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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清華第一批留美女生,不應被忘記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清華第一批留美女生,不應被忘記

1907年冬天,一位在上海讀書的17歲少女,沿着長江旅行了57天,跨越一千多公裡,終于回到了四川的家中。在旅程中,她攀過山崖,冒着被激流吞沒的危險在水上航行,在船上與欺負人的船主周旋,也學會了在小旅店裡保護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她學習到了自信與無畏。日後,她将憑着這些強大的精神武器,創造出光輝燦爛的成就,并名留史冊。

不久前,一本名為《西洋史》的書再版,讓作者陳衡哲的名字回到了大衆視野中。陳衡哲,正是百年前那位在江上漂流的少女。這本《西洋史》最初出版于1924年,是中國人在西洋曆史方面的開山著述,地位極其重要。但陳衡哲的成就還不僅如此。當時34歲的她,已經創造了曆史上的多個“第一”:她是清華學校經過考試選拔的第一批留美女生;是中國第一位女碩士;也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女教授。而她與丈夫、中國近代科學創始者任鴻隽,以及新文化運動旗手胡适三人的堅固情誼,更是為人所稱道。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清華第一批留美女生,不應被忘記

陳衡哲年輕時的照片。圖/受訪者提供

盡管有着如此高的成就,但因為早在1976年就因病去世,陳衡哲的才華還是被多數人遺忘了。好在《西洋史》的廣泛影響力和不斷再版,還能讓讀者一次次地回想起這位才華橫溢的女性。了解她的經曆後,人們更會感歎陳衡哲身上散發的強大能量,也會好奇,她為何能在那個剛剛啟蒙的時代,就能具備超群的學識和獨立的思想,著書立說,還能兼顧家庭,将三位子女都培養成學術人才。

成為陳衡哲這樣的女性并不簡單,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要在每一次人生選擇中都做到遵從本心,打破并不合理的傳統,還要不停努力,自己為自己創造條件。即使到了現在這個時代,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莉在研究陳衡哲的文章《一隻鳥飛多高才能真正自由》一文中寫道的那樣:“她活成了她自己,一個現代中國女性命運的孤本。”

超乎想象的“女性第一人”

居住在重慶的任爾甯是陳衡哲與丈夫任鴻隽的後人,任鴻隽是任爾甯的三爺爺,是以,他從小喊陳衡哲“三娘母”,也就是“三奶奶”的意思。提到“三娘母”的成就,最讓任爾甯印象深刻的,還是《西洋史》的持續暢銷。改革開放後,《西洋史》在國内的版本一度多如牛毛,甚至出現了各式各樣未經允許的盜版。這件事,也讓任爾甯從側面見識到了這本書的力量。

陳衡哲的能力和魅力,的确可以跨越時間。一百多年之前,也有人見識到了陳衡哲身上這股力量,并被她深深吸引,其中一位就是陳衡哲的丈夫任鴻隽。1915年,在美國留學的任鴻隽主編《留美學生季報》時,被一位女作者的文筆吸引,得知她就是通過清華學校的考試獲得獎學金,來到美國的第一批留美女生之一陳衡哲。兩人由此開始成為筆友。到了1916年,同樣在美國留學的胡适開始與陳衡哲通信。陳衡哲支援胡适主張白話文的新思想,這讓胡适十分欣喜,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筆友,并在任鴻隽的介紹下見了一面。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清華第一批留美女生,不應被忘記

任鴻隽、陳衡哲訂婚日與胡适的合影,1920年8月22日攝于南京。圖/《任鴻隽、陳衡哲家書》

此時正值文學革命前夜,胡适正在努力推行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卻并未得到身邊人的支援,甚至連好友任鴻隽都反對他。陳衡哲雖然沒有加入朋友們的論戰,卻對胡适的想法頗為支援,并開始親自嘗試白話寫作,這讓胡适十分驚喜。

