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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淑清 :帶父母看看世界 | 感人至深

作者:香落塵外作伴結廬

編者按

一個人被錢難住,多少有些英雄氣短。從事文字寫作的人更甚,那簡直是難以啟齒的事。若患病的是自己,痛的是肉體,或許不用受這種心智的折磨。但他們是父母,隻要有一線活着的希望,作為子女便不會輕言放棄,哪怕砸鍋賣鐵也要竭盡全力挽救父母的生命,這是為人子女基本的孝道。

去年就聽聞了文友張淑清家裡的情況,幾次發紅包慰問她都沒收。前幾天,當她把水滴籌的連結私發給我的時候,我什麼也沒問,明白她是走到絕境了。一個内心驕傲的人,可以想象走出這一步有多艱難,走到這一步實屬無奈。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将自己和家庭的不幸與痛處昭示于人前。

吾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多少,那就盡力捧上一顆誠摯的心吧。願老人家早日脫離病痛的苦海,健康與莊稼相守,再去看海。

——香落君按

四年前,我從天堂跌入地獄。先是母親左眼眶血管瘤,必須手術切除。端午節,母親照常蒸好粽子,煮了雞鴨蛋。誰也沒吃幾口,母親也是。她開始收拾住院的東西,無非是一套換洗衣服,一雙拖鞋,洗漱用品。母親門裡一趟,門外一趟。看看四隻雞,五隻鴨。圈裡的兩頭豬,菜園的幾窪青菜,一架黃瓜。母親不知這一走,要多少天。也不知手術的結果如何?母親一遍又一遍叮囑父親,雞鴨怎麼喂,上午或者下午給豬割把草吃。那些蔬菜,别旱着,黃昏時,澆澆水。母親啊,從未出過遠門,我和弟居住的小縣城,就是母親的遠方。

姐弟倆也是沾母親的光,半生已過,初次坐高鐵。母親坐在車廂裡,驚喜地說,這車真穩當,像在咱家房子裡。窗外是一片一片綠油油的稻田,玉米田,車子經過一座一座村莊。母親歎了口氣,問,車費一定很貴吧?我說,不貴,就十幾元。母親清楚,問也問不出什麼。目光矮了一寸,又一寸。那種無助與無奈,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紮痛我們的心。

住進大連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眼科六樓病房。母親一直念叨,花不少錢?床位多少錢,CT檢查多少錢,核磁共振多少錢?病人餐一頓多少錢?她說,要不,抓點藥,回家治?母親說,花兒女的一分錢,就是在吸孩子的血。母親說,在醫院呆一秒鐘,呼吸都是錢。母親打開随身攜帶的布包,取出從家裡帶來的煮雞蛋,發面饅頭說,吃一枚雞蛋,也能湊合一頓。手術前,營養跟不上哪行?哄着母親吃病人餐,裡面有兩隻蝦,我不吃,母親不吃。沒辦法,我強咽下淚水,吃了。好在,手術很成功。半個月後出院,母親撲進老宅院落,喜極而泣。她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摸摸牆頭,聞聞花香,抱抱大黃貓,吆喝吆喝豬。父親站在門檻裡,黑了,瘦了。家很幹淨,與母親在家時,差別不大。回到村子的母親,仍像過去一樣,過着瑣碎的日常。同父親拌拌嘴,生點氣。打理幾畝土地,幾棵果樹,我們隔三差五坐車,坐炕上,吃一頓母親做的大鐵鍋飯菜,陪父親母親唠唠嗑,談談工作上的事情。生活又回歸平靜,淡泊。我和弟也朝九晚五的上班下班。

