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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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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藏着一盞橘黃

不适宜春天的暖陽

隻屬于寒風凜冽中的一縷梅香

我把心中所有的傷

揉成萬道光

射向日月星辰

配上南海疊起的海浪

融入人間萬家燈火

隻留下走動的雲

滿天的你

——韓仕梅的詩《心中的橘黃》

這是一位 52 歲的農村婦女寫的詩,她叫韓仕梅。

她從小就沒走出過大山,說着一口河南方言,生活在河南南陽一個貧窮的小村莊裡。

她的世界很小,每天圍着丈夫、公婆、兒女奔忙,在滿是油污的竈台、粗陋的田埂、破敗的瓦房之間打轉。2020 年之前,韓仕梅的生命軌迹和大部分農民一樣,她用白天的時間勞作、用晚上的時間歎息。

但是,她愛寫詩。

2020 年 4 月,韓仕梅在兒子的鼓勵下以短視訊的形式将自己的詩分享到了網絡上。沒想到她走紅了,她的才華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通過寫詩,她甚至被邀請去聯合國演講。

2022 年 3 月,韓仕梅的詩被出版社看中,在今年 9 月出版了個人詩集《海浪将我擁起》。這不僅僅是因為她那些打動人的詩句,還因為這是她作為一位底層農村婦女,以詩作為武器對抗命運的故事。

她趴在竈台上寫詩,走在田埂上念詩,兒子不用的作業本和快遞的牛皮紙箱上,都寫滿了她歪歪扭扭的詩句。在她的詩中,貧窮和饑餓有了獨特的觸感,她用詩破譯了孤獨,與自己的命運摩擦。

而在她寫的詩中有百分之八十,都關于愛情。

愛情是藏在她心裡一盞黑暗中橘黃色的暖燈,她邊寫詩邊看着這一盞橘黃在她的生命中搖曳,忽明忽暗。她的回憶與祈禱都化成了浪漫的詩句。

現在,有人叫她田埂上的詩人,也有人叫她第二個「餘秀華」。而她自己卻說,自己寫的不叫詩,隻是順口溜。她也不是餘秀華,她隻是韓仕梅。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圖 / 小村莊裡的詩人韓仕梅

-1-

小村莊中的夢想與 18 塊錢

我不過是一隻嬌小的烏鴉 拿什麼去學鳳凰飛

—— 韓仕梅的詩

我叫韓仕梅,來自河南南陽農村,老家在湖北, 1971 年 11 月 11 日出生。

我出生于農民家庭,我們家包括我一共有 5 個孩子,小時候家裡很窮,父母的壓力也很大。

在我記憶中,一到春天,河南種的蕃薯特别多,我父親會拿着袋子四處收集蕃薯,然後磨成粉,做成粉條。那時村裡經常吃粉條,我們房間到處挂着粉條,我都吃得膩煩了,但是肚子餓還是得吃。

父親雖然比較慈祥,但在家裡大事小情都由母親做主。是以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覺得,女性能頂半邊天。

我母親上過學,認識字,是以她也讓我認字。小時候我有個夢想,我不想待在村裡,我想通過學習,看到外面的世界。

是以我讀書的時候很努力,腦子也很聰明。

上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主任出了一個半命題作文,讓全班的同學都圍繞着「堅持到底」的中心思想作一篇文章。我印象很深,我寫了一篇文章叫《蝴蝶結》。

我記得我二姐 13 歲的時候,母親為了讓她幫忙幹活,在鎮上給她買了一個蝴蝶結發夾。那個蝴蝶結上有幾種顔色,很漂亮,我很喜歡。那篇文章的大緻意思就是,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在山頂上,3 個女孩一起往山頂爬,誰先爬到山頂拿到蝴蝶結,誰就算勝利。

那篇文章被班主任在全班面前朗讀了,他說我寫得很好,全班也隻有我真正抓到了中心思想。

我上到初二,要交第二學期學費的時候,18 塊錢的學費,家裡交不起,隻能辍學了。

其實我不想辍學。那以後我每天晚上都會重複做一個夢,夢見我在教室裡寫作業,夢了很多年。

18 塊錢的學費讓韓仕梅從求學的美夢中驚醒,自此,她本就不大的世界變得更小了。

辍學那年,韓仕梅 14 歲,在家中織毛衣、納鞋底、壓面條、幹農活。空閑時,農村人的消遣方式很有限,男人聚在一起喝酒,女人聚在一起打牌。韓仕梅不喜歡這些,不幹活的時候,她隻能發呆。

