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籃大敗局① | 訓練苦一點就聯名寫血書，這就是現在的中國隊
籃球世界杯最後一場比賽，中國男籃用一場令人難以下咽的血崩走完這段尴尬之旅。而後是更尴尬的局面：男籃創造了連續2次無緣奧運的紀錄。2008奧運會，男籃振奮人心。15年後，騰訊特邀評論員王仕鵬所說，以為當時是開始，沒想到卻是巅峰。這15年間，中國籃壇并不平淡，看似繁榮忙碌，可最終換來的結果，卻是大夢一場。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裡？為此，我們特别策劃了本次專題，已15年為時間次元，剖析男籃大敗局之謎。
恥辱一戰！中國男籃21分慘敗菲律賓，徹底無緣巴黎奧運會相關内容，請點選這裡檢視詳情。
撰文 | 于睿寅
編輯丨馮小
53歲的胡衛東，年輕一些的球迷可能未曾領略其威名的“中國喬丹”，在中國隊89-107輸給波多黎各隊之前幾個小時，發了這麼一條視訊号說：“想想那些軟弱無力的日子，你就該知道為什麼要早早開始努力，汗水不會辜負你。”
老胡并不打算說大道理，而是用他再樸實無華不過的語言，對比他小了快30歲的這幫年輕人好言相勸：“投籃、突破、傳球，這種籃球基本技術，一定要紮紮實實練。”
圖說：胡衛東說得，真的已經挺客氣了。
被視為曆屆男籃扛鼎者的大個子，幾乎都是“紮紮實實”這個詞的表率。讓世界見識了東方人刻苦、勤奮之極緻的姚明自不必說，就是在NBA并沒那麼順利的易建聯，在回到CBA的十多年裡，也把對待訓練比賽的職業态度、對待身體近乎苛刻的自律，一以貫之。随着易建聯在8月29日深夜官宣退役，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精神，也終于成為了曆史的珍藏。中國男籃最寶貴的精神财富，也随之失傳。
圖說：看看易建聯生涯末期的肌肉線條，就知道他有多刻苦和自律。
2023年的夏天，馬尼拉時隔10年又一次成為了中國男籃的落鳳坡。在這個短視訊化的時代裡，他們倒是很懂得為球迷送上全民狂歡的梗。素材包括但不限于：戰南蘇丹時周琦罰籃三不沾，戰波多黎各時王哲林空籃放不進……
從約莫10年前開始嶄露頭角，被寄予厚望要繼承中國大個子悠久的曆史和傳統的“大王”和“大魔王”，在今夏成了“卧龍鳳雛”，不斷重新整理着我們心中對于職業球員底線的容忍度。
圖說：上空籃都不進，王哲林怕是很難為自己找借口了。
你們當真好好練了嗎？
王哲林，CBA正常賽MVP；周琦，去年亞洲杯沒進四強但入選最佳陣容的唯一人——拿到國際賽場曬曬成色，頃刻可見潮水退去時誰在裸泳。也不用比姚時代了，哪怕是成績并不理想的易時代，非洲對手穩穩拿下，拉美非頂尖強隊起碼能扛過三闆斧，現如今也成了奢望。比輸球更讓人氣惱的，是比之普通籃球愛好者都毫無優勢的基本功和态度。可别說“你行你上啊”了，球迷真能把空籃上進了！
那麼問題來了。從2008年男籃上一個輝煌的頂點，到如今15年時間，在科技、裝備、醫學、營養等諸方面都遠勝于前輩的，又享有更多元化的國際發展空間（未必是NBA，NCAA、G聯賽、夏季聯賽、歐洲、澳洲都可能是目的地）的一代人，到底是怎麼變成讓人哭笑不得的現眼包的？
“九問”之聲言猶在耳，血書彈劾影響深遠
2007年，時任中國男籃主帥的立陶宛人尤納斯，在世錦賽前與塞内加爾隊的一場熱身賽後絕望地抛出9個問題（順便說下，那場赢了），人稱“尤納斯九問”。
這其中，除了對籃協、聯賽、媒體和整個體制的拷問外，直接抛給球員的有這六條：
為什麼他們體力下降如此之快？
為什麼他們始終猶豫不決？