第二年年初,母親在小縣城醫院胃鏡查出胃癌,事不宜遲,我們再次坐上高鐵,在醫科大附屬第一醫院二部,住院,各種檢查後,微創手術切除癌細胞。複查時,發現早期肺癌。年末,三進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趕上莊河疫情封城,母親手術切除一頁肺,我們母女在醫院住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我和母親零距離的接觸。我意識到在此前的許多年裡,我忽視了母親的感情,甚至覺得母親給我的愛,理所當然。陪母親在病房走廊踱步,彼此說着心裡話。問母親有什麼夢想?母親說,很久很久,她想有一台鋼琴。月朗星稀的夜晚,坐在鋼琴前,彈奏一曲,那該有多麼美妙?可惜,她買不起鋼琴,即使買回來,父親也不能接受。問母親還有什麼夢想?母親沉吟片刻,說,想去大一點的城市走一走,想看看大海,我轉過臉,把淚落在背後。母親的夢想并不遙遠,也沒難度。我所在的小城還沒解封,我們被滞留在大連,一家叫大洋的小旅館。那天上午,我領母親去星海廣場溜達。面對湛藍湛藍的大海,母親的眼睛閃着星星般的光澤,退潮後的海灘上,裸露着漂亮的鵝卵石,綠色的海菜,母親彎下腰,撿海菜,她要拎回去給父親煲湯。

母親開心得像個孩子,那一瞬,我感到,小時候,母親是我們的全世界。現在,變成兒女是母親的世界。撿來的海菜盛在一個塑膠袋裡,母親又撿了幾顆光滑的鵝卵石,上邊有美麗的圖案。拎着大海的饋贈,母親的話多了起來,一路都在沾沾自喜。她說,第一次看到大海,海鷗,人來人往的海灘,木船,遊艇。看到人爬上高高的栅欄,身體系着一條長長的繩索,鬼哭狼嚎的投向大海。母親收獲滿滿,坐高鐵回到老家,母親将鵝卵石放在紅櫃上,海菜洗淨,煲湯給父親喝。那幾顆鵝卵石,一直泊在堂屋紅櫃醒目處。母親每天打掃衛生,必擦拭一下石頭上的塵埃。逢人就說,這是海邊撿回來的,大海怎樣怎樣的遼闊,海水如何如何的湛藍。海鷗落在手臂也不怕人,海灘的沙石柔軟,躺在上面真舒服。

世界又安靜了,住在村子裡的父親母親,濤聲依舊,該種地時種地,該耕播時耕播,該收割時收割,我們定期陪母親去醫院複查。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去年正月十六,母親複查,弟好說歹說讓父親一起前往,做個胃腸鏡檢查。報告一出,醫生把我倆叫一邊,說父親的直腸有好幾個息肉,疑似癌變。弟當機立斷,擇日,我們陪父親奔赴大連醫科大學一院,經母親的主治醫生張主任引薦,見到肛腸科劉煥然教授。在門診,指檢,劉教授眉頭緊鎖,趕快辦理住院,和科室的醫生指定手術方案。父親需切除的癌細胞距離肛門5公分,劉教授說,肛門恐保不住,造瘘。父親痛哭流涕,他說,一個人沒了肛門,就沒有尊嚴,活得沒意思。父親苦苦哀求劉教授,把肛門留住。手術前的幾天,父親吃不下,睡不好。病房六個病人,其他病友狀态不錯,也開導父親。沒肛門,有命在就中。父親七十一歲前,沒住過醫院,打針也很少。頭疼腦熱,腰酸背痛,家裡有去痛片,吃一粒,不痛了。幹大田的活,不耽誤。母親在抗癌路上,父親也患癌,雪上加霜,舉步維艱,内心無比煎熬,表面卻波瀾不驚,寬慰父親,手術切除後,一切就好了。醫院規定,家屬隻能留一個人陪護。我留下,弟回去上班。其實,弟的心每時每刻都牽扯在父母身上。對醫學和直腸癌臨床案例,我們一竅不通。弟不斷查資料,擷取相關資訊,回報給我。手機二十四小時不打烊,随時聯系。父親的飲食起居,細微變化,身體反應。一一轉達給弟。這個時候,家人齊心,迎難而上。

