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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個仇人

劉立民

一百零八個仇人

人,習武的目的有很多,韓瑩兒的目的十分簡單明确——複仇,為她美麗而不幸的母親複仇。

為了報仇,她終年在山中刻苦練功,直到十九歲也未離過“複仇谷”一步……

她的母親韓洛雪,原本是武林第一美人,雖然如今的她左腿殘了,右臂斷了,臉上還有兩道明顯的傷疤。那一雙大眼睛,一隻已經全瞎了,另一隻也僅能模糊地看到三步之内的東西,而且越來越糟。但在瑩兒心中,母親永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瑩兒自己有時也在栖身的山洞外一個石潭邊,對着明鏡般清澈的水面端詳過自己的長相,認為還算得上俊俏,但畢竟無法與母親相提并論。此外,自己的頸部還有塊極難看的紫色胎記,更是難以與母親那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的冰肌玉膚媲美了。

母親不僅容貌絕代,武功也應是蓋世無雙的。從三歲起,瑩兒便在母親的教導下習練内外功法。十六年來,她精通了母親所能傳授的各種武藝,并雙手能輕松地互換着舞動起曾經那般沉重的斷紅刀和絕塵劍。

“娘,我可以去報仇了吧?”她問。

“瑩兒,你再加把勁兒,等你的刀劍合璧練至第七層,你就能縱橫江湖了。到時候,娘才能放心地讓你去完成複仇大業。”

韓瑩兒的複仇大業中,既有母親遭奸賊殘傷之仇,又有父親、那位無名俠士被歹人毒害之仇,當然還包括外公、曾威震天下的大俠“玉馬金刀”韓尚奇受逆徒暗算之仇。

“娘就是為了給你外公報仇,才開始獨自一人闖蕩江湖,誰知大仇未報,我卻……你一定要再勤加苦練。”

于是瑩兒又修習了整整一年,破虛刀法與天恨劍術不光合而為一,且幾近化境。母親聽着那刀劍呼嘯之聲欣慰地笑了。

此間,母親還不斷地向她灌輸在江湖上行走的各種規矩,以及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辨識良莠,如何戒備他人的詭計,尤其是如何防範各類的男人……

深秋的一天,複仇谷由金黃變為了殷紅,母親終于點頭同意瑩兒出谷複仇了。

仇人都是誰呢?

瑩兒自幼便聽母親說,她年輕時除了為父尋仇外,還行俠仗義,常與武林敗類殊死拼殺,得罪了不少的惡人,結下了諸多的冤家,遭受過匪盜的圍攻和宵小的謀算……瑩兒迄今也沒數清母親究竟有多少仇人。

第一份複仇名單開列了出來。

她本想幫幫母親,但母親卻堅持用自己殘損的右眼和左手艱難地将仇人們一個個寫下。

瑩兒捧起一看,名單上共有三十二人。

“這些都是與我韓家有深仇大恨,死有餘辜的家夥,一個也不要手軟!”

母親又一一講明了這些仇人的身份,與母親自己或外公有何怨仇,以及可能尋找到他們的最佳方法。

瑩兒為母親在洞中盡量多地儲備食物,母親則從一個隐秘的窟窿内掏出些許銀兩。

“這山谷本沒有名字,當年你外公為避仇人追殺,才躲到了此地。這錢便是他留下的,以各不時之需。這些你拿去,莫要亂花,足夠你用一年的。”

接着母親拿出一件銀灰色、細密柔韌的貼身軟甲。

“這是蠶絲龍筋甲。沒有它,娘早就沒命了。穿上它再好的兵刃也傷不着你。”

瑩兒含着熱淚,雙手捧過寶甲。

母親又将瑩兒裝扮了一番:墨似的雲髻高高挽起,罩着黑色的絹帕;黑色的圍巾遮住了醜陋的胎記;然後穿上黑衣褲,蹬上黑布靴,外披黑緞子的鬥篷,整個人像一隻夤夜裡的黑蝙蝠。

瑩兒将斷紅刀和絕塵劍分别挎在左右,自覺甚是英武。

“記住千萬不可與人道出真名實姓,殺完仇人也不可留下任何痕迹。”母親囑咐道。

“這樣做是否不夠光明磊落?”瑩兒問。

“沒辦法,你要做的事太多。若亮明身份,其他仇人得知了,或會嚴加防備,或逃得無影無蹤,這仇怕就難報啦。”

“是。”母親的話絕對是有道理的,瑩兒用力點點頭。

“别忘了把那些家夥的記号帶回來。”母親又叮咛道。

出發前,瑩兒蓦地想起一個關鍵問題。

“娘,都二十年了。萬一有的仇人死了,怎麼辦?”

一句話引得母親傷感而惆怅,半晌才道:“是以你要抓緊呐——若哪個家夥真的僥幸死了,就——就殺他的妻兒,有幾個殺幾個!”

瑩兒從未見母親如此惡狠狠地講過話,不覺躊躇了一會兒。

“瑩兒,你怎麼啦?”

“那好吧。不過他要是沒兒沒女呢?”

“就把他從墳裡刨出來,锉骨揚灰!”

