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是旅遊黃金期,而短期走訪多個地點的“特種兵旅行”,也成為了網絡熱門話題。要說到“特種兵旅行”的先驅,還得是《水經注》的作者郦道元。
清代刊本《水經注》
一 遷居履職 遍遊各地
郦道元生活在北魏中後期,涿州人,祖輩世代在北朝各國為官。郦氏家族足迹遍布北方各地,從關中到河北,從隴西到山東,靡不畢至。在安土重遷的古代,頻繁移居各地并非好事,但或許正是另類的早年經曆,使郦道元對豐富多樣的各地風土人情、地理水文産生了濃厚興趣。
郦道元在《水經注》中描述山川河流時,經常飽含感情地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例如述及山東臨朐巨洋河(今彌河)時,說:“餘總角之年,侍節東州,至若炎夏火流,間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娛永日。”述及淄水(今淄河)時又說:“餘生長東齊,極遊其下……賦詩言意。彌日嬉娛,尤慰羁心。”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郦道元對河流山川的興趣,大概是他日後為《水經》作注成書的最主要原因。
郦道元成年入仕之後,所履之地也比較分散,相繼做過尚書祠部郎、太傅掾、治書侍禦史、魯陽太守、冀州鎮東府長史、東荊州刺史、颍川太守、征南行台尚書、禦史中尉、相州行台、關右大使,限于篇幅,不一一解釋這些官職,概而言之就是頻繁調動、頻繁流動。他的職務大多是中央各府署佐員,到地方上做官也隻做到小州小郡的刺史太守,基本上沒有卷入朝廷政治傾軋,也沒有過于繁雜的政務,這意味着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遊山玩水”,體會山河之秀美。
據《北史》《魏書》載,郦道元自幼喜讀經傳,喜歡著書立說,多年佐吏生涯也鍛煉出較好的文字能力。職務之需與個人愛好互相成全,飽覽山河美景之餘,郦道元終于生發了為《水經》作注的想法。
《水經》是東漢末桑欽所著的地理著作,全書記錄了137條大小河流,但篇幅極短,隻有一萬多字,内容也比較粗疏荒簡,雖說開創了一類地理學的體例,但言不盡意,令人遺憾。郦道元讀之不覺技癢,起初或許隻是補訂疏失,誰知下筆不可收拾,将《水經》幾乎重寫一遍,共計40卷,多達30萬字,收入其書的河流多達1252條,如果把河流沿線的湖泊、澱、陂、澤、泉、渠、池、故渎等等都算進去,則多達2596條,基本上将全國大小河流網羅殆盡,一躍成為研究水文的基石性典籍。
《水經注》對河流的記載,比原書詳細得多。郦道元在《水經注序》中說:“脈其枝流之吐納,診其沿路之所躔,訪渎搜渠,緝而綴之。”書中常可見對某條河流方位記述,以步為機關進行測距。比如描述山東濟南的百脈水(今百脈泉),這條小河是小清河的支流,徑流量和流域面積都很袖珍,郦道元大概在少年居住山東時實地踏勘過這條小河,不僅辨別了流經的縣城方位,還特意記載了百脈水“水源方百步”,與今濟南章丘百脈泉位置基本一緻。如此規模與細緻程度,遠遠超過裴松之注《三國志》,也在後世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 踏山勘河 有助軍事
