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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豔》

作者:齊魯青未了

  尹雪豔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開了頂,有些兩鬓添了霜;有些來台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閑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豔永遠是尹雪豔,在台北仍舊穿着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直那麼淺淺地笑着,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豔着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豔從來不愛擦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着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豔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氣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淨扮的了不得。不錯,尹雪豔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着一副俏麗甜淨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豔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豔的人都這麼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豔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别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豔做起來,卻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豔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豔的台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豔的風采,聽她講幾句吳侬軟話,心裡也是舒服的。

尹雪豔在舞池子裡,微仰着頭,輕擺着腰,一直是那麼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豔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球随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紮根似的。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豔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豔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吵起說:尹雪豔的八字帶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着尹雪豔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悠閑了,家當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财閥王家的少老闆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着嶄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着尹雪豔轉完台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二十四樓的屋頂花園去共進華美的宵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鬥,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豔的雲鬓上。尹雪豔吟吟地笑着,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将一枚枚塗着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拈到嘴裡去。

  王貴生拚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财富堆成三倍四倍,将尹雪豔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後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鍊子,套在尹雪豔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豔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緻了哀。

  最後赢得尹雪豔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抛棄了三個兒女,答應了尹雪豔十條條件。于是尹雪豔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裡。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豔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态綻發起來。

  尹雪豔着實有壓場的本領。每當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着紫貂,圍着火狸,當尹雪豔披着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豔在人堆子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豔逼人,踏着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齊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豔: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裡、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幢幢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椅上,嘴角一徑挂着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闆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豔的重煞。一年丢官,兩年破産,到了台北來連個閑職也沒撈上。尹雪豔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外,隻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尹雪豔的新公館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進階住宅區裡,是一幢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豔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營過一番。客廳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适。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贊尹雪豔的客廳布置妥貼,叫人坐着不肯動身。打麻将有特别裝置的麻将間,麻将桌、麻将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豔還特别騰出一間有隔音裝置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在裡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有冷氣,坐在尹公館裡,很容易忘記外面台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着鮮花。尹雪豔對于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豔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豔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談老話,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豔面前發發牢騷,好像尹雪豔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阿媛,看看幹爹的頭發都白光喽!侬還像枝萬年青一式,愈來愈年輕!”

  吳經理在上海當過銀行的總經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台北賦閑,在一家鐵工廠挂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豔,他總愛拉着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理的頭發确實全白了,而且患着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豔總把客廳裡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哪裡的話,幹爹才是老當益壯呢!”

  吳經理心中熨貼了,恢複了不少自信,眨着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裡,當衆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尹雪豔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豔結交的那幫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落她。當尹雪豔平步青雲時,這班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麼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當尹雪豔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歎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幾年來這班太太們一個也舍不得離開尹雪豔,到了台北都一窩蜂似地聚到尹雪豔的公館裡,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豔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豔在台北的鴻祥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裡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豔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豔可以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豔又是無一不精了。于是這班太太們,由尹雪豔領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裡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古腦兒抛掉,好像尹雪豔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班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面來。這班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豔對于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裡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将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豔帶着酸意地抱怨道。宋太太在台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症,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态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頭,是以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别向往。

  尹雪豔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适當人選,因為隻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于是尹雪豔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

  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怼一番:“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别人差些!像侬吧,尹家妹妹,侬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侬。”

  尹雪豔确實不必發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别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豔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豔從來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是以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廢棄了的頭銜,經過尹雪豔嬌聲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诰封一般,心理上恢複了不少的優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豔本身。尹雪豔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貼貼。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是以,做會總在尹公館開标,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裡,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裡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豔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是以牌搭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尹雪豔本人督導着兩個頭幹臉淨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着。午點是甯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

  尹雪豔親自設計了一個轉動的菜牌,天天轉出一桌桌精緻的筵席來。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讓大戰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後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宵夜。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赢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願。在尹公館裡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豔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豔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着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着,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阿媛,幹爹又快輸脫底喽!”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理就眨着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豔發出讨救的哀号。

  “還早呢,幹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豔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理害了風濕症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着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麼背!”

  女客人那邊也經常向尹雪豔發出乞憐的呼籲,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黴到甚麼辰光!”

  尹雪豔也照例過去,用着充滿同情的語調,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豔的話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讨尹雪豔的口采來恢複信心及加強鬥志。尹雪豔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着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着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咤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厮殺,互相宰割。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的畢業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實的身體,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台北市新興的實業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業化,許多大企業應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豔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吳經理來到尹雪豔的公館。

  那天尹雪豔着實裝飾了一番,穿着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着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讨喜氣,尹雪豔破例地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卻吊着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裡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媛,幹爹替侬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理穿着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着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豔道,然後指着尹雪豔說:“我這位幹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五難的還要趕着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黴頭的風濕症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的生受了幹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媛是個最妥當的主人家,我把壯圖交把侬,侬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幹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别人不同一點。”尹雪豔笑吟吟地答道,發上那朵血紅的郁金香顫巍巍地抖動着。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豔特别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豔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後歪向他低聲說道:“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司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後,尹雪豔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着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豔經常走到徐壯圖背後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錯張子。才是八圈,徐壯圖已經輸掉一半籌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發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豔從後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赢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尹小姐,你怎麼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完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喽。”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豔朝着他滿面堆着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發腳下來回地浪蕩着。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将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豔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豔說道。

  尹雪豔站在門框裡,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着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哪裡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經。”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豔讨教麻将的訣竅。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徐太太的幹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着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嗳呀,我的幹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着,怎麼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發,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雲觀裡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資禀異,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設了一個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着八尺見方黃绫一幅。據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绫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是以吳家阿婆可以預蔔兇吉,消災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衆,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濟環境不虞匮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将,或者标會的聚會,成群結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叩拜,布施散财,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甯。有些有疑難大症,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歎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淚斷斷續續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婚這麼久,别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争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麼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上。’來台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着他們水泥公司發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着應酬,我心裡隻有暗暗着急。事業不事業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甯,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願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的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在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那裡經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幹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知道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理搞上個甚麼‘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願,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現在她男人不是乖乖的回去了?後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豔呀,你以為她是個甚麼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攏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麼個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曆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豔還不知道是個甚麼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裡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裡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着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隻有幹着急。這幾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來嚷着說公司裡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勞工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着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着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擔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着了什麼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并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徐壯圖向一個勞工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勞工突然發了狂,一把扁鑽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後胸。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理當了總幹事。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殡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着拐杖,十分蹒跚。開吊的那一天靈堂就設在殡儀館裡。一時親戚友好的花圈喪帳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吊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着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了十二個道士,身着法衣,手執拂塵,在靈堂後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數人在念經超度,拜大悲忏。

  正午的時候,來祭吊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衆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接着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豔不知什麼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

  尹雪豔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後款款地步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豔走到靈台跟前,尹雪豔凝着神,斂着容,朝着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

  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于尹雪豔,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豔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豔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家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後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衆人面面相觑的當兒,尹雪豔卻踏着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殡儀館。一時靈堂裡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丢掉拂塵,搶身過去,将徐太太抱到後堂去。

  當晚,尹雪豔的公館裡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後約好的。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餘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迹,一連串的在和滿貫。吳經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下來。到了第十二圈,有一盤吳經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阿媛,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黴了一輩子,和了這付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媛,阿媛,侬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豔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地按着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幹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赢了餘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