第一次走出複仇谷,韓瑩兒發現頭上的天如此寥廓,腳下的地如此廣袤,眼前盡是縱橫交錯、或寬或窄的各種道路,她新奇而又茫然,多少還有些膽怯。适應了數日後,才漸漸能自然地與人接觸了。

于是她開始按照母親的指點,到些特定的地方去打聽“六指花神”田青風的下落。

田青風是名單上的第一個仇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數十年來,不知禍害過多少女子。

當初曾用迷魂香熏倒了母親,意欲強好。幸虧母親内功深湛,及時醒來,這畜生未能得手便落荒而逃了。可也正由于他的從中搗亂,母親錯過了手刃殺父仇人的最佳時機。

瑩兒一路問來,好容易才知曉:此賊如今雖已年近五旬,那方面的能力已消耗殆盡,

但仍興緻不減,平均每月還堅持做上三四回。

瑩兒探詢清楚仇人落腳之地的同時,也更了解了母親的告誡。

“這天下的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瑩兒暗自道。

的确,她找田青風的過程中,所見到的男子皆心術不正,有的沒說幾句,便想和她動手動腳。瑩兒總是要對其飽以老拳,而後方可問出些有用的消息。

這日天至黃昏,田青風剛要摸進揚州城,韓瑩兒如黑色的獵鷹般,從潛伏多時的樹頂撲了下來。

一見對方右手生的六指,便更加确定了,不由分說,抽出斷紅刀和絕塵劍直取仇人。

田青風是個江湖老手,惶悚間倒縱身形,拽出奪命雙鈎。

“什麼人?敢擋田爺——”

他蓦然見到瑩兒手中的斷紅刀,渾身一顫:“你是冷——”

才容他說了半句,瑩兒逼至對手眼前,刀劈面門,劍刺心窩。田青風見其出手便是殺招,不敢怠慢,舞鈎相迎。

盡管母親說過“你的武藝已在我和你外公之上,放眼江湖也無甚對手”,但頭番與人兵刃相搏,瑩兒還是略加了幾分謹慎。待五招過後,見這蠢賊招數破綻如此明顯,便不再與之浪費時間,右手長劍一絞,把田青風的雙鈎撥飛,同時側刀勁斫,将其斜切成了兩段。

她起初對潑灑遍地的人血還感覺有些不太舒服,良久才用劍割下田青風長着六指的右手,揚長而去……

“複仇”原來如此簡單。正像母親所言,憑着自己的本領,隻要找到仇人,擡手便可取了他的性命。看來最關鍵的是——找。

瑩兒要找的第二個人,是最大的仇人之一的、害死她外公的趙重行。

這位趙二爺是鎮江府裡首屆一指的豪富。聽母親講,當年瑩兒的外婆因難産而死,那時

外公的生活也異常窘困,連心愛的白馬都賣了,是趙重行的父親趙君博收養了年幼的母親,并大力資助外公。

後來趙員外病故,而外公出于感恩,便認了趙重行和他的哥哥趙重知為徒。不想這趙氏兄弟心術不正,自己不刻苦習武,還要騙取“破虛刀譜”,外公自然不允。那二人又見外公将刀法傳于母親,便又想霸占母親為妻,進而奪取刀譜。外公憤然教訓了兩個逆徒。二賊子竟趁外公一次受傷卧床,暗中下毒,害死了外公。

母親僥幸逃脫後,立誓報仇,依照刀譜終練成神功。殊料複仇路上屢遭波折,等趕到鎮江時,趙氏兄弟已經花重金請來了太湖八怪等一流高手,設好陷阱來圍攻母親。母親奮力殺死了趙重知,自己也負了傷,無力再戰,隻得拼死殺出包圍,遁身逃去……

如今的趙重行依舊是鎮江首戶,日子過得甚為滋潤。因二十年前便以為母親死于非命,是以早就沒了警惕。

為了不與趙府的家丁格殺糾纏,瑩兒在那層疊錯落、富麗堂皇的建築中耐心等待了近兩天。終于等到趙重行晚飯後,一人到後花園夜賞雪景。

聽着仇人踏着冬日的細雪嘎吱嘎吱地愈走愈近,瑩兒霍地從涼亭下的雪堆中一躍而出,寶刀一橫直取仇人脖頸。

趙重行總歸是大俠韓尚奇的徒弟,功底着實不差,突遭襲擊,腳下一滑,竟從刀下溜過。他豈知刀後還有劍,剛避開刀刃,絕塵劍已向他撩來。

他擰身橫裡一翻,劍锷仍在腰間劃開兩寸多長的口子。

未等他叫出聲來,瑩兒的寶刀已壓在了肩頭。

“俠客爺,饒——”

趙重行斜眼看到了虎頭烏金的斷紅刀,驚道:“‘冷魂仙子韓洛雪是——”

“我娘親!”

“師父是我大哥害死的,與我——”

“噗哧”,瑩兒一劍刺透了趙重行,血水随着劍尖一齊蹿出體外,霎時染紅了潔白的大地。

當家丁們聞聲湧來時,瑩兒淡然一笑,刀影一蕩,血光進濺處,人頭滾落。她擡腳蹬飛了殘屍,一抖長劍,絕塵劍上已不留半星血漬。她收了寶劍,拎起人頭,一縷青煙似地騰身而走……

名單再往下數便是太湖八怪了。

果如瑩兒思慮過的,這二十年中八怪裡已有三個,在同人争鬥中斃命。好在當年用鋼算珠打得母親吐血的老大“算天星”袁衡還活着。此外,老三“黑鋒客”姚铎、老四“飛叉太歲”鹿海寬、老六“鐵扇公子”範成和老七“縮頭鬼”郝平也都等着她去一一收拾呢!

八怪的藏身之地并不難找。他們武功再高,瑩兒也不畏懼,隻是這些家夥早已淪為盜匪,手下有三四百号喽啰,平添了不小的麻煩。

但複仇的時間緊迫,不由瑩兒多想,趁着嚴冬時節,太湖罕有的封凍,她弄了塊破木闆,便直奔太湖中的落雁島滑去。

曾經碧波萬頃的湖面,像一張凍得僵硬麻木的臉,任憑裹着冰絲的寒風在其上方肆意掃過,沒有絲毫的反應。

瑩兒順着風向,燕子般輕盈地飛過茫茫百裡之遙,在子夜時分,悄然抵達了那座鴨舌形的小島。

天寒地凍,島邊負責巡夜的大約早眯在棚子裡睡下了。瑩兒剛上島時如入無人之境,順利地直向島中心的聚義廳而去。

經過一段濕滑泥濘的小道,終于踏上了比較好走的石闆路。

事先已詢問清楚,今夜那五怪應該皆在島上安歇。複仇心切的瑩兒腳步愈加輕快。眼見匪巢近在咫尺,她突然收住了雙腿,心中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耳邊也聽得一點異樣聲響。

她才欲轉身,四下箭弩已蝗集而至。她忙刀劍齊出,舞動猶如紡車,将紛急襲來的箭盡皆擋開。

“好厲害的毛丫頭!”

