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裡有什麼?
污水和雨水,淤泥和老鼠,垃圾和撲鼻惡臭......還有黑暗彌漫。
對于管道工波德克和他的搭檔劄佩克而言,利沃夫的下水道就是他們的“辦公室”,他們是整個波蘭最熟悉這座城市下水道系統的人。
養護利沃夫迷宮一般的地下世界,是他們的生計。
當然,靠這賺到的錢絕不足以在戰亂中支撐起一個家庭的開銷。工作之餘,波德克和劄佩克也是合作默契的“雙雄大盜”——他們潛入有錢人的家裡,靠小偷小摸貼補家用。
對于年僅6歲的猶太小女孩克裡斯蒂娜·齊格而言,陰暗潮濕的下水道曾是她和家人長達14個月的家。
“
記憶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是我們給自己設下的圈套,套住了我們曾經是誰,曾經在想什麼,曾經怎樣生活。記憶是斷斷續續的,像零零碎碎回想起的夢。記憶是戰勝遺忘的答案。我記得零零碎碎的片段,也記得所有的一切。
——摘自《穿綠毛衣的女孩》
齊格記得在那裡發生的一切。
她記得井蓋之上飛機不斷的轟鳴聲,記得那個又小又陰冷的洞穴,記得那一場差點将他們吞噬的大火,也記得暴雨傾盆、冰雪消融時,差點将他們沖向死亡深淵的大水。
但她也記得他們苦中作樂時講的那些笑話,記得某個陌生女人在衆人幫助下誕下嬰兒,記得有個被母親稱為“天使”的男人曾在黑暗中向他們伸出援手......
如果不是1943年的終極清算行動,波德克就打算在納粹的淫威之下,把日子就這麼混下去。畢竟,隻要德軍的槍口不對準他和他的家人,外面那些猶太人的處境就與他無關。
某天,波德克同往常一樣到下水道巡查,他碰到了一群準備躲進地下逃難的猶太人。在地面上,納粹的黨衛軍已經開始了對猶太人的大屠殺。
這樣大賺一筆的好機會波德克當然不會放過,他向那群猶太人敲了一筆“保命錢”,然後回到家得意洋洋地向妻子宣布——漲工資啦!
波德克獲得了一筆穩定的“獎金”,齊格一家和其他的猶太人卻視他為一顆不定時炸彈。
一方面,他們依賴于波德克對這個地下迷宮的熟悉,隻有他能帶着他們東躲西藏,為他們送來食物補給。但另一方面,圖财的波德克會不會用他們的行蹤換納粹的人頭費?
猶太人們一直生活在如此這般的惶恐之中。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猶太人們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摩擦不斷、沖突頻生,此時,他們手中的錢也所剩無幾。
然而收不到好處費的波德克卻提出——由他來負擔他們的生活!由他來保護他們!
波德克從未想過要做什麼英雄。但他卻在和這群猶太人相處的過程中被潛移默化地改變了。
改變的發生也許是在齊格唱歌撫慰人心的時刻、也許是在妻子旺達對他說“衆生平等”的時刻、也許是在他在下水道看到新生命降生的時刻、也許是他目睹搭檔劄佩克被納粹處決的時刻......他們本無罪,憑什麼要接受這不公的審判?
如果不反抗,是不是接下來就會輪到他和他的家人?
他不想做英雄,他隻想保護他愛的人們。
在一次次危機之中,波德克冒着生命危險和他的猶太人朋友們守望相助,終于,德軍撤退,蘇軍接管利沃夫,黑暗彌漫的地下世界被希望的曙光照亮。(《黑暗彌漫》鳳凰衛視電影台9月3日 21:15 即将播出)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波蘭電影《黑暗彌漫》由女導演阿格涅絲卡·霍蘭執導,于2011年上映,曾獲第84屆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及第25屆歐洲電影獎觀衆選擇獎提名,因其主人公平民英雄般的成長曆程被影迷們稱為波蘭版《辛德勒的名單》。
在那段黑暗的歲月裡,挽救一條無辜的生命就足以稱之為英雄。阿格涅絲卡對此有切身體會。
作為一名電影導演,阿格涅絲卡以制作大屠殺題材電影而聞名。會選擇這樣沉重的題材并非是因為她想借題材的優勢在國際電影節上有所斬獲,而是因為當年的大屠殺對于她和她的家族而言,是切膚之痛——阿格涅絲卡的祖父母在德軍占領波蘭期間被帶走,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多年後,當納粹在集中營所犯下的殘酷罪行公之于衆,阿格涅絲卡才知道她的祖父母經曆了什麼,即便她的父母始終回避和否認那些記憶......但這不能代表那些事從未發生過。
阿格涅絲卡拍攝大屠殺影片的初心即是希望每個普通人在那段艱難日子裡留下的印記,不會被痛苦、羞恥或是其他什麼别的情緒給抹去。
關于《黑暗彌漫》的改編來源一直有一個美麗的誤會。
本片其實是改編自羅伯特·馬歇爾于1990年出版的《利沃夫下水道:大屠殺中幸存的英雄故事》一書,書中詳細記載了這群猶太人在下水道中艱難求生的經過。
左圖:《利沃夫下水道》;右圖:《穿綠毛衣的女孩》
而這群猶太人中的最後一位幸存者克裡斯蒂娜·齊格亦在2008年出版了她的回憶錄《穿綠毛衣的女孩:大屠殺陰影下的生活》。