她不甘心,但她沒有選擇。

一天,母親給了韓仕梅一個黑箱子,她将箱子打開,裡面竟裝滿了書。箱子是愛好文學的母親從老家帶來的,裡面裝着《三國演義》、《紅樓夢》、《西遊記》《水浒傳》,還有武俠小說和古詩集。

從那以後,看書成了韓仕梅唯一的消遣,母親為她打開了一個想象中的廣闊世界。

但是,讓她倍感壓力的同樣是母親。

在家裡,母親說一就是一,韓家女兒的婚事都由母親決定。那個時候,祖父去世沒錢安葬,韓家為了收彩禮錢,把二姐嫁了出去,收了 400 塊。後來,韓家的大哥沒錢娶媳婦,又把三姐嫁了出去,收了 1600 塊。

韓仕梅說,「這不是嫁女兒,這是賣女兒。」

韓仕梅知道自己應該也逃不過被賣出去的命運,她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然而在這個時候,藏在她心中那盞關于愛的橘黃色明燈,似乎有了亮起來的機會。

-2-

愛情與 3000 塊錢

在血液裡滾動

煙波浩渺的心房

緊握着你的手

坐在菩提樹下

一起看月亮

凝眸的眼神比星星還亮

我幸福的淚水湧出了血

——韓仕梅的詩《和你在一起》

其實母親各個方面都好,隻有一點,就是家裡的事情都是母親做主,我們沒有選擇自己人生幸福的權利。

那時候我母親給三個姐姐包辦婚姻以後,她曾經告訴大姐,隻剩下我一個,可以讓我自由選擇,我覺得還挺幸運的,還能讓我自己選擇伴侶,我太開心了!

我曾經讀過陸遊的《钗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詩寫得特别好,挺觸動我的。我很羨慕陸遊和唐婉的愛情,他們那種堅貞不渝的感情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

我曾經也想過,如果我遇到了真愛,我也會像他們一樣。我知道陸遊是在被母親拆散以後寫下了這首詩,實在是太殘忍了。

其實沒結婚之前,我從來沒談過戀愛。上學的時候我一般都不跟男孩說話,我長大後越來越渴望在我的後半生能夠生活得幸福。

我想找一個喜歡的、疼我的、愛我的、呵護我的人,我也會去疼他、愛他、呵護他。

終于,在韓仕梅 19 歲那年,她等來了自己的丈夫。

但是,橘黃色的明燈熄滅了。

韓家要蓋新房,弟弟要娶媳婦,他們需要錢。

我相親那一年虛歲 19 ,相親的時候母親不讓我選了。

第一次和他見面是鎮上,他叫王忠明,長得還可以,但是說話的聲音是我們所說的「公鴨嗓子」,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他講的話也很差勁。第一次見到王忠明,我就知道自己不喜歡他。而和辍學的時候一樣,我不甘心,但我沒有選擇。

在我表達了不同意這樁婚事之後,母親帶我回了家,劈頭蓋臉地訓了我一頓,她說,「你長得醜,你還要挑,你還添亂!」然後我也不敢再有意見了,婚事就這樣敲定了。

我被「賣」了 3000 塊,1000 塊被母親拿去蓋了房子,剩下的 2000 塊補貼了家用。

那時候,幾千元的彩禮錢我們那邊的一般家庭拿不出來,除非那種娶不上媳婦的男人才願意花這麼多錢。我就說母親,「你就是收廢品的!人家不要的,挑剩下的,你就找來當你女婿!」

我 19 歲與王忠明定下婚事之後的三年裡,隻要他去我家裡,我都不見他,我不想看到他。

我本來是不沾酒的,但那時我喝了好多酒。我家門口放了一個水缸,上面蓋着一個鍋蓋,我喝醉了就趴在那上邊哭,一直哭,哭了好長時間。

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

因為我不想嫁給他,是以我很怕出嫁這一天的到來。出嫁那天我的婚車是一輛軍用大卡車,卡車來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床邊哭,我村裡的嬸嬸說,「你别哭了,你爸爸也在哭呢。」然後我就把淚水一擦,上車走了。