随一中年人尖細的叫聲,箭弩驟停。緊跟着,見左右二百餘名水匪拿刀舞槍圍攏過來。

為首是一白衣書生模樣的人,手握一柄折扇,約莫是“鐵扇公子”範成。他左首一個粗壯莽漢、擎着一對短把烈焰叉,應是“飛叉太歲”鹿海寬;他右首的是個瘦小枯幹的家夥,脖子全塞在了腔内,提着一隻走線流星錘,定是“縮頭鬼”郝平。

範成笑道:“不知死的小丫頭,吃了豹子膽,隻身一人敢闖落雁島。”

“這兒連隻大雁也休想飛過,小妞你就乖乖留下做壓寨夫人吧!”

郝平這句引得衆匪徒一陣狂笑。

瑩兒怎知這其中奧妙。疑慮間,反是聽範成在調笑中大體道明了本末。

原來這太湖八怪自那次被趙氏兄弟收買,從未與趙家斷過往來。特别是落草後,一旦盜搶的生意不順手,便到趙家去勒索。前些時候,範成又去趙府,聽說趙重行被殺,看情形絕非劫财,料定是尋仇,而這位趙二爺從不行走江湖,除了韓洛雪外,斷無第二個仇家。

範成回島禀明大哥後,袁衡便命手下多加提防。而瑩兒在湖邊問詢的漁夫,恰是落雁島派出的眼線。

聽清原委,瑩兒不再猶豫,揮動刀劍直撲範成三人。

那三人起初未太在意這毫無江湖經驗的黃毛丫頭。不料三招過後,瑩兒的長劍在鹿海寬面前畫了弧線。這飛叉太歲雙眼發花,忙擡左手叉格架,卻忽覺右臂一涼,随之“當啷”一聲,右手的鋼叉落地。此刻他才感到痛楚挖心,再看半條膀臂早被削斷。

鹿海寬狂叫一聲,左手叉直朝瑩兒擲來。瑩兒信手一撥,飛叉勾奔範成而去,後者慌忙擺扇撥擋。瑩兒一劍刺向鹿海寬,郝平抖手打出流星錘,欲攔住敵手。瑩兒轉左腕,用刀面輕輕一推錘身,趁銅錘變向,刀刃一挑,将流星錘後的走線割斷,順勢飛起一腳,似玩蹴鞠一般将大銅球倒踢回去。郝平閃避不及,流星錘正中左肩頭。

瑩兒哪管郝平那裡怪叫,飛身追上鹿海寬,揮刀猛劈。鹿海寬托着殘臂,抽身縱開,行動稍慢,被瑩兒右手劍急進一刺,戳穿後心。

眨眼間,四哥被殺,七弟重傷,範成慌亂中一按扇釘,“嗖嗖嗖”十八根鐵扇骨一并飛出。

瑩兒明了這鐵扇骨的尖頭上皆有見血封喉的奇毒,疏忽不得,于是刀劍團舞,将那一線射來的扇骨削成了一地的鐵屑。

“弟兄們,一起上!剁了她!”

範成邊催動手下,邊去喚二位兄長。

而此時“算天星”袁衡拎着大算盤、“黑鋒客”姚铎提着墨蛇毒頭錐帶着一隊喽啰已匆匆趕到。二人聽說四弟斃命,痛惱至極,分開衆匪沖入圍中,與瑩兒戰成一團。範成奪了手下一杆花槍,沖上去助陣。郝平見狀也忍痛,尋了柄樸刀,加入戰團。

瑩兒本無心殺那些小喽哕,見四個仇人一起攻來,反倒欣喜,将“破虛刀”與“天恨劍”的招法一徑施展出來,左右手的刀劍随意互換,令對手難料難防。

四怪合力也遠非敵手,十合之内,郝平被一劍削斷咽喉。再戰五合,範成一槍刺空,讓瑩兒掄刀砍在背上,緊跟又在後腦補了一劍。

袁姚二人大驚失色,召喚衆匪徒群攻。而這些蝦兵蟹将們乃烏合之衆,怎禁得住瑩兒的刀劍沖殺,僅是倚仗數量優勢,尚可支援。

袁衡料得不妙,一搖算盤,三十餘枚鋼珠急射向瑩兒。瑩兒見算珠來得迅捷密集,無法格擋,索性圈身繞到喽哕們身

後,以匪徒的身形為盾,巧妙避開。不想自己背後略略現出破綻,姚铎乘機一錐搠來。

瑩兒再閃時,一群小賊挺槍攢刺過來。她隻得飛身躍起。袁衡一見,又連射出幾排鋼算珠。瑩兒無奈奮力撥打,仍被兩三顆擊在胸前。幸虧她身罩寶甲,又适時運起天罡真氣抵禦。即便如此,依舊是眼前驟黑,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瑩兒提縱身形,退出丈餘,稍稍穩定心神。

