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萬張按摩椅，流入中國3000座車站，掙錢的是誰？
車站“既當房東，又當股東”，以營業分成和保底租金兩種模式，與按摩椅供應商合作；鐵路局一早設定了20%的按摩椅占比上限，但個别車站實際已突破60%；為民初心不改，車站還需解決哪些問題？
文 | 鄧霞 劉潇陽
編輯 | 王靜儀
2017年開始，為了改善旅客出行體驗，各大火車站引進了一批又一批的共享按摩椅。那時，社會反響幾乎是一片叫好，“XX站迎來了豪華候車室”、“XX站座椅全面更新”。
但短短6年後，随着按摩椅整體規模擴大，公衆口碑卻日益分化。
今年8月，山東泰安站由于按摩座椅占比過多登上熱搜，被網友吐槽“居然有将近90%的座椅都是共享按摩椅”，“大家長”中國鐵路官方不得不站出來公開批評教育，并要求全國各地火車站排查整改，占比不得超過20%。
圖/中國鐵路官方微網誌截圖
出行一客（ID:carcaijing）以“按摩椅”“多功能座椅”等關鍵詞，搜尋中國鐵路集團官方招商平台“國鐵招商”發現，從2017年至今，相關招商公告有近200條，公開采購數量超7萬張。
目前，中國共有超3000個車站，按至少7萬張按摩椅算來，平均每個車站擺放了超20張按摩椅。加上未公布的資料，這個業态已經在公衆不知道時蓬勃發展了起來。
近期最為“豪氣”的當屬中國鐵路廣州局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州局”），今年4月，其釋出招商公告，為下轄車站采購了2950張按摩椅。
2023年廣州局集團座椅更新項目招商公告截圖
圖/國鐵招商網站
車站“既當房東，又當股東”。出行一客（ID：carcaijing）梳理招商公告發現，車站引入按摩椅的合作模式，分為營業分成和保底租金兩種類型，前者車站按照營業額進行一定比例的分成，25%-70%不等；後者車站旱澇保收，直接向按摩椅公司收場地租金，平均每張每年數千元。
比如濟南局下轄的15個車站，招商公告顯示，車站占銷售收入的提成不能低于45%。也就是說，消費者每付出10元，就有4.5元進入車站的口袋。
車站内按摩椅太多，而普通座椅太少，被不少公衆所抱怨。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研究相關規定發現，國鐵集團一早就設定了20%的上限，即多功能候車座椅數量不得超過全部候車座椅的20%，但個别車站在實際中一度突破到60%以上。
對此，泰安站事件後，國鐵集團不僅重申了20%這一規定，并在8月底前組織開展全面排查整頓，對多功能候車座椅數量、規格、布局、狀态、衛生不符合要求的，限期整改到位。
當出行一客（ID:carcaijing）以按摩椅供應商的名義緻電其中一位招商負責人時，對方稱在國鐵集團的要求釋出後，各地車站都在忙着拆除多餘的按摩椅。“現在想引進新按摩椅進車站不太可能。”
事實上，車站引入按摩椅的腳步已經在逐年放緩。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發現，在超7萬的按摩椅招商項目中，有近4萬張是在2018、2019兩年間引進，今年各車站招商引進的按摩椅數量不過5000餘張。
01
車站“既當房東，又當股東”
對于車站而言，使用按摩椅的顧客也許越多越好，又或者它根本就不在意。
這取決于車站與按摩椅商家的合作方式。出行一客（ID:carcaijing）梳理了數百條車站招商公告發現，商站合作主要分為營業分成和保底租金兩種類型。
就前者來說，按摩椅公司和車站按照營業額進行一定比例的分成，在25%-70%不等。作為“股東”之一，生意越好，車站自然越“開心”。
濟南局下轄的車站一般采取這類模式。2021年，濟南局在為棗莊西站、滕州站、日照站、鄒城站等15個車站的按摩椅項目進行招商時，就表示車站占銷售收入的提成不能低于45%。
