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的底層邏輯
文/六神磊磊
一
杏子林中，丐幫兩波人正在對峙。
一方是喬峰，還有他手下的長老吳長風等幾個支援者。
另一方是徐長老、全冠清、馬夫人、白長老等等，是反對喬峰的。
這一次杏子林事件，直接影響了丐幫和江湖的未來。
雙方對峙的這情形，非常像一個機關、一所院校，或者研究機構。
金庸寫這一幕，在告訴我們什麼？
杏子林裡這兩撥人明面上争論的話題，是喬峰的善惡問題，是讨論他究竟是好人還是歹人、是純真潔白的宋人還是殺千刀的契丹人的問題。
但這隻是表面上的，不是實質。如果你認真觀察這對峙的雙方，就會發現這兩撥人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類型：
一邊是“技術型”的人才，或者說，叫發展型的人才。他們武功好，務實，業務強，比如喬峰。
另一邊是“搗蛋型”的人才，如徐長老、全冠清、馬夫人，業務差，武功差，但特别會搗蛋。
技術和搗蛋的對立，這才是實質，是《天龍八部》的底層邏輯。
一個杏子林，寫盡多少機關的悲歡。
二
如前文所說，不妨把丐幫了解為一所學校，或者一個研究機構，就會豁然開朗。
喬峰就是一個典型的技術型的人才，并且是頂級的、尖端的技術人才。
當初他嶄露頭角時，曾一路闖關，通過了所謂三大難題，才年輕輕地就主管了丐幫的業務。
老幫主汪劍通曾感慨，丐幫曆年以來，從來沒有人走得像你這麼難。
反過來說，也從來沒有人的業務能力像你這樣過硬。
在喬峰主導下，丐幫這個學校或者說研究機構就走上了一條技術主導的道路，專門搞科研創新，漸漸地風生水起，威震江湖，學術成就斐然，獲獎越來越多，上級表揚不斷。
江湖中人說起來，都是好生敬仰。
這就是技術型的特色，專注于技術，解決實際問題。
然而風險也就埋下了。你擅長的是技術，你給院所規劃的道路也是專注于技術的。然而當别人挑戰你、攻讦你的時候，未必用的是技術。
三
在平穩數年之後，幫中另一派人，忽然發難。
他們揭發喬峰是“契丹胡狗”，立場有問題。
首告的是馬夫人，撐腰的是徐長老，暗中籌劃的是全冠清。
前文說了，這一波人的共同特點，就是武功都很差，沒過硬本事。他們都不屬于技術型的，而屬于是觀念型的、或者說搗蛋型的。
馬夫人善于揭發，全冠清善于布局，徐長老善于抓機會定調子，這是他們的特長，愛搗蛋，能搗蛋。
何以這一些人此時要忽然發難？
因為眼看丐幫這個學校或院所蒸蒸日上，蛋糕越來越大，生源越來越好，得到的資源傾斜越來越受多，他們就閑不住了。
技術型的如果主導久了，是他們不能忍受的。長此以往，技術人才的地位就會越來越穩固，凡事講技術、講邏輯的風氣就會大行其道，務實的氛圍就會越來越濃厚，搗蛋類型的人就會越來越沒飯吃。
你看那個徐長老不就多年來都沒有話語權了麼？
他們當然不樂意看到這種局面。馬夫人就不斷慫恿丈夫馬大元，說你怎麼不去搞掉喬峰？馬大元不贊成：咱業務不行，就讓人家業務行的上，可以要去搗蛋？
馬夫人便大怒，你不動手我動手。
是以就有了杏子林。
四
于是，杏子林裡，兩撥人，兩種路，勢同水火。
馬夫人、全冠清他們的途徑，就是繞過技術來搗蛋來整人，你喬峰是賊子，你來路不正，你居心叵測。
搞完喬峰，可能就搞吳長風，搞陳孤雁，大搞特搞，從全面技術走向了全面搗蛋。
這才是《天龍八部》的底層邏輯，但凡在這一類機構呆過就知道了，技術和搗蛋兩個主題永遠是螺旋交替，當技術的壓過了搗蛋的，就前進，就進步；反過來當搗蛋的壓過了技術的，就熱鬧，就歡脫。
而且有一個奇妙的悖論是，全冠清們搗蛋的底氣，恰恰來源于喬峰們辛辛苦苦搞技術的成果——咱們所有一百篇論文了，大家搗蛋個一年兩年，也少不了幾篇嘛！
搞掉幾個做技術的，還有别的做技術的呗，能出啥大問題？少了幾個程式員，咱大廠就不轉了？明年招生、科研還是杠杠的嘛。
從這個意義上說，摧垮喬峰的正是喬峰自己，正是因為他們做大了蛋糕，反而給了對面搗蛋的人以底氣，整啊，弄啊，怕什麼？
五
然後必然地，搗蛋一定會過火。
等搞出問題了，引發上級關注了，院所突然沒成果了，排名往下掉了，上級上司批評了，丐幫的弟子們才發現不對：怎麼趕走了喬峰，純潔了科研隊伍，咱們所倒還越來越差了呢？
眼看不往回撈一下科研就不行了，搗蛋的一派才會暫時地緘默，銷聲匿迹幾天。
他們心裡其實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真本事。
他們也明白，自己解決不了技術問題，全院要吃飯，暫時還是需要專業型的人才。
是以你看丐幫好歹找了一個遊坦之來，等于是緊急特聘了個骨幹教師，為什麼？因為一個能打的都沒有了，遊坦之，他好歹能打啊！
而當科研危機一旦度過，上級又表揚了，搗蛋型的人又會集體出現來搶功，拿着上司的表揚件得意洋洋：看，沒事了吧？成果又多了吧，上司又表揚了吧，天下太平了吧？
都是因為我們搗蛋得好，全靠杏子林那天定的調，不然，怎麼會有今天？
你就說《天龍八部》好看不好看，金庸高明不高明。
就問在你們所裡，有沒有見過馬夫人、全冠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