群匪登時大喜過望,齊沖過來。

瑩兒怒火上湧,忍着傷痛反撲而去,盡将最毒辣的殺招使出。憑借寶甲護身,稍中些刀槍,也不再介意。

她如此舍命相搏,不多時,匪巢前已伏屍一片。膽怯者磨頭便走,其餘的也多不敢近前。

瑩兒雙眼噴火,徑直來取袁衡。這算天星把殘餘的鋼珠打完後,便不知該如何計算了,逃跑不及,讓瑩兒趕上一刀砍翻,而後一劍斬下頭顱。

大首領一死,群匪便四散潰去。瑩兒則隻去追姚铎。那黑鋒客奔命時腳下一滑,險些跌倒,直立身時,瑩兒業已趕至。

姚铎隻好反身迎戰,可心下大駭,招法自然散亂,不幾回合,被瑩兒一劍掠去了右手,大錐垂地。

瑩兒掄刀斷了他的雙腿,又在他的上身亂砍了一氣。

直到那家夥如一攤爛肉鋪在地上時,瑩兒才住了手,跟着“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出谷來,第一次的受傷讓瑩兒懊惱憤懑難抑。她将“算珠”“錐頭”“扇骨”等物件收集好後,又在島上尋得了另三怪的墓地,當真将那三人屍骨挖出,盡都砸了個粉碎……

有了此番經曆,瑩兒感到成熟了許多。此後的複仇行動,她都審慎調查、精心計劃,而後實施。她的出手愈發迅猛精準,也愈發的毒狠無情。

殺死曾割傷母親面容的“琅琊劍叟”甘映泉後,她用絕塵劍将老者的臉劃得稀爛;在殺“桐廬三友”時,老大梅登高已癱瘓在床,她也毫不猶豫地将其人頭一刀砍下;尋找“箫劍雙奇”時,發現“震古箫”莫鐘林已故去多年,她便把莫鐘林的妻子和三個兒子統統殺死。

如此一來,沒等瑩兒将名單上的仇人悉數除掉,她“黑衣魔女”的名号己響徹了大江南北。

令瑩兒不解的是,自己殺的皆為奸邪惡徒,應是在為江湖除害,因何反落了個“魔女”的稱呼。

自然心中隻有複仇大業的她也不太計較這些。當轉年暑熱尚未褪盡,她已圓滿完成了母親交與的第一批任務,載着各個仇人的不同标記,興奮地回到了複仇谷中。

當母親摩挲着趙重行的人頭、田青風的六指、袁衡的算珠等等物什時,本已幹枯的眼窩中淌出了悲喜交加的淚水。

看到母親這般激動,瑩兒眼眶也濕潤了……

“怎麼是四十一件?這些是——”

“有的老家夥已經死了,我就照您的吩咐殺了他們的妻兒,光淳安的韋放就有六個兒女呢。”

“你全殺了?”

“是啊。”

“好,好孩子。俠義道就是要除惡務盡!”

“可江湖人都稱孩兒‘黑衣魔女呢。”

“那些鼠時光之輩,何必在意他們。”

當瑩兒将複仇的經過細細講與母親後,韓洛雪欣喜之餘,不禁長歎一聲:“這刀劍合璧果真如此厲害,難怪爹爹如此看重天恨劍譜呢?”

“是啊。那霸占劍譜的屈家真是可惡!娘,該讓我去找姓屈的報仇了吧?”

“不急——”

或許是女兒的才能已遠遠超出了預計,母親對複仇計劃進行了大量的改動。為此她認真思忖了整整一天。在重新寫就的第二份複仇名單上,仇人的名字一下子增加到了五十九人。

“加起上次的,正好一百人。”

“這麼多?”

瑩兒略顯疑惑,因為這回名單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分布在天南地北,有些人的名姓以前從未聽母親提及過。

“他們都是咱家的仇人麼?”

“不錯。都與你外公和我有着深仇大恨,有的還是武林人的公仇。唉,一言難盡呐。”

最終,母親也沒給瑩兒一個清晰的解答……

臨行前,瑩兒為母親準備了更多的食物。

“不用擔心我,這麼多年都活下來了。”

母親招手叫過女兒,又道:“瑩兒,你在江湖名聲鵲起,娘打心裡高興。可這對咱們的複仇卻甚為不利啊。”

于是,母親拿出一身漂亮的翠綠衣衫讓瑩兒換上。

“幹活時,盡量蒙着面。切忌與之糾纏,要速速脫身。”

“是。”

“還有,你把斷紅刀和絕塵劍留下。”

瑩兒頗覺驚詫:“這是為何?”

“那兩件寶刃太過紮眼,容易被人認出。而且你此番要做的事雖多,但卻無甚強手,使用普通的刀劍便足夠了。”

“是,母親!”

瑩兒第二次出谷,感覺愈加乏味。正應了母親之言,所要追殺的仇人幾乎沒有一個頂尖高手,連二流的都不多。

“母親能跟此等宵小有何怨仇?”瑩兒邊殺邊想着。

不過,這些家夥細想起來也着實讨厭:有的專愛探詢别人的隐私;有的偏好拿别人的缺陷捉弄;有的喜歡起哄、尋開心、欺負弱小……總之,大多都是些無聊、無恥、無賴的潑皮浮浪,殺不殺似乎無所謂,既然母親讓殺,索性殺了,倒也讓江湖更清靜些。

可後來,瑩兒有些彷徨了,被殺的已明明是江湖正道人士,雖然名單上這樣的人并不多,但卻足以讓瑩兒心生憂郁。

“這回人們可真該叫我魔女了。”

瑩兒錯了,江湖上給人起诨名的本事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不到半年,她“碧衫羅刹”的綽号便名滿天下。

