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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明|論《金瓶梅》的藝術缺陷及其形成的原因(4)

周中明|論《金瓶梅》的藝術缺陷及其形成的原因(4)

四、形成《金瓶梅》藝術缺陷的原因

一系列的事實說明,《金瓶梅》的藝術缺陷是多方面的,且頗為突出、相當嚴重的。這是不容掩飾,也無法否認的客觀存在。

問題是我們對這些現象,該作何種解釋?究竟應如何認識?其原因何在?

有的學者認為:「這些事實,充分說明了《詞話》本,根本不是作家個人創作,無論哪一個笨拙的作家,也寫不出如此衆多的敗筆。」23

他們以此論證:「《金瓶梅》是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作。」24

甚至斷言《金瓶梅詞話》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未經文人寫定的民間長篇說唱『底本』。」25

筆者認為,以《金瓶梅》存在的種種藝術缺陷,來否定蘭陵笑笑生對《金瓶梅》的個人著作權,根據是很脆弱的,理由是很不充足的。因為:

第一,在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金瓶梅詞話》最早刊本明萬曆四十五年丁巳(1617)東吳弄珠客序本上,有署名欣欣子的序。在該序言的開頭就寫道:「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結尾又稱:「吾故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所謂也。」

兩次确認《金瓶梅》為「笑笑生作」,而且這個欣欣子在該序中又自稱笑笑生為「吾友」,以深知其人及其創作意圖自居。在未發現确鑿的證據,足以推翻這個曆史記載之前,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欣欣子說的是事實。

這與《三國演義》《水浒傳》的最早版本寫明是「編」,情況迥然不同。如明代郎瑛在《七修類稿》中所指出的:「《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予意舊必有本,故曰編。」

可見明代人對于「作」和「編」,是分得很清楚的,不容混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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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 劉 輝 著

第二,我們說《三國演義》《水浒傳》《西遊記》等是在說唱話本的基礎上由作家加工創作的,這不但有曆史上流傳下來的《三國志平話》《大宋宣和遺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話本作證,

而且從唐代李商隐的〈驕兒詩〉,宋代蘇轼的《志林》,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等作品中,皆可以找到當時流行說三國故事的記載,宋人羅烨的《醉翁談錄》中有說〈石頭孫立〉〈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等水浒故事的記載,明代《永樂大典》第13139 卷「送」韻「夢」字條下,有〈夢斬泾河龍〉一段一千二百餘字的古本《西遊記》佚文,還有北韓古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的注文中引錄的話本《西遊記》的故事;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鐵證。

《金瓶梅》如果也跟它們一樣「是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作」,怎麼既無「累積」初期的話本片段流傳下來,在所有的書籍中又找不到《金瓶梅》成書前有說唱金瓶梅故事的曆史記載呢?

它既是「世代累積」的,竟然會在「世代」的曆史記載中不留下絲毫的痕迹麼?

我們不能隻根據《金瓶梅》作品中存在的一些現象加以推測,而要以可靠的曆史材料為證據。從曆史材料中,找不到如《三國演義》《水浒傳》《西遊記》那樣有《金瓶梅》說唱話本流傳的确鑿鐵證,就把《金瓶梅》說成跟它以前的作品一樣是「世代積累型的集體創作」,這是難以成立,更不能令人信服的。

第三,從《金瓶梅》所反映的社會内容來看,它是屬于明代中葉以後,城市資本主義經濟萌芽,市民意識蓬勃興起,傳統的封建文化和倫理道德觀念在急劇衰落,封建階級的統治日趨腐朽,而新生的市民階層又尚未覺悟,仍然依附于封建統治階級,還未形成與封建統治相抗衡的獨立的政治力量,

也就是說,那是個舊的統治已經衰朽,而新生的力量又尚未成熟的極其令人窒息的黑暗時代的反映。它所具有的鮮明的時代特色,表明它不像是「世代累積型」的,而是以當時的現實生活為源泉創造出來的。

它跟《三國》《水浒》《西遊》等作品囿于傳統題材,世代相傳,在思想内容上就表現出「世代累積型」的特點,而缺乏特定的具體時代特色,是迥然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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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奇書套裝本

第四,從《金瓶梅》的藝術特色來看,它從反映重大的社會政治曆史題材,變為描寫日常的家庭生活和社會世情,從粗犷的大筆勾勒,變為細緻的工筆描繪,

從塑造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形象,變為刻畫日常生活中普通的小人物,從理想與真實相統一、歌頌與暴露相結合的藝術方法,變為直率的逼真的寫實和以無情的赤裸裸的暴露為主的藝術方法,