1917年,陳衡哲将白話小說《一日》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上,雖然文章的構思和文筆都略顯生硬,後世學者也并未将其當作現代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對待,但陳衡哲還是是以成了事實上的第一位發表白話小說的女性作者。實際上,《一日》的出現在文學史上還是有它獨特的意義,它比學術上認定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的發表還早了一年,從這件事上,也能看到陳衡哲的魄力。

有了好友的支援和啟發,陳衡哲很快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重要寫作者。1918年以後,她不斷在《新青年》上發表新詩和白話文作品。在那個時代,能夠走出國門的人都很少見,具有革新思想的人更是鳳毛麟角。聰明、優雅的陳衡哲是以成為一位備受矚目和尊敬的女性。她可以自如地列席于學界的諸多男人之間。任鴻隽和胡适都被她的能力和眼光折服。任鴻隽評價她的文章:“文辭斐然,在國内已不數觏,求之國外女同學中尤為難得。”胡适則将陳衡哲稱為“最早的一個同志”,對她的思想和文筆有着高度評價。

1920年,陳衡哲取得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畢業回國,接受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聘任,到該校擔任教授,成為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這是女性在中國學術界的一次巨大突破。與此同時,她還完成了人生另一件大事,就是與自己最好的朋友任鴻隽結婚。因為曾逃離過包辦婚姻,陳衡哲一直對婚姻比較抵觸,她堅持獨身主義,拒絕身邊男性的表白。但任鴻隽的不懈追求,以及二人對理想和學術的共同理想終于打動了她。

在交往過程中,陳衡哲和胡适、任鴻隽的友誼也逐漸鞏固。任鴻隽一開始雖然并不支援胡适的白話文運動,但兩人之間的感情和關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可以談天說地。胡适和陳衡哲也頻繁通信,談論文學和學術。這種友誼太過親密,以至于在後人的傳聞八卦中,陳衡哲被形容成胡适精神上的戀人,愛而不得的女性朋友。實際上,這些傳說都沒有确鑿的證據。之是以會有這樣的傳聞,主要是因為,當時人們的思想還沒有從蒙昧中走出來,不認為男女之間能夠有如此單純的友情。

當時,中華民國剛剛成立,陳衡哲卻已經完成了一個中國女性的層層蛻變:在更多的女性還隻能依附于父母或夫家的意願生活時,她已經轉身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先驅,學術界的第一女性。她有勇氣選擇不婚主義的生活方式,也能通過自由戀愛,毅然決然地與相知多年的好友結婚。當任鴻隽和陳衡哲結婚時,胡适則發出了同樣幸福的感歎,他在詩歌《我們三個朋友》中深情地寫道:“此景無雙,此日最難忘,———讓我的新詩祝你們長壽!”

不安命,不怨命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莉這樣評價陳衡哲:“出生于晚清末年的女孩子,人生中總會面對很多事關命運的選擇。比如是否裹腳,是否進學堂,是否按父母之命結婚。每一次,陳衡哲都能給出意義重大的答案。”因為天生的聰明和早熟,陳衡哲在小時候就學會了自己做決定,而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朝着最進步的方向邁進的。而這,也是她早早把自己送上學術高峰,完成那些驚人蛻變的原因。

這些成績的取得,既是陳衡哲個人努力的結果,也離不開她優越的家庭環境,以及家中親人的無條件幫助。生于江蘇常州一個舊式書香門第家庭的她,本來已經被父親安排好未來的道路,就是在家念幾年書,然後盡早嫁人,成為“官太太”,極富個性的陳衡哲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歸宿是這樣的,很快,她遇到了人生中的兩位伯樂,徹底獲得了精神解放,這兩個人就是她的三舅和姑媽。多年後,陳衡哲對這兩位親人念念不忘,會充滿情感地為他們撰寫紀念文章,在她心中,這兩位親人帶着新思想啟蒙了她,改造了她,讓她的個性得到發揮。