江湖正邪各路被瑩兒攪得人人自危,黑白兩道撒出大批人馬到處搜尋“黑衣魔女”和新冒出的“碧衫羅刹”。許多瑩兒殺死的仇家的親友或後代更是不惜開出高價懸賞捉拿于她。

一段時間内,瑩兒不得不一邊清除仇人,一邊逃避各方的追捕。後來,她被迫藏起了母親給自己的衣物,換了一身紅色的裝束。

由于每次殺人時,瑩兒都做得比較幹淨利索,因而幾乎無人識得她的真實相貌,加上那些江湖粗漢們多是認衣不認人,瑩兒總算過了幾天安生的日子。

之後,她便一如既往地繼續複仇。然而名單上餘下的二十幾人一個比一個令她困惑不已,尤其是荥陽的王老闆一家和無錫的嶽媚娘……

荥陽城西五裡的運來客棧,簡陋破舊,幾近倒閉。店老闆王富年屆七旬,無兒無女,與老伴常氏相依為命。

老夫妻倆不懂半點武功,而且極懦弱怕事。瑩兒提劍而入時,常氏老太太當場吓昏了過去。

須發皓白的王老闆抖如篩糠,跪在地下,連“饒命”二字都說得不利落了。

瑩兒為難了,心道:這二人是如何得罪了母親呢?

她忍不住問道:“你是如何殘害韓洛雪韓女俠的?”

自己被迫道出母親的名字後,王老闆惶惑而茫然,對這個名字無絲毫的反應,隻好喚醒了老伴。夫妻一同想了半晌,也沒記起與這韓女俠有什麼瓜葛。

“是不是那個斷了胳膊的?”常氏提醒道。

王老闆蓦地想起,二十年

前一個風雨之夜,夫妻倆曾将一渾身是血、失去右臂的女子拒之店外。

“想來我二人也就做了這麼一件違心之事。都怪我實在是太膽小,怕引火燒身,是以不顧那姑娘苦苦哀求……”

瑩兒明白了。母親的嚴令豈可違背,但眼見這孤苦的二老又實在下不得手。僵立良久,瑩兒霍然起身:

“你二人要想活命,需交我兩樣東西。”

于是,瑩兒割下了王老闆長着顆朱砂痣的左耳,又砍下了常氏戴着紅銅色的舊戒指的手指,默然離去。

蘇州古來繁華之地,歌樓教坊自也不少。嶽媚娘便是當年蘇州府第一名妓,如今從良嫁與了無錫有名的儒商顔崇義。

瑩兒潛入顔府後院,點倒了外屋的丫鬟,沖入内室,迎面正見驚得魂不附體的嶽媚娘。而這一眼瑩兒不禁目瞪口呆了。

她自己本也是個标緻人物,又曾想見過母親年輕時那天香國豔之貌,今日卻仍被面前這位中年女子的絕代芳華所震懾了。

那身姿容貌、氣韻風度,縱是丹青妙筆也難以描畫,翰墨奇才亦無可言狀。其他女子見了,怎能不豔羨甚至忌妒得要死。

“你就是玉手嫦娥嶽媚娘麼?”

對方顫巍巍地點點頭,雖花容失色,卻猶有勾魂攝魄之媚。

瑩兒不想多問其間的緣由,思慮再三,終未忍下殺手,隻道:“将當年金陵楊宜送你的玉钏交出來。”

“那可是——”

嶽媚娘無奈下,從首飾箱底尋出那對碧玉寶钏,遞與瑩兒。

瑩兒見那雙纖柔細嫩、光潔滑潤的瑩玉般的手,握劍的右臂抖動了一下,本欲轉身離去。行至門邊,還是傳回來,一掌将那女人擊昏,接着用劍在其臉上輕輕劃了四道,最後雙眼一閉,将嶽媚娘的右手斬下……

江湖上又開始捕殺“赤練女妖”了,僅顔崇義一家便出了上萬兩的賞銀。

瑩兒趕忙改作淡柔的粉裝,以避風頭。

她有些累了,也有些煩了。大着膽子收起了刀劍,空着手,自作主張地跑到西湖邊去遊蕩了一番。

過慣了刀光劍影的日子,瑩兒的神經都有些麻木了,但面對着風光旖旎的人間天堂,她也不會無動于衷。

絕佳的自然美景使她流連陶醉到有些忘乎是以,不期而遇的英俊青年也令她深深地沉迷。她并非什麼碧玉年華的多情少女,但也多少有些本能的沖動……

杭州四月的天氣,像出生不久的嬰兒,剛才還是眉開眼笑,轉臉間就珠淚漣漣。而這黃梅細雨并未攪擾瑩兒的心境。

在她眼裡,盡管地上尚有些殘紅落蕊,但遠山近樹無不浸在一片水霧濛濛的綠色之中,那層層輕波、圈圈漣漪的湖面上浮着亭立的荷、精巧的蓮、尖細的菱,微風中盡皆獻出一股靈動的生氣。

一艘畫舫飄蕩而來,一位健壯俊朗的錦衣男子撐着油紙傘,不及小船攏岸,便飛身躍至湖邊的石闆路上。

那男人剛着地,腳下一滑,似要跌倒。瑩兒驚愕時,男子身形一旋,穩穩站定。瑩兒的臉上不禁挂了一絲舒展的淺笑。

“姑娘,這季節出來,怎麼也不帶把傘,快尋個地方避雨吧,小心淋出病來。”男人望着湖邊伫立的瑩兒說道。

……

可惜瑩兒沒聽母親講過“白蛇傳”的故事,否則此番遭遇,定讓她生出更多更美好的聯想……

她愛上了西湖。

兩日後,當她舉着那男子送她的雨傘再次徜徉于湖畔時,竟又與那男子邂逅了……

時日不久,瑩兒知道了那男人名叫“雲飛”,家就住在城西,乃是文武雙舉,需待明年才參加春闱,故近來甚是閑暇,不時出來遊逛。

二人談得越是投緣,瑩兒越是心虛,生怕自己編造的謊言被雲飛勘破。但她抵禦不了那種莫名的誘惑。

心中熱浪翻騰的她與雲飛悄悄到了雲家的後院。

她惴惴前行,腳步愈加遲緩。雲飛則盛情不減,一力邀她進入内宅。

瑩兒突然一怔,想起母親的囑托,磨身執意要走。

雲飛竟擡手叼住了她的右腕。

瑩兒一見便知這是“龍爪擒拿手”,忙一式“金蟬脫殼”閃出數尺遠。

“你是?”