風是黑夜孤獨的曲子

深夜裡

我心中那盞燈依然亮着

母親把手伸進我的皮囊

掏走了那盞燈

—— 韓仕梅的詩《夜曲》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圖 / 望着田地的韓仕梅

上了那輛卡車,我稀裡糊塗地嫁到了王忠明家。

我安慰自己,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扁擔扛着走,暈着頭過吧。我隻希望王忠明能夠心疼我,好好跟我過日子。

王忠明家似乎比我家還要貧窮,家裡隻有兩間破舊的瓦房,屋子很矮,矮到我在進出廚房的時候,腦袋上被磕了好幾個大包。

而且嫁給王忠明之後,我才知道,3000 塊的彩禮錢是王忠明向舅舅借的,這筆錢,需要我自己還,要連本帶利地還 4800 塊。

這是我花錢買了自己啊。

我剛嫁過去的時候,她聽村裡人一直戲稱王忠明為「胡辣湯」,就是糊塗蛋的意思。王忠明不會掙錢、不會料理家事、也不會關心人。我跟他無法溝通。

我記得,我們那時候蓋 500 多平方的房子,整個房子的勞工花銷需要 5 萬多塊錢。而王忠明說,「你給人家 3000 塊行,上萬了不許給。」

我跟他講道理,「老闆不給你工錢,你願不願意?人家勞工們來給咱們蓋房子,是為了掙工錢,養家糊口。你不能不給人家工錢。」但他就是不聽。

那天趁他上班之後,我給了勞工 2 萬多的工錢,他下班後知道了很生氣,很久都沒有搭理我。

在結婚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旦遇到無法跟王忠明溝通的事,韓仕梅都選擇回避。

而除了這些,在結婚之後,韓仕梅不僅承擔了妻子的責任、母親的責任,還承擔了丈夫的責任,她一個人把整個家都撐了起來。

王忠明從來不會做飯、洗衣服,韓仕梅需要在各個方面照顧他。

那一年,韓仕梅在服裝廠上班,每天早晨七點半上班,晚上九點半下班,忙的時候,半夜十二點才能回家。服裝廠的活都需要站着做,每天回到家,她都已經非常疲憊了。但是,不管幾點回家,她都需要給王忠明做飯,不然他會餓死。

韓仕梅說,王忠明在她心中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她既是王忠明的妻子,也是他的母親。

王忠明唯一會做的事就是理發,他包下了村裡的一個生産隊理發的資質,但是韓仕梅不知道生産隊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王忠明一年有多少收入,王忠明從來就沒有告訴過她。

因為他的錢,大多都拿去賭博了。

我記得特别清楚是 1994 年,我們的兒子剛一歲多點,那是臘月十四晚上,剛吃完晚飯。

王忠明說,「你們娘倆去睡覺吧」。然後從外面把門鎖了起來,我和兒子出不去了。然後他趴着窗台說,「哥哥讓我去他們家幫他們擡牛槽。」

他天亮才回來,渾身凍得冰涼。

過了兩三天,我們村裡的一個我叫叔叔的鄰居到我家裡說,「我給你說個事。」他想說,但是他又把話咽回去了。

叔叔走的時候,他一隻腳在門外邊,一隻腳在門裡頭,問我,「你知不知道?王忠明 14 号晚上去什麼地方了?他那天晚上其實在賭博,一晚上輸了 180 多塊錢。」

對我們這個小家庭來說 180 塊錢可不少。

晚上王忠明回來,我問他 14 日晚上去哪了,但他不告訴我。

後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賭博的習慣,他一直輸,從來沒赢過。

從 1992 年結婚到 2007 年,我一直都在給他還賭博欠的外債,有一次,一天來了三個要賬的。

于是我隻好出去找苦差打工。我們村裡很少有女人的崗位,我做的大多數都是男人的工作。我不怕,隻要能掙錢,我什麼都做。我想讓家庭富裕。如果有了錢,就可以讓孩子們讀書。

我手持船槳劃破了海浪

劃破了那道沒有路的山梁

開天辟地

種上春天

種上幸福

種上心酸與苦楚

—— 韓仕梅的詩《開天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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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 韓仕梅認真聆聽詩友朗誦她的詩歌