第一個改造陳衡哲思想,改變了她人生軌迹的人,就是她的三舅莊蘊寬。莊蘊寬是晚清官員,曾奉命在廣西、廣東等地辦新學,接觸了很多外國人和外來思想,幾乎是當時思想最開放的一批中國人。莊蘊寬很早就發現陳衡哲聰明過人,好奇心很強,這讓他頗為欣喜。于是,莊蘊寬建議,陳衡哲可以跟他到廣東去讀書。陳衡哲的父親自然相當反對。于是,年僅13歲的陳衡哲第一次獨自做出了決定,她趁着父親職位變動,全家從江蘇搬遷到四川的機會,與家人分開,來到位于廣州的莊蘊寬家生活,并等待上學的機會。

求學之路并沒有那麼一帆風順。因為陳衡哲當時遠未達到入學年齡,無法進入醫學院。近一年後,莊蘊寬拗不過陳衡哲的一再懇求,将她一個人送到了上海。輾轉之下,陳衡哲被親戚介紹到上海中英女子醫學院入學。很快,她發現這家醫學院的教學并不正規,她在實習出診中第一次見到了難産現象和死嬰,那些可怕的場面也像噩夢一樣糾纏着她。即便如此,為了不回家嫁人,她還是堅持在這裡忍受着孤獨以及并不喜歡的課程,一待就是三年。她一直記得三舅對她說的話,希望她像個大人一樣堅強忍耐,少哭泣,少沖動。直到17歲時,父親下令讓她回家商讨訂婚事宜,她才踏上了那段讓她難忘的、長江上的旅程,在多日的艱難旅程過後,回到位于四川的家中。

這些冒險,對于任何一個少女而言都是不可思議的,更何況,陳衡哲生于一個殷實富裕的家庭,在物質上從未吃過苦,艱苦的旅程對她而言就顯得更難。但是,第一次面對這些困難的陳衡哲選擇了忍耐和獨自處理一切。好在,旅途中大部分的時間裡,她靠着書籍的慰藉度日,心理上并未感到太難受。這段經曆,也堅定了她未來的選擇,就是早晚還要離開家庭繼續出走。她堅決拒絕了父親為她定親的要求,一年多以後,她再度離家前往上海,回到醫學院就讀。

在人生的重要關頭,陳衡哲再一次遇到了貴人。不久後,陳衡哲離開上海去江蘇常熟,跟自己的姑媽一起生活。姑媽有着良好的教育功底,年輕時也有理想抱負,卻被家庭事務分心多年,是以,姑媽對可以和她進行精神交流的陳衡哲非常喜愛。以後的幾年裡,她們一起吟詩、讀書,姑媽還幫她找了家庭教師的工作,讓她可以自立賺錢。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直到1914年,清華學校首次面向全國招募女留學生,考場設在上海,陳衡哲看到了機會,卻擔心自己的英語不夠好,也擔心父親對此有意見,不敢報名。此時,姑媽大力鼓勵她去參加考試,結果,陳衡哲在十個錄取者中排名第二,獲得了獎學金,可以公費赴美留學。

很快,陳衡哲又一次踏上了旅程,登上開往美國的蒸汽船。此刻,年紀稍長的她已經有了生活曆練,早就不擔心出國生活可能會遭遇的危險,反而感到相當平靜。敏感聰慧的她,似乎已經有了一種直覺:她終于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離開父親的束縛,在大洋彼岸尋找到自由的事業、友情和愛情。她在國内最舍不得離開,也最感激的人,甚至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姑媽和三舅這兩位領路人。此後,她終身踐行着三舅告誡過她的那句話:不安命,不怨命,要為自己“造命”。

一生不屈,仗義執言

1966年起,陳衡哲的侄孫任爾甯每年固定到陳衡哲位于上海的家中探親,居住一段時間,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十年。他看到的“三娘母”不再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名門才女,而是已經衰老,需要他幫助和照顧的親人。見到陳衡哲時,她的眼睛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因為病痛,她長期待在家中,很少出門。不過也是因為疾病,陳衡哲“幸運”地躲過了特殊時期的一些混亂局面。即便如此,在任爾甯心中,深居簡出的“三娘母”依舊是一位極富個性的女子,他記得她曾說過的一句話:曆史總有它的規律。她一直相信,這段時期持續不了太久。這些明智、理性的話語,一直在任爾甯的心中回響。