也就是說，消費者每付出10元，就有4.5元進入車站的口袋。
濟南局集團有限公司logo
圖/網絡
後者更為簡單，車站隻管當“房東”，向按摩椅公司收場地租金，具體生意“好壞”并不關心。蘭州局、哈爾濱局、呼和浩特局、上海局等大部分路局集團一般都采用這種模式。
具體租金由于車站所在城市、客流強度等因素的差異性，不一而足。
例如蘭州局去年在為銀西高鐵沿途的10個車站總計165張按摩椅進行項目招商時，打包價格以22.335萬元/年中商。而今年銀川站候車廳的按摩椅項目，則以6000元/張/年的價格中商。
當然，小孩子才做選擇，成熟的路局公司兩個“都要”。
鄭州局原就是如此。2018年，鄭州局為其下轄的商丘、民權北等15個高鐵站共3560張按摩椅位置進行招商，采取的是“保底收入+收入提成租金”的模式。
保底收入部分，鄭州東站在同批中最貴，第一年報價為5元/張/天（相當于1825元/張/年），其他車站隻要1-2元/張/天（相當于365-730元/張/年）。收入提成租金部分，鄭州局要求，中商人上繳該站當月按摩椅收入超出部分（日均單椅收入超過16元）的30%。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之後鄭州局選擇了“兩者取其高”。2021年，鄭州局在為其下轄的方城站、禹州站等14個高鐵站的按摩椅項目進行招商時，原來“兩者兼有”的合作模式已經變成了“兩者取其高”。
具體計算公式也有所調整。保底租金部分，方城站、禹州站等“縣級”高鐵站按0.5元/張/天（近183元/張/年）招商，平頂山西站、南陽東站等“市級”高鐵站1元/個/天（近365元/張/年），基本與2018年的租金報價一緻。收入提成部分，鄭州局擯棄了2018年的“分級”定價，改為以按摩椅年度營業額的30%進行計算。
同樣采取“兩者取其高”模式的還有南甯局。其中，柳州站2022年的高端智能按摩椅招商報價為1200元/張/季（4800元/張/年）或營業額30%取其高。桂林站、桂林西站、桂林北站、陽朔站等熱門車站報價為400元/張/月（4800元/張/年）或營業額40%二者取其高。
今年，百色站、平果站田、東北站、隆安東站四站的報價更是高達1200元/張/季（4800元/張/年）或營業額的65%，是出行一客（ID:carcaijing）搜尋到的各招商報價中最高的提成比例。或許也是這個原因，此次招商最後以流标告終。
“我們現在都是租賃模式，我直接付給你場地租金，按摩椅的收益不分成。”樂摩吧的一名從業人員告訴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目前自己公司不管跟商場還是車站合作，都更傾向于直接付租金。
至于具體租金金額，則要視場地位置和人流量而定，“廣州地區按摩椅的租金一般在400-500元/張/月（4800-6000元/張/年）。”該從業人員說。
02
按摩椅怎麼放，鐵路局說了算
“這種合作一般并不是車站自己與按摩椅公司談的，而是由更高一級的局鐵路集團負責的投招标。”湖南永州站的從業人員告訴出行一客（ID:carcaijing）。
泰安站的值班人員也曾向媒體證明這一點，表示車站的按摩椅是由中國鐵路濟南局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濟南局”）統一采購。
在問“憑什麼”之前，得先了解一下中國鐵路系統的管理體制。目前來說，中國的鐵路體系大緻可分為國鐵集團、各鐵路局、各站段三級。
第一級是國鐵集團，負責鐵路運輸統一排程指揮。之後根據區域劃分，下設哈爾濱局、沈陽局等18個鐵路局集團公司。路局之下，才是具體的站段，也就是我們常說的“XX站”。
但車站引進多少按摩椅，是不是隻由路局說了算？從目前已知的資訊來看，也許還需打個問号。