我在村裡邊當過小工,我在高速公路上紮鋼筋折鋼筋。老闆給我一個鋼尺,不管要什麼形狀,不管是一米長還是兩米長,我都能折出來。我幹活特别厲害,後來隊裡留下來的都是男同志,隻有我一個女同志。

由于擡鋼筋,我胳膊都累傷了。這麼多年來,一直都疼。

老闆和老闆娘把我的能力也看在眼裡,給我漲了 10 塊工錢。

那時男同志幹一天是 80 元,女同志幹一天是 50 元,但是我是 60 元。其實我心裡也覺得有點虧,我出的力和男同志一樣,幹的活也一樣,但自己也很榮幸,起碼多了一點收入。

當時幹了五六個月,掙了八千九百塊錢。

除了修過高速公路、韓仕梅還在食堂做過飯,在服裝廠、箱包廠做過小工。

在箱包廠做小工的時候,廠長不讓韓仕梅用切割布料的切割機,廠長認為,那是男人的工作,女人是學不來的,容易出危險,但是為了多掙幾個錢,韓仕梅纏着廠長學,廠長沒辦法,隻好教給了她。

誰知韓仕梅一學就會,而且從來沒出過岔子,124 片布料做成的背包,她一個人就能計算并且切割精準,而且是以最節省布料的方式,是以廠長非常賞識她。

但是那幾年,韓仕梅也付出了代價,由于大部分工作都需要一直站立,她的膝蓋落下了病根,站一會就鑽心的疼,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得到過一句關心。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去幹男人幹的活,一家的擔子都在我肩上,我不幹不行。當你身後什麼都沒有了,隻有自己堅強,才可以撐起這個家。

2002 年,我家在村裡借了一些高利貸。那一年我懷着女兒去地裡幹活,鄰居嬸嬸說,「你今年要了孩子,别種芝麻,種點玉米,好鋤。」但我想着要還這筆賬,芝麻賣得比較貴,還是種了芝麻。

快生的時候我還在地裡幹活,很難受。如果吃了早飯去幹活,眼球都會發脹。我就每天早晨不吃飯,這樣才好受一點。

在地裡幹活,我突然聽到身後有個女孩喊我嫂子,我扭頭一看,是我們鄰居女孩。她說,「嫂子,你每天早晨不吃飯來幹活,看給你累得,我給你拿倆甜瓜吃。」

當時我的眼淚啪一下子就掉出來了,我特别感動,因為生活中很久沒有人關心我、對我好了。

那段日子,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打算蓋房子以後,那一段時間經常生氣。在建房打地基的時候要挖個槽子,都是我在挖。他嫌我挖得太深,我們倆争吵的時候,他扇了我一巴掌。

當時我的心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我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等于一個實用工具。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圖 / 橋東隻有韓仕梅一家的房子

就在那天晚上,我回了娘家,我母親看到我瘦了不少,她也後悔了,她承認是她害了我。

但是,害了都已經害了,現在說又有什麼用。

農村對「離婚」這個詞很敏感,我們那個年代基本上是沒有離婚的。無論你過得有多委屈,家暴有多嚴重,都沒有離婚的。如果提起離婚的話,就變成了異類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跑到丹江跳下去淹死算了。活着很痛苦的,死了就啥也不用想了。

「死了,就啥也不用想了。」這個念頭,那些年一直在韓仕梅心中來回往複。

韓仕梅永遠記得,在一個王忠明去賭博沒有回家的夜晚,她随便找了一本兒子的廢作業本,在上面寫下了一首詩:

五黃六月棉襖穿

覺得全身透骨寒

人間雖然風光好

不如極樂世裡玩

這是一首很不成熟的小詩,但這是韓仕梅寫下的第一首詩,是她帶着萬念俱灰的心情寫下的。

而每當「死去」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她就會想起自己的一兒一女,尤其是還不滿十歲的小女兒,如果她死了,沒有人會像自己一樣用心對待女兒,她要讓女兒吃飽穿暖,要讓女兒上學,要讓女兒和她過完全不同的人生。

韓仕梅不甘心,但她依然沒有别的選擇。

在韓仕梅女兒三歲那年,她家門口去了個會看相的人,他看過韓仕梅的相之後告訴她,她這一輩子有三大虧——學業虧了、事業虧了、婚姻也虧了,生氣生了幾大袋,眼淚流了幾小盆。