為什麼他們的力量如此之差，總扛不住對手？
為什麼他們的壞習慣提醒了一次又一次之後，始終改不了？
為什麼姚明不在，他們表現得極其不自信？
為什麼他們對于賽場上的每個變化都表現得如此無知，每次都要追着問我？
這些問題，即便放在當下，聽起來也極為刺耳，尤其提出這些問題的，還是一個外國人。一石激起千層浪，國民情緒被引爆，更有媒體以同樣格式反向提出了“九問尤納斯”，争論不可謂不激烈。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當人們平靜下來，中國籃球圈内的專業人士也有着自己的反思。有一種感慨是，時代不同了，曾經高效運轉的人才養成體系，正漸漸跟不上下一個世代的球員的氣質與習慣。所謂的“三從一大”反而成了年輕球員最抵觸的訓練方法。
于是，尤納斯發問的4年後，中國籃壇爆發了聳人聽聞的“血書門”。
時任U19國家隊主帥的範斌，被13位手下弟子以上血書的方式彈劾。如此大規模的“以下犯上”，如此刺眼的形式，都是中國籃球曆史中前所未有的。年輕球員反對範斌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打罵球員、訓練強度大。最終，事件以範斌下課收場。而這13名“血書門”的主角中，就包括了如今國家隊的中鋒王哲林，以及因無緣本屆大賽而被不少球迷喊冤的郭艾倫。
圖說：13名U19國青球員以上血書的方式彈劾主帥範斌。
其實，整件事情最令人唏噓的地方在于，當時的社會輿論并未站在範斌一方，也并未展開“如果老的一套過于粗暴，那新的一套應該是怎樣？”的讨論。事情就在同情弱者的本能情緒下，草草走到了終點。
然而，據圈内人士回憶，它造成了一個不被大多數人圈外人感覺的嚴重問題：因為籃球訓練方略問題發酵成了代季沖突沖突，很多人表示不了解，但大受震撼。“範斌是誰？老八一出來的人，他的籃球哲學裡，練得苦、練得累，那是最基本的，因為他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他是’三從一大‘練出來的。”以至于，在面對新一代球員時，很多教練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敏感而複雜的關系。
老的方法被判了“死刑”，又沒有找到更新、更好的辦法。在那一刻，中國籃球的人才培養，埋下了定時炸彈。
現在回看“血書門”，範斌們的執教方法的确存在問題，然而随着他們的“失聲”，中國男籃傳統的刻苦、拼搏和執行力，也跟着逐漸消弭了。“血書門”發生10年後，中國籃球名宿焦健在接受采訪時偶然談到此事，他說：“我還記得那些投血書的隊員。當他們成名的時候、幾乎全部向範斌道歉。可惜、範斌已經退出國家青訓隊伍了。以後年輕隊員再遇見這樣的教練。不容易了。唉……”
頂層設計推陳出新，底層沉疴一成不變
伴随着這一聲歎氣，我們看到的是在後來的每屆大賽上，讓人激動、興奮的閃光點越來越稀疏。
以至于到了2019年，當我們費盡心力地攬過籃球世界杯的承辦權時，等待我們的不是喜悅，而是疼痛。那屆大賽，至今留給人們印象最深刻的，沒有太多積極的瞬間，隻有周琦的失誤，以及易建聯絕境中的勉力掙紮。
客觀地說，在此期間，中國籃球的頂層建築，一直在為解決人才培養問題而反複嘗試。本屆大賽周期中，張鎮麟、崔永熙、曾凡博（最後幾輪篩選中因傷離隊）的出現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他們展現了“千禧一代”中國球員成材路徑的多樣性。