一般來說，路局集團在為下轄車站按摩椅進行招商時，相關公告都會在國鐵招商平台披露。
但出行一客（ID:carcaijing）搜尋發現，國鐵招商平台上近五年來關于泰安站按摩椅項目的唯一招商公告發生在2021年，當時濟南局為泰安站的共享按摩椅項目招商，計劃數量為237張。
實際遠不止237張，在前段時間的“按摩椅風波”中，泰安站值班人員向媒體表示泰安高鐵站的按摩椅目前有930張。
在招商公告之外，多出來的這近700張按摩椅從何而來？為此，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緻電了泰安站官方客服，但電話一直未接通。
泰安站已将按摩椅全部拆除
圖/齊魯晚報
據Wind資料顯示，目前按摩椅相關業務的公司全國已經超200家，注冊資本達32億，多集中在廣東、浙江等經濟發達省份。早在2018年，全國範圍内共享按摩椅的鋪設數量就已經超過100萬台。
不過近兩年，随着共享經濟的熱度消減以及車站現存按摩椅的不斷積累，車站引入按摩椅的腳步正在放緩。
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發現，在超7萬的按摩椅招商項目中，有近4萬張是在2018、2019兩年間引進，今年各車站招商引進的按摩椅數量不過5000餘張。
03
20%的緊箍咒，正越收越緊
在泰安站按摩椅事件後，中國鐵路發文稱，鐵路部門對泰安站多功能候車座椅（按摩座椅）經營服務問題進行了通報批評，并要求多功能候車座椅數量不得超過全部候車座椅的20%，為各車站的按摩椅數量明确了一個上限。
事實上，20%的規定并不新鮮，此前的按摩椅招商公告就多有提及。
2018年，鄭州局下轄共享按摩椅的招商公告中，就有“根據鐵路總公司客運部的配置原則，按照每站不超過現有候車座椅20%的比例更換共享按摩椅”的相關語句。
昆明局集團、青藏集團往年按摩椅的招商公告中，也不乏“不超過車站候車座椅總數的20%”、“ 低于總數20%”等字眼。
就連泰安站本身所屬的濟南局，也提及過20%的上限。2021年，濟南局集團在日蘭高鐵西段建立車站共享座椅項目的招商公告中，稱“上述車站候車室内安裝共享座椅，布設數量不超過總座椅數量的20%，實際安裝數量以車站要求為準。”
濟南局2021年某共享座椅項目招商公告的截圖
圖/國鐵招商網站
但就此前情況來看，20%這一規定并未得到徹底執行。在2018年時，濟南局的一則按摩椅招商公告中還備注過“首期共享座椅數量控制在總座椅數量的30%以内”，比20%上限還高。
濟南局2018年某共享座椅項目招商公告的截圖
圖/國鐵招商網站
現實中的泰安站按摩椅數量也遠超這一上限，達到60%以上。
根據此前媒體報道，整頓前，泰安高鐵站兩個候車室共有各類座椅1488個，其中普通座椅558個、按摩椅930個。盡管沒有網傳9:1那麼高的比例，但算下來按摩椅占比也已超60%，遠遠比20%或者30%來得多。
因而在泰安站事件發生後，中國鐵路不得不再次“亮劍”，不僅重申了20%這一規定，并在8月底前組織開展全面排查整頓。
“之前的話車站還是可以靈活處理的，多一些少一些沒有太大關系。但現在基本所有車站的按摩椅都在20%以内了，未來可能還會越來越少。”當出行一客（ID:carcaijing）以按摩椅供應商的名義緻電相關招商負責人時，對方如此表示。
04
為民初心不改，大幅整頓開始
按摩椅如今風評不一。但其實2017年剛被引進車站的時候，社會反映普遍很好，當年的媒體報道采用的也都是“豪華候車室”、“座椅更新”這類偏正向的詞彙。
當然，當時按摩椅的收費也比現在便宜。
17年某車站按摩椅的收費标準
圖/網絡
廣州東站按摩椅現行收費标準
圖/鄧霞
不得不承認，多樣化、差異化的座椅需求的确被乘客所需要，也是車站引進按摩椅的初心。
浙江的缙雲西站在2021年的時候，将候車廳候車廳48張座椅更換為攜帶按摩功能的皮質座椅。據官方當時介紹，此舉正是為了滿足乘客個性化服務需求，改善廣大旅客出行服務體驗。