“江南第一名捕——鐵雲,今日要拿你這妖女歸案。”

說話間,四下埋伏的捕快蜂擁而來。

瑩兒抽身便走。看來鐵雲此番是過于輕敵了,僅帶了三十餘人。瑩兒隻稍費了些氣力,打倒了鐵雲。其餘的便不在話下。

她奪過一名捕快的雁翎刀,直朝被踢中穴位、難于動彈的鐵雲逼來。

鐵雲喟歎一聲,雙目一閉,引頸待死。

“娘說的沒錯,男人沒一個有心肝的。”

瑩兒最終也沒能痛下殺手,隻用刀将鐵雲的右臂釘在了地上。未等官府的援兵殺過來,便躍上牆頭,須臾間不見了蹤影……

她尋了個沒人的角落,委屈地大哭了一場。其後,殺心陡然騰起,帶好刀劍,依例按名單去斬殺仇人了。

初冬時節,瑩兒除掉了當年曾欲輕薄母親的金陵富戶楊宜,完成了第二輪的複仇任務,又接連避開幾路剿殺,輾轉回到了谷中。

此番母親并未顯出過望的喜悅,而瑩兒也頗有些心力交瘁,一頭歪倒在草床上大病不起。

直至來年初春,瑩兒的身體方日趨康健,并開始恢複了練功。母親也才不再焦慮不安了。

暮春三月,瑩兒已感覺周身充滿了往日的活力。

母親則寬慰道地:“瑩兒,你又可以出谷了。”

“娘,這回要殺多少啊?”瑩兒絕望地感到,這種殺戮似乎會永無盡頭。

“别怕,這次隻有八個人了。”

“真的?”

“當然。凡事總有定數,等咱娘倆把那第一百零八個仇人殺掉後,就可以在這谷裡安心地度日了。”

“娘,到時候我再也不離開複仇谷,就在您身邊伺候您一輩子。”

因鐵雲已認定了瑩兒的相貌,各個州城府縣都張貼了她的畫像,各派的江湖人士也都依着畫像到處搜捕。故而這次出谷,瑩兒的行動已大為不便,常是晝伏夜出。

幸虧她病了這一場,令人們多少放松了警惕,而她又改成一身雪白的衣衫,也不大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即便如此,她還是用了近一月的時間,才抵達了第一個目的地——武當山。

這第一百零一個仇人是武當掌門淨虛道長。此人曾用卑劣手段,在與外公比武時,将外公打傷。後來他和母親交手時,又是用陰損伎倆打敗了母親,并在母親臉上割出了第二道傷疤。這等惡道怎能不除?

武當山方圓八百餘裡,乃是道教聖地,觀宇林立,其中以供奉真武大帝的紫宵宮香火最盛。這處也是威震江湖的武當派的發源地。

瑩兒深知武當勢力浩大,硬闖斷無可能,便依照母親吩咐,化裝成道童混了進去。觀中羽客上萬,哪裡在意又多了個眉目清秀的小道士。

紫宵宮這武當第一道觀綿延數裡,恢宏壯闊,瑩兒尋個藏身地并不困難,長期的複仇生涯也使她有了足夠的經驗和耐心。

不幾天,瑩兒已完全摸清了淨虛的生活規律,自覺可以伺機下手了。但麻煩的是,武當派弟子皆都用劍,無法尋到一口刀,

而不用刀劍合璧想取勝一代宗師豈非笑談。

瑩兒思來想去,還是遵母親的教導,在淨虛齋飯後飲用的茶水中下了劇毒。

她做完這等武林人不齒、自己也内心愧疚的下作行徑後,聽得武當教衆震撼山野的痛哭聲,感覺不到一絲複仇後的快慰,狼狽地逃下了山。

她起初本想用所謂“對惡人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道理,來聊以自慰,但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内心煎熬了數日後,頹喪地離開了武當地界,直奔洛陽去找她早就想殺之而後快的屈維泰一家。

屈維泰的父親屈正統與外公本是同門師兄弟,但卻偏要獨自霸占“天恨劍譜”,不肯讓禀賦遠勝自己的師弟練成“刀劍合璧”。此外還在江湖上到處散布謠言來诋毀外公。

外公死後,母親為了報仇,來向師伯求要劍譜。屈正統不但不給,還與兒子合攻母親。屈維泰見不是對手,便将一包毒粉丢在母親臉上,迷了她的雙眼,并趁機把母親右臂砍斷。母親一怒之下殺死屈正統,奪走劍譜,逃離了屈家。

後來母親的眼傷久治無效。到複仇谷第五年時,左眼徹底失明,右眼也隻殘存了一點兒視力。而那屈維泰竟還惡言誣蔑母親殺死其父、盜取他家的劍譜。

瑩兒趕到洛陽時,牡丹的花季已過,四方來賞花的人已紛紛離去。當然這并不會令她失望,重要的是她的四個仇人是否還在。

多方問詢才得知,屈家早已沒落,屈維泰夫妻帶着兩個兒子早就搬到城北一個極普通的院落裡居住了。

瑩兒匆匆奔去一看,果然是套矮小破舊的院子。屈維泰與妻子阮氏住在朝南的正房,大兒子屈剛與兒媳在東屋,小兒子屈強則在西邊。

當夜,瑩兒闖入屈家時,才發現這家人已久不習武了。屈剛竟拿起根頂門杠朝自己亂掄。瑩兒一腳便蹬在他心口上,踢了他個半死,跟着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

屈維泰還有些武功根底,揮起生鏽的長劍前來拼命。

瑩兒刀劍齊舞,不過三五回合,一招“天昏地暗”。屈維泰便暈頭轉向,丢了長劍,被瑩兒用劍背抽到了牆根下,口淌鮮血。

但屈維泰還認出了自家的劍法。

“天恨劍法?”