從以故事情節發展為線索的闆塊拼接或短篇連環式的結構,變為以人物性格的發展為線索,伏脈千裡,前呼後應的有機整體結構,從樂觀、豪放、明朗、外露的藝術風格,變為悲觀、厭世、灰暗、辛辣的藝術風格,這些都明顯地帶有文人作家創作的個性特色,而跟在話本小說基礎上加工的「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作」的作品,顯然是别具特色,各極其妙。

第五,從《金瓶梅》所存在的種種藝術缺陷來看,如題材内容上某些片段對舊作的因襲,穿插了大量曲詞、「有詩為證」「看官聽說」等話本熟套,人物姓名、年齡、故事情節、時間順序有某些重疊、錯訛,等等,這些常常被持「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作」論者作為證據指出來的,實際上這一切卻并非《金瓶梅》中所特有的現象。

《紅樓夢》是學術界公認的曹雪芹個人創作,而且經過作者「披閱十載,增删五次」,26上述缺陷和錯訛之處,不是也仍然存在嗎?27隻不過在程度上不像《金瓶梅》那樣突出和嚴重罷了。

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無數事實證明,一部頭緒紛繁、卷帙浩大的長篇小說,出現某些疏漏,是難免的,何況《金瓶梅》還是大陸第一部由文人獨創的長篇小說,如果沒有那些藝術缺陷,那才真是怪事呢!正如列夫‧托爾斯泰所說的,連「好的作家也常常碰到一些不可饒恕的疏忽」。

他舉出柯羅連柯的書中一段描寫:「當響起晨禱鐘聲的時候,一輪明月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而複活節時不可能有滿月。」

托爾斯泰認為這種疏忽「沒有什麼了不起」,讀者「不過是失望罷了」。28

同樣,我們對《金瓶梅》中的一些藝術缺陷也不必大驚小怪,如果由此深文周納,再作進一步的推測,那就有陷入主觀唯心論的危險。

是以,在沒有從曆史材料中發現直接的證據,足以證明《金瓶梅》是「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作」之前,我們把《金瓶梅》本身存在的藝術缺陷,與其看成是說唱話本的特色,不如把它們看成是早期的作家創作仍然擺脫不了說唱話本的影響,在藝術上尚不夠成熟,缺乏足夠的獨立創作才能,難免還有美中不足的表現,更為切合中國小說發展的客觀實際和曆史軌迹。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又應如何解釋《金瓶梅》中明顯存在的故事情節重複、沖突等等錯訛呢?有的學者認為,這是「由于作者倉促成書」。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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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詞話》影印本

此外,我們還要考慮到作為早期的文人創作,《金瓶梅》這樣的長篇巨著,從寫成初稿到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再到最後刻印流傳,這中間似經過他人的增訂、修補。

從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曆史記載來看,《金瓶梅》在刻印流傳之前,人們看到的皆非全帙。如:

(1)明代袁宏道在〈與董思白書〉中說:「《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後段在何處?抄竟當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30

(2)明代袁中道在《遊居杮錄》中寫道:「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予私識之。後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大約模寫兒女情态俱備,乃從《水浒傳》潘金蓮演出一支。」31

(3)明代屠本畯在《山林經濟籍》中說:「按《金瓶梅》流傳海内甚少,書帙與《水浒傳》相埓。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王大司寇鳳洲先生家藏全書,今已失散。往年予過金壇,王太史宇泰出此,雲以重赀購抄本二帙。予讀之,語句宛似羅貫中筆。複從王征吾百谷家,又見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32

(4)明代薛岡在《天爵堂筆餘》中說:「往在都門,友人關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見示,餘略覽數回,謂吉士曰:『此雖有為之作,天地間豈容有此一種穢書?當急投秦火。』後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書寄敝齋,予得盡覽。』」33

(5)明代謝肇淛的〈金瓶梅跋〉稱:「此書向無镂版,抄寫流傳,參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餘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稍為厘正,而阙所未備,以俟他日。」34

(6)明代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詞曲‧金瓶梅》稱: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

曰:『第睹數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劉涎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共汽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絜歸。吳友馮夢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從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予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饑。

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闆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诘始禍,何辭置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