從興趣上升到專業勘察再到撰述成書,外部因素和社會風氣也很重要。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古代地理學發展的重要時期,很多有識之士都撰寫了地理學著作,西晉統一後荀綽撰寫了《九州志》,比他稍晚的樂資撰寫了《九州記》,又有東晉王隐《晉道地記》,北朝阚骃《十三州志》、無名氏所作《大魏諸州記》、陸恭之《後魏輿圖風土記》,南朝則有何承天、徐爰兩部《州郡志》、劉澄之《永初山水記》、吳均《十二州記》、顧野王《輿地志》等。
短短一二百年間,出現的地理學著作遠遠超過秦漢以來四百餘年。什麼原因呢?西晉末年五胡亂華以及後來南北朝并立,大大小小的割據政權或以大江大河為界,或以自然地理單元為限,互相對峙攻殺,強者研究如何克服山河之險滅人之國,弱者研究如何憑借地理條件抵擋外患,新王朝對剛剛吞并征服的地域,也要借助準确的地理資料進行編戶齊民,地理學前所未有地成為各方政權的顯學、剛需,是以相關著作才會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北魏在這方面尤其突出。北魏勃興于代北,陸續攻滅了位于華北平原的後燕,位于關中和隴右的大夏,位于河西的諸涼政權,蠶食了南朝在山東半島的領土,最後與南朝在淮河流域進行長期拉鋸,每一次重大軍事勝利,都是對一種典型地理單元的突破。毫無疑問,北魏的知識分子是帶着勝利者姿态,去審視一個又一個新征服的平原、盆地、山地,這對地理學著作的撰述創作更是一個強刺激。
郦道元在記錄河流情況時便常流露出此種心态,例如其對淮河及相關支流的記錄。北魏與南朝對峙拉鋸主要集中在淮水流域,上遊的義陽(今河南信陽)争奪尤其激烈。郦道元擔任魯陽太守和東荊州時地近義陽,大約就在其前後去實地勘察過。《水經注》卷30《淮水》記載淮河支流浉水,便帶有鮮明的軍事意味,“昔常珍奇自懸瓠遣三千騎援義陽行事龐定光,屯于浉水者也。”又如此記述方位:“浉水東南流,曆金山北,山無樹木,峻峭層峙……,因倚陵嶺,周回三裡,是郡昔所舊治城。”如此詳細,完全可以做為排兵布陣的參考。
漢中一帶也是北魏與南朝争奪的重點,郦道元對那裡的風土地貌充滿興趣,記錄過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卷20《漾水丹水》載,漢水的支流漾水流經西和縣,有一處塞峽,峽壁左山側有一個石穴,當地百姓說此洞可直通漢中郡下辨縣。卷34《江水二》又載,長江流經夷陵縣(今在湖北宜昌),岸邊山上也有一石穴,名叫“馬穿”,百姓經常見有一匹白馬從洞裡爬出來找食吃,怪而逐之進洞,走了很遠,居然從千裡之外的漢中鑽了出來。漢中人有丢了馬匹的,入洞尋找,也曾來到夷陵縣。西北和華中兩處山洞都能通往漢中,打通千餘裡空間,頗有“蟲洞”的即視感。郦道元曾去過十幾次夷陵,考察水文之餘,對這些神奇的傳說也很是神往。想來這種心理,大約緣出南北雙方對漢中戰略要地的渴望與遐想,都希望有捷徑穿越令人生畏的秦嶺山脈。
值得一提的是,郦道元受北魏征服思想的浸染,内心深處大概有一個強烈的統一夢想。《水經注》所錄河流的範圍并不限于北魏,而是基于西漢帝國全盛時的版圖,将很多北魏版圖外的河湖溪澤及其人文風土、地形地貌都納入記述的範圍。比如西域,郦道元在記述黃河源頭時,發現有一條同樣源自昆侖山的新頭河(印度河),于是将這條遠在蔥嶺之西、西漢張骞也未曾到過的河也記入書中,并說“自河以西,天竺諸國,自是以南,皆為中國,人民殷富。”這種姿态與北魏諸帝并吞八荒、極目宇内的氣勢頗有關聯。