“不錯。”

“那你是韓洛雪的?”

“女兒。”

“哈哈哈……”屈維泰怪異地笑了起來,“報應啊,報應啊。哈哈……”

瑩兒正要問個究竟,忽覺背後有人癫狂地亂叫着,撲了過來。她本能地劍鋒回轉。

“不要啊!”一個婦人在呼号。

屈維泰也同樣高聲嚷道。

但瑩兒的劍已刺透了來人的胸膛。而那家夥起先未覺痛時,竟“嘿嘿”笑了兩聲,而後又“哇哇”哭着叫娘。瑩兒一抽劍,那人撲通摔倒,就地滾翻。不多時便不動了。

這時那個婦人跑來,伏在死者身上大哭。想來她應是阮氏。

“畜生!”屈維泰罵道,“殺個傻孩子,算個什麼東西!”

瑩兒已意識到剛才殺死的确實是個白癡。

“你還我的強兒!”阮氏停了悲聲,不顧一切地用頭向瑩兒撞來。

瑩兒并未閃避,隻讓那婦人一頭撞在胸前。

阮氏扯住瑩兒的衣服一通厮打。瑩兒則木呆呆地站在那兒,任其發洩。

“我習練了一身絕世的武功,難道就是為了欺淩這些弱小的麼?屈家如此不入流的武功,怎麼會——”

瑩兒沒有殺屈家夫婦,但那兩人一個撞牆而亡,一個則猛撲到了她的劍上。

此刻屈家大兒媳領着一個三四歲的男孩,正愣愣地伫立在東屋門邊,等着瑩兒來殺了。

瑩兒茫然地收了刀劍,磨身狂奔而去……

她翻出城,又一口氣跑了十幾裡路,蹲在一棵大樹下。頭腦裡空空蕩蕩的,一直待到了天明。

瑩兒感到自己确乎成為一個女魔。她不想再殺人了,甚至不想看到曾經愛不釋手的刀劍。

可是,隻剩最後的一家三口了,而且是真正的瑩兒自己的最大仇家……

“懸壺劍客”陳松亭乃開封著名的武學及醫道世家的唯一傳人,原曾與母親兩情相悅,私定過終身。但母親毀容後,他便抛棄了母親,另娶了一位漂亮的燕家小姐。

母親逃離屈家後,無處容身,幸被一無名俠士所救,便以身相許。之後母親身懷有孕,眼疾又加劇,二人被迫到開封,投奔陳家來醫治。陳松亭竟觊觎母親的刀譜、劍譜,下毒害死了無名俠士——也就是瑩兒的父親。母親及時逃脫,又被陳松亭追上,打落下懸崖,摔殘了一條腿。

瑩兒再厭棄殺戮的生活,如此大仇終究要報的,好在這是最後一次了。

來至開封, 卻聞得陳松亭的妻兒早喪,自己也遁入空門,現在少林寺出家。

“這是他惡有惡報。但他偏在……”

瑩兒多次夾在善男信女中,假意到寺内進香。幾經周折,終于問明陳松亭的法号為苦木,已做了寺中塔林的塔頭,并時常去後山采藥。

她一連數日潛身山林中。正值六月酷暑,在林子裡待久了,也不免汗流浃背。她便将頭帕、圍巾、披風等能丢掉的都撇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見陳松亭帶着兩個小沙彌走來。

憑着母親無數次的描述,瑩兒已确認走在頭前的四十多歲的中年僧人定是陳松亭。

待三僧走過,她從樹後越身而出,先點倒了兩個沙彌,而後抽出刀劍直撲仇人。

陳松亭是早年成名的劍俠,又有這些年在少林苦修,武藝實屬上乘,遭遇強敵,卻臨危不亂,手中僅一柄挖藥的鋤頭,舞得沉穩而威猛,攻守兼備。二人轉瞬便是三十餘合。

瑩兒雖已攻勢如潮,逼得對手不能抽身,但仍難速勝。

她焦慮起來,擔心遲則生變,便故意露了個破綻,好引對手借勢反擊,自己則連連退讓,招法亦見散亂。

忽地刀劍光華在對手眼前晃動,瑩兒高高騰起,淩空翻轉,一式“瞞天過海”便背立于對手身後,反劍倒刺對手後心。

不想這陳松亭身法也甚快,蓦地掉轉回來,橫鋤格開長劍。

瑩兒出手更疾,對方正擡鋤撥劍時,她已飛旋左手鋼刀,一式“沖波逆折”回掃對手的脖頸。

“瑩兒!”

突聽陳松亭這聲叫喊,瑩兒心下驚詫,手卻未停。但聞“哧”的一聲,利刃已從陳松亭頸上蕩過,鮮血随刀身橫向飛出。

“女——”由陳松亭瞬間斷裂的喉管裡擠出了最後一個字。

瑩兒僵身望着直挺挺向後仰倒的陳松亭,見其眼中并無痛憤,卻似有道不清的驚惑。從那眼神中,她隐約讀出到了什麼。

“我——我殺了——”

難容她再想,數十少林弟子已高舉棍棒飛奔而來。

瑩兒倒提刀劍,一頭沒入莽莽叢林中……

瑩兒歸心似箭,恨不得立時便趕到母親面前。

然而,已是血債累累,江湖也好,官府也罷,誰肯放她輕易脫身?