張鎮麟，出身籃球世家，高中赴美并一路打進NCAA，繼而回歸CBA反哺母隊；曾凡博，受益于北京男籃青訓的“雛鷹計劃”高中赴美，拿到NCAA的offer但最終放棄并直奔G聯賽，選秀落選後亦回歸CBA母隊；崔永熙，從東莞籃球學校再到U系列聯賽一路更新打怪，最終也和他們殊途同歸相會于CBA。
既然老一套的辦法不行，就多嘗試新的辦法呗。
然而，這一切的努力，大都見諸頂層設計層面，而問題往往到了下面的執行，卻因為各種問題而變形。這種情況，一直以來就是中國籃球的常态。
一位曾經深度跟随過阿迪達斯籃球訓練營（科比、麥迪等NBA巨星皆從此訓練營被發掘）報道的記者告訴筆者：
在一次跟隊過程中，他發現一個天賦很高的90後年輕球員存在偏食問題。球隊會餐，他對富含能量和蛋白質的食物并不感興趣，而隻心醉于冰激淩蛋筒。一次取餐回來，兩手捏滿了冰淇淋。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當時訓練營配給球隊的國際教練——德國籃球名宿，前NBA超音速前鋒施拉姆夫。
即便當時，施拉姆夫已退役多年，但整個會餐過程，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職業習慣。不加調料汁的蔬菜沙拉和雞肉和魚肉，是施拉姆夫的飲食構成。
圖說：施拉姆夫在球員時代就以自律而著稱。
後續，記者和帶隊的中方教練的閑談，聊起了這個話題，“職業球員這麼不控制，會不會不太好？”教練搖頭表示無奈：一方面，他隻能給出自己的建議，但收效甚微，“我能說什麼？打不得，罵不得，他又不是我帶出來的球員，不聽啊……”教練隻能差不多就得了的意思，因為”反正有這天賦，在國内也能打出來。“
誠如這位教練所言，這名球員最終的确進入了CBA，然而終其整個職業生涯，也未能進入國家隊。從天賦角度來說，他的天賦與姚明、易建聯，乃至如今的周琦的确存在差距，但能跻身阿迪達斯訓練營，也可從側面證明他的潛力。而這個時代的培養模式、訓練方法，醫療保障、資源投入又遠好過姚易時代，但他的潛力為什麼就是發掘不出來？說來令人惋惜。
而這位教練口中“又不是我帶出來的球員”也令人深思。因為這涉及職業體育裡，最不職業的一面——派系。将這個小細節放到最大，它就會變成此前杜峰執教國家隊時，被诟病的“偏愛用廣東幫”的問題。為什麼？不是我帶出來的，使喚不動啊！
千禧一代大多躺平，周琦大王連續悲劇
在社會學的研究中，人被分成一代又一代，不同的代際之間，有不同的精神面貌。1981年至1996年出生的人群被稱作千禧一代。在這一代人身上，有不少标簽。而最近經常被提及的一個，叫作躺平。
盡管體育是一個最不應該躺平的領域，但如今以千禧一代為主體的中國男籃，卻總表現如這樣的特征。
周琦在網上有幾張照片很火，除了當年買雞蛋灌餅的圖，其他就是他舉小杠鈴的圖。但是對這些，無論網上怎麼說，他不在乎。
圖說：周琦制造“灌餅門”
一位籃球圈裡的媒體人說，周琦是一個不太會跟自己較勁的人，換句話說，很多事他并不在意，不在乎，甚至故意裝出來，他都不願意。
2019年備戰世界杯的時候，有一次男籃在北京的公開課，去了很多媒體，畢竟是備戰大賽的過程，媒體都很關心，是以去了好多人。那球員很久沒有見到媒體，而給媒體看的時候又很有限，有些球員也會有點小心機，比如我加練一會，多投投籃，這樣多拍我一些鏡頭，寫的時候還能有“某某加練三分”的報道，這還是挺加分的。
但是，周琦絕對不會這樣。甚至在看到某些球員還在家練，不離開訓練場時，他站在出口，沖球場大喊：“XX，差不多得了，媒體不來也不見你加練。”當時，現場一片笑聲，但這就是周琦。