郦道元對海南島的記述則充滿了欣羨之情。郦道元沒有去過海南,《水經》也沒有記錄海南水系,但郦道元卻特地将之補全,并從西晉王範所著《交廣春秋》中摘錄一段文字:“周回二千馀裡,徑度八百裡。人民可十萬馀家,皆殊種異類,被發雕身,而女多姣好,白晳,長發美鬓。”身雖未履其境,而神遊之、曆述之,可見郦道元不僅足行千裡,更神遊遠方。
三 熱心考察 奇趣情結
郦道元為人富有生活情調,實地考察時極有熱情,《水經注》以河流水文為綱,記錄了大量人文、地理、風俗、奇聞,文字并不枯躁,讀來頗有引人入勝之感。
例如,郦道元記錄今湖北長陽縣的長楊溪,稱該溪中有神魚,大的二尺、小的一尺,居民釣魚前必須先拜請神魚,說好要釣多少。如果所釣之數超了,便會驟起暴風、波浪翻湧、樹木摧折。
郦道元親自去過這裡,北魏當年并未打下長陽縣境,大概是出使南朝路經此地,是以非常珍惜這一難得機會。他實地到長楊溪源頭察看,聽說此地終年有寒氣,便親自下到溪口感受,書中說:“餘往觀之,其時四月中,去穴數丈,須臾寒栗,言至六月中,尤不可當。”一個充滿着好奇與熱情的旅行家形象躍然紙上。從中也可見郦道元相對科學嚴謹的态度,他并不急于驗證神魚傳說,而是追求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水經注》之是以能傳世至今,頗賴于此。
北魏黃河屢屢泛濫,屢治而無效,自然是郦道元考察的重點。在陝縣(今河南三門峽陝州區)實地察看時,郦道元記錄了當地流傳已久的故事,說當年秦始皇鑄十二金人,秦滅後沉于陝縣河中。又說後趙石虎從關中拉走兩個,到此遇風浪,連船帶物全沉入河中,是以把河水弄得翻湧為禍。郦道元雖知黃河“懸水百餘仞”是泥沙過多所緻,但仍記錄其事,還煞有介事地考證了秦始皇十二金人的來龍去脈,從李斯為金人撰篆文銘文,到漢末董卓毀九存三,再到十六國時百姓怒推金人入黃河,脈絡分明,細節清晰,俨然一副“八卦大王”的做派,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郦道元對山東的記錄尤其傾注感情。考察汶水、淄水時路經萊蕪縣(今濟南市萊蕪區),大概沿路多經山嶺,筆下對萊蕪山地着墨尤多,例如“林藿綿濛,崖壁相望,或傾岑阻徑,或回嚴絕谷。清風鳴條,山壑俱響……”,山路雖艱,在他筆下卻充滿了詩意。萊蕪孤山有一眼泉水,泉眼之旁有一石穴,進穴後高九尺、廣四五丈,鬼斧神工,不似人力所為,像是古聖人所鑿。為了渲染萊蕪的神秘,郦道元還引《列仙傳》故事,說古有一人鹿皮公,在萊蕪發現一眼神泉,便作懸閣梯道升到神泉的源頭,作祠屋、食芝草、飲神泉,在山頂上逍遙了七十多年,竟然修成長生不老之體。
郦道元性格剛烈,仕途不甚順暢,一生都在中下級官位上徘徊。然而,現實的不順并未影響他遍遊各地、撰述文字,反而使他更能傾注激情,達到不凡造詣。後來,郦道元因得罪權貴,被派往關中安撫亂軍,結果被亂軍首領蕭寶夤害死,一代地理學宗師以此結局,不免令人歎惋。
不過,郦道元死後不久,《水經注》便獲得青睐,一百餘年後成為唐朝編纂《元和郡縣圖志》的重要參考,宋朝編纂規模更大的總志《太平寰宇記》仍大量采用《水經注》。不僅地理學者看重,文學家、詩人也非常喜愛這部奇書,蘇轼曾贊:“嗟我樂何深,水經亦屢讀。”明清考據學大興,《水經注》蘊藏的價值被極大地發掘,竟由此拓寬而成為專門的“郦學”,可見苦心人天不負,足為今人鏡鑒。
欄目主編:張武 文字編輯:房穎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檔編輯:朱瓅
來源:作者:北京晚報 東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