韓仕梅想,這就是命吧,她想認命。

但是,她遇到了詩歌。

-3-

詩歌、自由與 20 W

仕梅,起來吧

不要再那麼慵懶

在我沒醒來之前

看到了四季的涼薄

三月的風刮進了我的家園

我把柔情付給了荒漠遼源

眉間嵌入玲琅的詩句

等待月亮升起

——韓仕梅的詩《叫醒自己》

從寫下了第一首簡單的小詩之後,韓仕梅開始嘗試将筆和紙作為情緒發洩的出口,不會寫的字,她就用拼音代替。一開始,是用兒子的廢舊本子寫,後來,發票、牛皮紙箱,隻要是有空白的,能寫字的地方,都被她慢慢用詩句填滿了。

在詩裡,她不再是母親、也不再是妻子。她做回了韓仕梅。

2020 年 4 月,兒子幫韓仕梅在短視訊平台注冊了一個賬号。算法推算出韓仕梅的喜好,不斷推薦給她網友寫的詩。後來,她也試着上傳了自己寫下的詩。

很快,她的才華,被很多人看到了。

寫詩,我主要是想抒發多年積壓在心裡的郁悶,那時候如果心情不好,就找一個廢本子來寫。

我越寫越多,越寫越多。

2020 年 4 月,兒子說給我下載下傳個短視訊平台,各種視訊都有。當時我看到别人寫五言七言,我也慢慢跟着寫。

我先是在别人的評論區寫,感覺寫得好,我就抄下來,打字到自己的賬号上,制作成作品,發不出去。

我之前沒出過遠門,隻有 18 歲去過我們老家湖北。那時候我從來沒看過大海,隻是在别人的視訊上看到過大海、看到過山、看到過水,就依照着那山那水想象,寫的時候得給自己一個很大的想象空間,閉上眼睛就能感覺站在大海邊。

海平靜得可怕

丢一塊石頭

也濺不起一朵浪花

地平線上的朝陽微微擡頭

似月亮一般溫柔

我不停的地收集一縷縷朝霞

煮一杯熱茶

捧給大海

滋潤他早已幹涸的嘴巴

——韓仕梅的詩《海》節選

其實我自己很想把自己變成文字裡邊的人,喜歡待在文字裡。有山、有水、有花、有樹、有愛,文字裡什麼都有,要什麼有什麼。

網上好多人鼓勵我,說我文字表達能力非常強,在我的評論區說我文字積累得好,寫得怎麼怎麼好。

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我寫的就是順口溜。沒有太多的能讓人開心的語言,我就那麼一丁點能量。

寫詩讓我感覺到我活着還有點價值,還有點意義,在暮年的拐角,我看到了希望。

我已不再沉睡

海浪将我擁起

我奮力走出霧霾

看到清晨的暖陽

那裡不再有黑暗

隻有萬道光芒

我看到了黎明

看到了希望

——韓仕梅的詩《覺醒》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圖 / 韓仕梅給詩集讀者簽名

在韓仕梅開始寫詩後,王忠明終于注意到韓仕梅了,王忠明也下載下傳了一個快手,隻關注着韓仕梅一個人,他看她寫詩,也看她與詩友和粉絲互動,但他不懂韓仕梅在寫什麼。

慢慢地,一些媒體找上門,韓仕梅與陌生人在家中談論着「寫詩」、「自由」、「愛」等王忠明似懂非懂的字眼,他隐隐感到了不安,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種危機感便環繞着王忠明。

他不想韓仕梅繼續寫詩了,他要把韓仕梅看得更緊一些。

我記得有天早晨我在床頭寫詩,王忠明和我分坐在床的兩邊,我說,「我給你念念。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欲哭無淚,欲言無詞。」

我如同和一棵樹、跟一堵牆生活在一起一樣,對于愛我沒有感覺了。

王忠明聽了以後說,你别寫我!