陳衡哲也會跟任爾甯回憶起她的丈夫任鴻隽,在任爾甯看來,他們夫妻倆沒有沖突,感情一直很好。他曾在回憶文字中提到,在三娘母心裡,他的三爺爺就是“完美的”。看來,陳衡哲和任鴻隽之間這段頗為理想主義的婚姻,是相當成功的。多年前,陳衡哲在給親友信件中講述,任鴻隽說過,他深信陳衡哲有一些文學天才,想為她預備一個清淨安逸的家庭。而無論現實情況如何,這個目标是否能完成,她也知道,他們的努力方向永遠是一緻的。共同的志向,或許正是他們婚姻成功的原因。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清華第一批留美女生,不應被忘記

任鴻隽、陳衡哲與其子女合影,1929 年攝于北京寓所。圖/《任鴻隽、陳衡哲家書》

可貴的是,身為辛亥革命元老,民國時期舉足輕重的教育家,具有極高社會地位的任鴻隽在家庭生活中也能信守諾言,真正做到與陳衡哲共同進退。1935年年底,陳衡哲受聘擔任四川大學教授,與受聘擔任四川大學校長的任鴻隽前往成都。很快,陳衡哲因為耿直的個性引來了一些麻煩。她在系列文章《川行瑣記》文章中,對當地吸鴉片、納妾等陋習表達了不滿,結果,陳衡哲大膽的言行開始遭遇當地人的攻擊。她對此十分失望,憤而辭職,任鴻隽也不顧老友胡适的勸阻,和妻子一起離開了四川大學。

因為直接的言行,在一些人看來,陳衡哲顯得個性挑剔,不好惹,但她也能展現出溫柔的姿态。在北京時,她曾為青年女性舉辦過茶會活動,促進女性之間的交流,在四川時,不少女青年因為生活問題找她咨詢,她也從未拒絕過。在著作《西洋史》中,她也特意提出主張,希望人們關注女性的曆史,也提到了工業革命對男女平等的促進。她在《獨立評論》發表的文章中,有一大部分都是關于婦女、育兒等問題的。她也是以成為最早一批為女性問題發聲的學者。陳衡哲和任鴻隽的幾個子女都很有成就,兩個女兒,一位是美國哈佛大學曆史學博士,曾首次把中國明代科技名著《天工開物》譯成英文,另一位畢業于美國瓦薩大學,1950年代為照顧父母回到上海,1980年代重返美國,小兒子則曾擔任美國地質學會會長,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

可惜的是,陳衡哲心中那些高遠的抱負,在晚年隻能束之高閣。1961年,丈夫任鴻隽去世,1962年,摯友胡适去世的消息也從對岸傳來,知音漸少,身體也日漸衰弱,陳衡哲開始學習靜默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會每天打開收音機,準時收聽天氣預報,感受外界的晴雨,有時候興緻來了,她也會給小輩們背誦她喜歡的唐詩。有段時間,她每天都叫任爾甯幫她買熱騰騰的雞肉餡包子,陪她一起吃。她告訴任爾甯,對這種包子的喜愛,是當年錢鐘書、楊绛夫婦來訪時,培養出來的。那時,錢、楊夫婦,她和任鴻隽,還有胡适,五個人常在家中相聚,談天說地,相當快活。

晚年,眼疾嚴重的陳衡哲,就這樣依靠聽覺、味覺和過去的記憶度日。或許,在她已經昏暗的腦海之中,還會出現多年前在長江上的那次漂流的場景。當她戰勝了企圖欺負她的惡人時,她一定感到了一種快樂,感到自己正在撕碎已經寫好的人生劇本,創造全新的生活。那時的陳衡哲就已經明白,她總有一天會站在更高的、超越性的視角去審視自己的一生,從此,她将昂首航行在人生之路上,無論困境逆境,都不再感到恐懼。回顧自己的一生,她可以驕傲地宣稱,她真正成為了三舅口中那個“造命的人”。

記者:仇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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