“如果你在經曆了2019年的網暴，又經曆了後來綜藝節目播出後的巨大負面反響，到了這一屆，對于很多人來說，那必然逼着一股勁：我怎麼也得更努力一些。打出好球，我得怒吼，我得發洩，我等了四年了！“這位媒體人說，”但是這次比賽，周琦狀态是不好，但是他依舊平靜如水，甚至被沃特斯用球穿裆了，也面無表情，這你了解嗎？很不了解。”
圖說：在脫口秀節目上笑得忘乎是以，也讓周琦又被推上風口浪尖。
同樣的情況，本屆大賽又在王哲林身上複刻。
衆所周知的是，王哲林是個很好的人，脾氣也很好，對球迷也很好，特别是能和球迷開得起玩笑。王哲林網上流傳最多的圖，就是他怒罵裁判的GIF，每次他有點什麼事，你一定能見到這張圖，當然，這一次也是。王哲林也很享受這張圖帶給他的一些“好處”，無論是流量還是傳播，都是爆款，足見他的“好”。
與之向對應的，網上還流傳一段視訊，王哲林有一次在客場，主隊球迷全場罵他，但是賽後，依然有球迷找他簽名，他還是會滿足，甚至還和球迷調侃“剛才罵我的是不是也有你？”。但是，如果你換個其他球員，還給你簽名？想都别想。
這些小插曲，都展現着周琦和王哲林的躺平。“不夠狠，對自己更不夠狠，對很多事情，更不狠。王哲林被球迷叫“王奶奶”、隻能在CBA虐菜，不是偶然的，他們打不了硬仗，打不了進階的國際比賽，絕不是片面的，都是有道理的。“
内戰内行坐收名利，僅憑天賦精緻利己
看上去，姚明、易建聯和周琦、王哲林就像是白天和黑夜。白天永遠不懂夜的黑，周琦這代人也永遠無法想象和接受姚明、易建聯的苦行僧式的修行。
但在客觀上，這對周琦、王哲林又沒有損失。因為隻要不在國外，這樣的努力程度，依然可以讓他們收獲不亞于前輩的名與利。CBA和球員本身價值被不斷挖掘包裝，諸多此前無法想象的新業态湧現，再加上這15年間的通貨膨脹因素，參照同樣的天賦和努力，球員賺錢（未必是通過打球賺錢）似乎更容易了，随之而來的誘惑也更多了。
圖說：姚明、易建聯闖蕩NBA的時代，沒有那麼多喧嚣，一切都很純粹。
和趙睿互換東家的周琦目前手握1年頂薪合同，按照CBA公司的薪資上限，目前最高不超過600萬元人民币，當然這隻是一份收入。2019年男籃家門口兵敗後，周琦沒多久就在社媒上釋出一條他和某網際網路金融平台的聯名推廣，瘋狂被噴後終于删帖。但作為目前男籃的頂流，商業代言并未受損，今年還成了一家海外外賣平台的代言人。結果，球迷到文章下留言關注的點卻是——1.8億簽字費是真的嗎？
這是在說今夏新疆和北京兩隊進行交易談判時，疑似周琦團隊開出的苛刻條件。還有一個數字，就是周琦承諾為四川男籃打2025年全運會，高達600萬元換取的體育局注冊，相當于CBA頂薪合同一年的上限。
當然，以上金額，從未得到過周琦陣營的證明。運動員在有限的運動黃金年齡，将自己的價值最大化，争取盡可能最優的合同養活自己、養活家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一切的前提，你得是一名合格的球員吧？
“XX去哪兒”的肥皂劇，每年夏天都在上演。隻不過這個夏天，這出戲讓人看得格外心酸。
結語
一個身影轉身離去，帶走了一個時代。2019年易建聯在國家隊的謝幕演出中一生懸命，悲怆到幾乎讓人哭泣時，我就用過這樣一個标題——《我們終将像告别姚明一樣告别他》。
當這一天終于到來時，比起告别的不舍，更讓我們心生苦楚的是慘淡的當下。一扇門關上了，可另一扇門卻遲遲未能開啟。
無論是2008年至今的15年，還是2019年至今的4年，可愛的中國球迷給了這一屆男籃小夥們足夠的信任、耐心、等待，甚至在最絕望的谷底也是一邊罵，一邊挺。
2023年夏天，又一次開盲盒之時，開出的是什麼奇葩的花朵我們仿佛都能接受。就怕，它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