他也看不明白我在寫什麼。

2020 年 9 月,王忠明開始拔家裡的網線,斷家裡的電源,他怕我跟外界聊天,怕我走紅,像看犯人一樣看着我。

我在食堂做飯,他要麼每天來兩三次,要麼給保安打幾次電話問我還在不在機關,跟查戶口似的。

我記得有一天,信陽兩個女大學生想到家裡采訪我,她們剛到我家裡,就被王忠明罵了出去。我感到很愧疚,好無奈。

然後我就告訴王忠明,「如果我想跑的話,你也看不住。」

在韓仕梅粉絲變得越來越多的同時,王忠明對韓仕梅的管控也越來越多。有段時間,韓仕梅每天早晨起床,都發現自己的手機網絡被關上了,她知道這是王忠明趁她睡着的時候做的。

但是韓仕梅不在乎,村子裡總有王忠明看不到的角落,她在哪裡都可以寫詩。

那兩年,陸續開始有活動邀請她去讀詩,韓仕梅通過這些活動獲得了一些報酬,再加上她在工廠打工攢下的錢,她有了一些積蓄,她的人生看起來有了更多可能性。她要寫詩,她要離婚,她要去追逐自己的愛情。

她想用 20 萬元贖回自己的自由。

2021 年 4 月,王忠明一直控制我、一直鬧,越鬧越兇。我的兩個孩子都說,「媽,你跟他離婚算了。」

我跟他提出了離婚,我說,「我給你 20 萬元,我們離婚。」他說 300 萬元都不行,我說,「你不離也不行,我非和你離不可。」

那次引起了一場風波,村裡很多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說我寫詩寫瘋了。

在農村離婚依然是傷風敗俗的,農村人的思想理念還是被傳統束縛着,都想着得過且過。

但我認為,一個沒有愛的婚姻是一個無形的枷鎖,人來這世上一趟不容易,要盡量去想一切辦法,讓自己過得開心快樂。

韓仕梅對愛情的期待沒有得到同村人的支援,女兒也覺得母親的想象過于浪漫,當她問女兒自己能不能再找一個疼自己愛自己的丈夫的時候,女兒回答,太難了,會上當受騙的。

是以她隻好自己默默地做這件事。

有一天,韓仕梅在微網誌上找到一個姓莊的律師,專門打離婚官司,在跟莊律師描述了自己的情況之後,莊律師願意免費幫她做法律顧問。

通過莊律師韓仕梅得知,當一方提出離婚,而另一方不同意的時候,一般隻能通過訴訟離婚的方式解除婚姻關系。

在莊律師的幫助下,韓仕梅的離婚官司在 2021 年 5 月 9 日成功立案了,韓仕梅覺得非常興奮,她看到了希望。

但就在這個時候,韓仕梅收到了女兒的一則短信,女兒告訴她,自己馬上就要聯考了,她雖然不幹涉母親離婚,但是希望母親可以在她聯考之後再做這件事,不要影響她考試。

這則短信将韓仕梅拉回到了母親的位置,她撤訴了,她還是沒有選擇,她是一個犧牲品。

黑暗中那盞剛剛亮起的橘黃色明燈,又被作為母親的責任感熄滅了。

我把我的肋骨一根一根拆掉

做兒女登天的雲梯

在雨裡護着你們

在浪裡把你們擎起

冬日做暖爐

夏日做涼席

如果需要

我會把我的生命給你和你

——韓仕梅的詩《一個母親的自白》

我們農村的單親家庭,找媳婦都不好找,我考慮到這一點。我想我自己委屈就算了,我已經大半輩子都過去了,都滿頭白發了。

把離婚官司撤了以後,在今後的日子裡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還會流眼淚的,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

心裡就是有個結,其他的都可以。

而我還是可以寫詩,雖然我身子困在家裡,但靈魂是自由的,我可以想象美好的愛情, 想象完美的人生,想象自由自在的活。

我把白晝沉于黑夜

你看到了嗎

我站在刀尖上跳舞

血一直在蔓延

染紅了家鄉的路

我站在十字路口向你招手

假如微風從我身邊掠過

我視為你輕輕的問候

你看到了嗎

我依然站在刀尖上為你跳舞

——韓仕梅的詩《站在刀尖上跳舞》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圖 / 韓仕梅和她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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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海浪将我擁起》是韓仕梅的花開之作。她不是書齋先生。她的靈感迸發于鋤頭揮舞的時候,她的詩意深深根植于知識階層早已陌生的泥土之中,有着大地的芬芳,也有着洶湧的民間叙事力量。這本詩集真摯、質樸、純潔,也許就是「當代詩經」該有的模樣吧。

決定寫詩後,那個「死」在婚姻中的農婦活過來了

- 封面圖來自講述人

Staff

講述者 |韓仕梅

制作人 |趙臻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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