《黑暗彌漫》在剛剛面世之時便被視為與《穿條紋睡衣的男孩》相呼應的“穿綠毛衣的女孩”——從孩童視角凝視大屠殺的殘酷。然而齊格的回憶錄并不是這部電影的來源,因為導演在電影上映之前并不知道這本書,更沒想到齊格仍在活在世上。
大屠殺電影《穿條紋睡衣的男孩》
如今的齊格是一名退休牙醫,她生活在美國紐約長島,歲月靜好,兒孫滿堂。
在《黑暗彌漫》上映後,她曾向記者表達遺憾之情——片方從未向她尋求建議,但她又很肯定阿格涅絲卡為還原這段曆史所付出的努力:
“這部電影非常現實主義,”她說, “阿格涅絲卡的拍攝沒有任何美化或誇張。當時的境況就是如此。”
其實在躲進地下之前,她早已目睹了許多恐怖的事情。在她的父母仍能外出工作時,她必須獨自和弟弟帕維爾呆在家裡,而他們的生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那時的齊格隻有5歲,卻必須像成年人一樣成熟。
齊格一家人:圖源《以色列時報》
“你是如何生存下來的?”齊格曾無數次面對這樣的發問。
“依靠動物本能,”她如是回答。
她可以通過腳步聲判斷來人是德國人、猶太人還是烏克蘭人。當她聽出德國人的腳步聲時,就會把弟弟帕維爾裝進手提箱,推到床底下,然後自己躲在母親挂在角落裡的一件長袍後面。對她而言,那無疑是一段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緊張時光。
她的父親擅長尋找藏身之所。但齊格起初并不清楚他和其他男人正計劃藏進下水道裡。直到清算到來的那天晚上,她才知道他們的計劃。
當外面的空氣中充斥着驚恐的尖叫聲和槍聲時,齊格站在通向城市地下瘴氣般黑暗的隧道口處,全身顫抖。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我非常害怕。我不想跳,我在哭。然後後面有人,我想是我的母親,推了我。我的父親在下面接住了我。”
齊格記得當父親牽着她的手走向男人們清理出來的狹小的起居空間時,她哭了。
她一直在問“多久?多久?” ......黑暗中,流水落下的聲音将小女孩的啜泣吞沒。沒人能給她一個答案。
适應下水道裡的生活并非易事。
齊格和她的弟弟感染了痢疾,大部分人都跟着先後病倒,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周,但大家最終适應了他們的環境,與老鼠、惡臭、污垢、蠕蟲......“和睦相處”——就像他們在地面上必須做的那樣——為了生存。
在齊格的記憶裡,波德克·索查是一位深受宗教影響的小偷,他受雇為齊格一家和其他猶太人帶來食物。當錢用完時,他曾考慮放棄他們。然而,他最終改變了主意,無償地冒着生命危險守護他的猶太朋友們。
齊格至今仍然不知道為什麼。
她有時會問自己:他是個孤兒,年輕時的生活并不順,也許是相似的境遇觸動到了他?齊格的媽媽曾笃定地對她說,波德克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是上帝派來拯救他們的!
也許的确如此。
《黑暗彌漫》的結局定格在光明的時刻——波德克帶着他的猶太朋友們逃出生天,又再一次沐浴陽光。可現實中,波德克卻在不久後因意外離世。
《黑暗彌漫》鳳凰衛視電影台
9月3日 21:15 即将播出
1945 年 5 月,在實作購買酒吧的夢想後不久,波德克與女兒在騎自行車外出時被一輛俄羅斯軍用卡車撞死。有人把這場車禍當成上帝對他拯救猶太人的懲罰,齊格卻不以為然。
目擊者說,他的血流進了下水道。這對齊格來說非常具有象征意義:波德克已經完成了他在人間的使命——拯救猶太人于水火——他該去到天堂了。
齊格永遠不會忘記他。
在她眼裡,波德克就像父親一般,她也相信,波蘭人将他視為隧道盡頭的一盞明燈:當許多猶太人聯手毀滅猶太人時,波蘭人無私地幫助了一群猶太人。她也将她的書在波蘭暢銷的原因歸功于此,是波德克的善舉感動了世人。
波德克的結局沒有按照好人有好報的腳本編排,但對善舉最大的回報是愛,是難以忘懷。而非任何物質性的獎賞。
《黑暗彌漫》和《穿綠毛衣的女孩》都傾注着當事人及後世公衆對波德克無盡的愛與感激。
齊格書中的綠毛衣是她的奶奶為她織的,奶奶被納粹帶走後杳無音訊,在下水道生活的14個月裡,每當沮喪絕望時,齊格就會拿出那件綠毛衣,嗅到上面的味道會令她獲得短暫的心安,就仿佛奶奶始終陪在她的身邊。
齊格(中)拿着複刻版的綠毛衣:圖源《以色列時報》
對二戰中數以百萬計的猶太受害者而言,綠毛衣不僅代表着奶奶,也象征着希望,而這些希望是千千萬萬像波德克·索查這樣的人給的。
齊格的綠毛衣現存于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大屠殺紀念博物館,該博物館自1993年成立以來已接待了近3000萬訪客,有人在參觀後留下這樣的文字——“我們應該多愛彼此一點。”
訪客留言:圖源Remi
慈悲,憐憫,皆生于愛。并非上帝拯救世人,而是人與人之間的愛拯救彼此。
黑暗之中,唯有愛能照亮前路。
文|Remi
編輯|福爾魔歌、Re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