她剛沖出了邪教黑道的重重圍堵,又撞上了名門正派的道道攔截。仗着“蠶絲龍筋甲”護身,她總算是一路血戰,僥幸得以脫身,但卻又不知新添了多少仇家。

未等她喘息片刻,六扇門的大批捕快追蹤而至,其中一隊為首的正是鐵雲。

“我必須回去把一些事問個

清楚,到那時我會來找你投案的。别再逼我大開殺戒了!”話雖講的強硬,但語氣已帶着幾分哀懇。

鐵雲見她那潔白的衣衫遍布血污,姣好的面龐盡是傷痕,實在是楚楚可憐,終于動了恻隐之心。

也多虧了鐵雲的網開一面,力竭精疲的瑩兒才闖過了官府的劫殺。曾是骁勇狠辣、殺人如麻的她,自感已無縛雞之力,跌跌撞撞、勉勉強強地逃回了複仇谷——此時又是一個深秋……

尾聲

墨雲籠罩的山谷幽邃陰翳宛如暗夜,自幼栖居的石洞更是晦冥無光。

瑩兒摸爬着來到母親身前。

“孩子,你受苦了。來讓娘摸摸。”

母親的手冰冷但也輕柔,瑩兒似又得到了兒時的撫慰,心頭的怨憤消減大半,不由淚如雨下。

母親連聲哀歎、抽泣……

“那八個仇人都殺了麼?”母親終于還是問到了正題。

“殺了——不過,陳松亭的妻兒早就死了。其實隻殺了六個,我被人追的急,都忘了帶回記号。”

“能回來就好。一百零六人就一百零六人吧。”

瑩兒緩了緩氣道:“娘,殺陳松亭時,他竟呼出了我的名字,還說——”

“你是不是背對着他用劍的?”

“嗯。”

“也沒戴圍巾吧?”

“是。”

“那他一定見到你脖後的胎記了。”

“他是不是我的——”

“對,他才是你親生父親。”

這震顫瑩兒心肺的話,

母親說來竟如此平靜。

“那您為何?”

“瑩兒, 告訴你秘密吧。”母親依舊沉靜道地,“我不是你娘!”

韓洛雪的語速突然加快,比她語速還快的是她從身後抽出的絕塵劍。

比這山洞還要陰冷的寒氣直逼瑩兒心窩。

太近了——

而且這劍迅疾猛狠得匪夷所思,似乎韓洛雪将殘存所有的功力全都凝聚在這快捷無倫的一劍之上,足以令武功蓋世但已萬分疲弱的瑩兒無可閃避。

瑩兒竭力一側身。絕塵劍仍刺進了胸口,連那寶甲也失去了功效,倒是瑩兒拼死地抓住了劍身,才沒讓長劍紮得更深。

韓洛雪咬牙狠推,劍始終未能向前再進一分。她這才無力地松開了手。

瑩兒借機倒蹭身子退出數步遠,那是韓洛雪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

劍刺進了二寸有餘。令瑩兒慶幸的是,并未傷及心髒。但她也無力起身反擊了。

“這絕塵劍果真能破龍筋甲呀,哈哈……”

“為什麼?”

韓洛雪冷笑着:“現在留着你已經沒用啦。我的右眼也不行了,再找這種機會就太難了。”

“你的眼是偷——偷劍譜一”

“不錯。是讓劍譜匣裡的機關傷的。”

“那劍譜是?”

“當然是屈家的。但他家一蟹不如一蟹,後代盡是習武的庸才,真是要糟蹋了這絕世劍法了。可惜我隻剩一條胳膊,無緣練這刀劍合璧啊——在你臨死前,我再跟你講個秘密吧:那刀譜也是屈家的,屈正統的父親屈天龍就是我爹的師父,我的師爺。”

“你為何殺我父親?”

“姓韓的始亂終棄,當有此報!”

“我娘呢?”

“就是那位燕夫人,早被我殺啦。你個小孽種倒是命大,把你丢下山澗,卻挂在了樹枝上。看來是老天助我,留着你來替我報這些血海深仇。還有,那個無名俠士根本就不存在。”

“魔鬼!”

瑩兒憤恨地狂叫一聲,便痛得幾乎昏過去。

韓洛雪細聽了良久,忍不住問:“陳瑩兒,你死了嗎?唉,我眼瞎了,手也殘了,沒法在劍上塗些毒藥。否則就不必着急了。不過沒關系,就算你沒死,你殺了那麼多人,他們的家人朋友都要找你尋仇的,早晚會把你剁成肉泥爛醬。”

瑩兒一手捂着傷口,一手堵着嘴不想叫出聲來,而難抑的劇痛終使她低低地呻吟起來。

斷斷續續的凄楚的呻吟持續了一會兒,韓洛雪似乎也感傷起來:“唉,滿打滿算也不過二十三呐。”她用平日常有的溫存語氣勸道,“瑩兒,還是早些了斷了吧。像你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少時,韓洛雪又長歎一聲:“好啦,娘不管你了。我該去找我最後一個仇人報仇了。”

瑩兒凝視着韓洛雪黑暗中那模糊的輪廓,見她又從身後抽出了斷紅刀,停了停,忽然無限哀怨地叫了聲:“爹,我好悔啊!”

接着寶刀在頸上一橫,黑漆的身軀癱倒了下去……

瑩兒呆望了半晌,才蓦然清醒過來。她咬緊牙關,将胸前的絕塵劍拔出,又點了幾處穴道,盡量止住血。捂着傷口,慢慢撐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山洞。

眼前的天地由搖晃到旋轉,她搶了幾步,還是跌倒了。但她仍單手奮力地向前爬……

“一定要離開這兒!”

她默念着,一點一點向複仇谷外挪去——盡管外面會有許許多多瞪着血紅眼睛、想将她碎屍萬段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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