按摩椅并非“一無是處”。過去候車廳内的座椅總是夏天熱、冬天冷，按摩椅就好多了。
許多共享按摩椅還具備快充服務功能，旅客隻需在按摩椅啟動狀态下，就可以連接配接資料線，為手機和其他電子裝置充電，不再需要穿越“千山萬水”去專門的充電處站着充電。
并且，車站按摩椅大都會标注“免費就坐，有償按摩”的字樣，旅客不用擔心陷入“不付費就一直播放語音催人走”的窘境。
車站按摩椅大多标注了“免費就坐 有償按摩”
圖/劉潇陽
願意付費按摩的人也不少。上海虹橋火車站的一位乘客就告訴出行一客（ID:carcaijing）：“（按摩椅）座位比較寬敞，坐上去感覺也很舒服。”
更有乘客抱怨，人多的時候按摩椅會被占滿，自己想花錢都沒機會。“我本來想去按摩，卻苦于沒有位置。”
但不可否認的是，按摩椅的衛生與安全隐患，屬實讓人心生退意。
“之前有一次按摩完後腿被卡住了，費了很大力氣才弄出來。”一位乘客告訴出行一客（ID:carcaijing），盡管有些車站的按摩椅沒有設定腿部凹槽，但鑒于之前的經曆，自己仍然無法放心使用車站的按摩椅。
網絡上也有不少網友分享過，自己被按摩椅卡頭發、卡腿的經曆。更有一些車站的按摩椅由于缺乏後期維護與清潔，衛生程度令人不敢恭維。
近期多起按摩椅争議事件發生後，國鐵集團還要求各車站加強檢查維護，改善旅客體驗。定期開展用電安全檢查、衛生保潔和消殺滅等工作，確定多功能候車座椅作用狀态良好。在多功能候車座椅區域醒目位置規範設定“免費就座、掃碼按摩”辨別，并公布服務監督電話。
同時，國鐵集團組織開展全面排查整頓，對多功能候車座椅數量、規格、布局、狀态、衛生不符合要求的，限期整改到位。對客流量大且候車面積不足的車站，進一步壓減多功能候車座椅比例和數量。
可以想見，如今車站按摩椅的“江山”已經打下，如何治理與運維成了首先要考慮的問題。衛生安全問題之外，車站按摩椅目前遭受的質疑還有定價标準、服務内容、售後支援……
如何在投入成本與消費者滿意之間找到平衡，正在不斷考驗着車站與服務商的智慧。
05
結語
《鏡花緣》裡描述了這樣一個“君子國”：人人皆君子。就算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求的也是“好貨賣賤價”。
在“共享經濟”最鼎盛的時候，社會似乎已經觸碰到了這一烏托邦的邊角。2015年，OFO共享單車的成功将社會推進一個“萬物皆共享”的時代。資本家放棄了所有權的轉移溢價，用超低價将使用權讓渡給了消費者。
你可以用最多一瓶礦泉水的錢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可以在半小時内免費使用商場充電寶，用比打車更便宜的價格租上一台汽車……
共享按摩椅正是這一時期的産物。帶上“共享”的名片，價值大幾千甚至上萬的按摩椅就這樣“飛入尋常百姓家”，在醫院、車站、商場等幾乎所有的公共區域，以每分鐘0.5-1元的價格，為疲勞的路人提供一個“就地享受”的機會。
車站按摩椅上坐着不少乘客
圖/劉潇陽
隻是後來事實證明，資本家并非放棄逐利，“共享社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烏托邦。
共享單車遭遇了亂停亂放的困境，共享充電寶開始收費越來越貴，共享汽車更是在經曆行業的大浪淘沙後再難見身影……熱鬧過後，“共享屆”的前輩們伴随着社會的争論，要麼走向規範，要麼走向消亡。
如今，車站按摩椅正走在了這樣的十字路口。
經曆了近6年的“野蠻生長”，未來的共享按摩椅是會如共享汽車那般潦草收場，還是和共享自行車與充電寶一樣順利度過爬坡期？
關鍵或許就在于，此次風波過後，車站和服務商能否在高速發展的同時，回頭解決消費者們的問題與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