進手術室前,我貼在父親的耳朵邊,不斷安慰他,麻藥後,就如睡了一覺,醒來天也亮了。爸,堅強些。我們在,陪你一起走過去。父親嗯一聲,眼角有一滴淚淌下。接着,父親被醫護人員推進手術室,一扇門擋住去路。門裡門外,兩重天。一個在生死邊緣徘徊,一個在焦躁不安中等待。一分鐘,一小時,早晨七點半進入手術室,直到下午三點左右,父親才出手術室。每一秒鐘,對候在手術室外的我們來說,酷刑一樣的折磨。回病房,父親尚未完全蘇醒。渾身插滿管子,氧氣管,胃管,輸尿管,引流管,糞便管,一根根管子纏繞在父親身體上,像一張網。劉教授囑咐,術後一周,不能下床。高燒實體降溫最佳,看好各個管子,不要有一絲一毫疏忽。從腸道引出的血色假設是鮮紅色,證明手術很成功。直腸癌手術後的患者,大多高燒,我在水房打開熱水,濕了毛巾,一次一次,給父親實體降溫。流食,一羹匙一羹匙喂父親,喝水,喝藕粉。七天,我和弟,母親,仿佛熬了十年。我心底總有一片曙光,引領我向前走。吉人天相,父親也好,母親也罷。他們是世上最樸素,善良的人。老天會眷顧,庇佑的。父親在一天一天好起來,可以下床走動,一個很殘酷的現實,低位保肛後,大便頻繁,不停的上洗手間,有一回,不小心便在褲子裡,父親嗚嗚哭了,我從沒見父親流過淚,除了祖父去世時哭過。那麼硬朗的父親,被這場大病按在床上三十天,大便失禁,體力活幹不了,于父親是多麼沉痛的打擊!我急忙用紙巾擦去父親臉上的淚,挨着父親坐下,說着寬心的話。父親漸漸平靜,出院時,醫院開了一大包藥回去吃,下一步化療。

張淑清 :帶父母看看世界 | 感人至深

這一年,我們和父親在醫院,家來回奔波。化療八次,父親也長肉了,出去曬曬太陽,上山拾掇柴禾,到鄰屯的商店閑逛。我和弟正想輕松一點,兔年2月9号,來劉教授這複查,胃腸鏡報告一出,整個人傻掉了。吻合口增厚,複發,結腸那裡又出來一個3cm的癌!身子剛爬在天堂牆壁,又咕咚一下,被掀進地獄。劉教授的方案,先化療,再放療,評估後考慮手術。

我躲在黑夜,悄悄的哭,不想驚動月亮和星星,也不想驚動落在窗台的小鳥。冥冥之中,我堅信,會有天使來救父親,救我,救我們一家人。苦難是暫時的,夜再漫長,朝霞會來臨。夜晚,我藏在一隻殼子内,默默的療傷。白晝,我雲淡風輕,對父親母親。我收起任性,小脾氣,微笑着迎接風雨。我始終相信,世界為我們留着一盞燈。

問父親的夢想是什麼?父親不假思索,想要一個好身體,繼續種他的幾畝土地,我說,你不想坐上高鐵,去看看名山大川,吃人間美食?父親搖搖頭,我哪也不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

那天,與海棠姐在一家茶室,小坐。海棠姐說她帶父母坐飛機,天南海北的旅遊,我潸然淚下,父親母親一生,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大連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不是生病,恐連高鐵也挨不着。

時間啊,請放慢腳步。蒼天,請慈悲,給我們一個盡孝的機會,帶父母看看世界。

這些天,我失眠健忘。不敢想象,有一天回到老院子,喊一聲,爸,媽,我回來了。卻沒有人回答,隻有風一下一下,撕扯着木頭窗,搖晃着那棵老棗樹,老房子咬着牙,站在大地上。

*往期文章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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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老街(外三首) | 北方專欄

*個人簡介:

張淑清,遼甯省作協會員。作品在《北京文學》《鴨綠江》《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牡丹》《短篇小說》《大鵬文學》《歲月》《小小說月報》《海燕》《椰城》《散文百家》《遼河》等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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