生活,樹想多分出幾個枝丫,應該由樹做主,不應該由人來做主。”

院牆歪歪扭扭的,劉亮程也不去管它,等上三五年,塌了、倒了,再徹底把它推掉,重新蓋一個院牆。“假如一直修修補補,那真是沒完了,我隻能讓自己盡量去容忍這些東西,盡量不去創造新的活幹。”

常有小朋友來木壘書院遊學,來這裡的第一堂課,劉亮程會跟孩子們說:“書院裡有很多小蟲子,我沒有把蟲子殺死,是留給你們聽蟲鳴的。假如有蟲子落在你身上,輕輕拍一下就行了。蟲子和你們都在趕路,都在往秋天走,我們都是同樣的生命,這一路上要互相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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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亮程和孩子們。(圖/由被訪者提供)

木壘書院沒有裝路燈,天一黑,黑暗便徹底降臨在這個小院,劉亮程讓老師把房間裡的燈也關掉,讓孩子們适應黑暗。

劉亮程告訴孩子們,不必為自然界的夜晚感到恐懼,黑夜本身是安全的,“黑夜保護了多少動物啊!其實對我們人類也一樣,隻是城市的燈光照射太過泛濫,周遭似乎變得沒有黑暗。黑暗成了夢,變成了夢魇,但它不應該被懼怕”。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你把我的腳印踩疼了”

小時候生産隊養羊,隊裡會派村裡的人去放羊,人們開玩笑說,“誰脾氣急躁,就派誰放兩個月的羊”。羊群走得慢,跟在羊後面走,再急躁的性子,也會被磨得慢下來。“你看那羊雖然長着四條腿,但都是半步半步地走,每一條腿都在拖另一條腿的後腿,人跟在羊後面走,根本不可能走快。”

劉亮程在書中寫道:“許多年之後你再看,騎快馬飛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趕路的人,一樣老态龍鐘回到村莊裡,他們衰老的速度是一樣的。時間才不管誰跑得多快多慢呢。”

年輕時,劉亮程務過農,跟木匠學過打家具,跟鐵匠學過打鐵,還做過農機管理者,20歲的時候寫過詩。30歲,劉亮程關掉農機配件門市部,離開家鄉,來到城市烏魯木齊。

彼時,劉亮程回望那個離開以後才發現是家鄉的地方,在30歲,寫出了《一個人的村莊》;等到他寫第一部小說《虛土》,依舊沿着時間往前回溯。他在書中描繪一個5歲的孩子,在清晨睜開眼,發現村莊裡的人,把他的一生都過完了,仿佛每個人來到人世間,生命早已被别人過完,剩下的隻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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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土》

劉亮程 著

譯林出版社 2022-1

小說《本巴》發表時,劉亮程60歲,他以史詩《江格爾》為背景展開,繼續往回走。小說裡有人不願變老,有人不願長大,有人甚至不願出生,始終待在母腹中。所有人都停留在他們想要的年紀,所有人都活在一個不願醒來的夢裡。

在小說《本巴》的世界裡,牛羊成群,水草豐茂,人們整日喝酒享樂,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本巴”國的汗王“江格爾”,讓所有人活到25歲就不再變老。人們精力充沛,日複一日地趕着牛羊,從一個草場轉到下一個草場,仿佛趕着牛羊轉場也不過是一場遊戲。

李白在詩中感慨:“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劉亮程的筆下,正是一個又一個“浮生若夢”的故事。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在授獎詞中如此評價——“在詠唱與講述的交響中以飄風奔馬、如夢如幻的想象展現恢宏絢爛的詩性境界。”

《本巴》是一部充滿夢幻的小說,整個故事全都是虛構的,但它與劉亮程的生活又是如此息息相關,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的,尤其是牛羊轉場的部分,充盈着豐富的生活細節。劉亮程說:“隻有通過這些真實生活的細節,我才能虛構出一個文學世界。”

《本巴》是劉亮程寫得最為愉快的一部小說,是他寫給自己的童年史詩,更是他寫作曆史中最天真的一次。“當我寫到最深處時,内心總是孤坐着一個孩子。他一直小小的,不願長大,不時地跳出來,掌控我的心靈。”

作家劉亮程:在大時代裡做一個最慢的人

(圖/unsplash)

“童年是我們的陌生人,盡管每個人都從童年走來,但我們确實已經不認識童年了。”劉亮程感慨道。他回想自己小時候,家裡的倉房隻有一扇門,“每次媽媽拿一個盆子進去,從裡面盛出米和面,我每次都會探頭,往倉房看,見媽媽把倉門鎖上。我從來都不知道裡面有多少糧食,直到有一天,家裡沒吃的了,我才意識到我家的倉房也可能是空的”。

彼時的倉房,正如此刻的夢。村裡人不知道他家倉房還剩多少糧食,就像他們不知道他家吃飯了沒有、還能不能生存下去。“有了這個倉房,即便餓着肚子,我也能在村裡人的目光中昂着頭走下去,就像某一瞬間突然被放大、實體化的夢,它變成了一種生活支撐。”

劉亮程觀察自己的小外孫女,見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玩過家家,把沒有的東西當真,假裝看見那些并不存在的東西。“她會非常認真地把一袋沒有的鹽給我,我接在手裡,聞一聞,她會問我鹹不鹹,我做出很鹹的表情。這就是文學啊,文學就是現實世界的無中生有,小孩子天生就是文學家。”

人一長大,就很難再相信沒有的東西,幸好還有文學,幸好還有夢。冬天,劉亮程帶着外孫女到雪地裡散步,外孫女走在前面,劉亮程跟在後面,外孫女回過頭來跟他說:“外公,你不要踩我的腳印,你把我的腳印踩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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