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箧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然原抄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後血脈,亦絕不貫串,一見知其膺作矣。」35

上述六條明代人的記載,證明:

(1)《金瓶梅》曾長期以零散的抄本流傳,人皆未睹其全;

(2)雖然有人聽說王鳳洲、劉涎白家藏有《金瓶梅》全本,但也隻是傳聞,始終未有目睹全本的直接的證人;

(3)《金瓶梅》的刊刻本也不是原本全帙,而是拼湊、增補的,如謝肇淛說:「餘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稍為厘正,而阙所未備。」沈德符則明确指出,53 至57 回是「陋儒補以入刻」。

周中明|論《金瓶梅》的藝術缺陷及其形成的原因(4)

《萬曆野獲編》

既然流傳下來的《金瓶梅》刊刻本并非來自原作者齊全的定稿本,而是根據零散流傳的抄本拼湊、增補而成的,這當中出現前後重複、沖突、錯訛、疏漏,那就是很自然的,一點也不足為怪了。

何況它還是第一部由文人創作的長篇小說,一邊創作,一邊就以零散的抄本傳開了,在傳抄的過程中,作者又很可能傳出不同的稿本,傳抄者又難免抄錯、散失,最後把不同的抄本拼湊、補齊、刻印出來,其在藝術上的破綻百出和粗糙不堪,自然也就是很難避免的了。

我們必須從這些有曆史記載可查的《金瓶梅》創作和流傳的實際出發,對其存在的藝術缺陷作實事求是的分析;如果把自己的結論建立在主觀推想和臆斷上,那就如同把宏偉的大廈建築在沙灘上一樣,是很不牢靠的。

在《金瓶梅》中前後脫節或重出的情況雖然是相當突出的,但也有是屬于有的學者所舉的某些例證并非作品本身的問題,而是由于論者自己的了解有誤。

如舉出「西門慶已經轉生為他自己的遺腹子孝哥兒,這在第一百回有明白的描寫,而同一回卻又說西門慶托生為東京富戶沈通的次子」為例證,來說明它不是作家個人創作,而是「作為每日分段演唱的詞話,各部分之間原有相對的獨立性」所造成的「前後脫節或重出」。36

其實,這在作品中已經寫得很清楚,西門慶托生為孝哥兒,與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這并不是重出,而是存在着因果關系。

如普靜禅師所說:「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财本,傾覆其産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第100 回)

西門慶之是以能「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正是由于孝哥兒出家,使西門慶「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的結果。是以,當小玉看見西門慶「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内,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钺去也」,同時也正是吳月娘夢見「砍死孝哥兒」之時,孝哥兒出家之後,就「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

也就是說,西門慶原來托生的孝哥兒已經死了,現在又重新「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了。

按照張竹坡的說法,這是說明「孝可通神也」,「西門慶複變孝哥,孝哥複化西門,總言此身虛假,惟天性不變,其是以為天性至命者,孝而已矣。」37

這種以孝相勸,使西門慶這樣的惡人「亦得超生」,恰恰是封建文人之作的思想局限性的反映;這種隐晦曲折的藝術手法,也正是有别于藝人演唱的文人創作的特色。

(全文終)

周中明|論《金瓶梅》的藝術缺陷及其形成的原因(4)

《周中明文集》 周中明 著

注 釋:

23 劉輝:《金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沈陽:遼甯人民出版社,1986 年)。

24 同注 3。

25 同注23。

26.曹雪芹:《紅樓夢》第一回。

27.前人曾指出《紅樓夢》中錯訛、疏漏之處達數十條之多,詳見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紅樓夢卷》(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

28.見《列夫‧托爾斯泰論創作》。

29.黃霖:〈《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複旦學報》1984 年第2 期。30.《袁中郎全集》卷一尺牍,《有不為齋叢書》本。

31.《袁小修日記》,《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本。

32.據阿英《金瓶梅雜話》轉錄,見《小說閑談》(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 年)。

33.據馬泰來:〈有關《金瓶梅》早期傳播的一條資料〉轉錄,見《光明日報》1984 年8 月14 日。

34.謝肇淛:《小草窗文集》卷24,據《中華文史論叢》1984 年第4 輯所載馬泰來〈謝肇淛的〈金瓶梅跋〉〉文中所引轉錄。35.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25。

36.同注3。

37.張竹坡:《金瓶梅》第100 回批語。

文章作者機關:安徽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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