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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的作者,在新書裡讨論福島核危機

作者:南方周末

2023年8月24日,日本啟動了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污染水排海。按計劃,東京電力公司将在未來17天每天排放約460噸核污染水,之後逐漸增加排放量。據東電計算,用海水稀釋過的核污染水,将至少持續排放三十年。目前,中國生态環境部正在組織開展2023年度大陸管轄海域海洋輻射環境監測,後續将持續跟蹤研判福島核污染水排海對大陸海洋輻射環境可能的影響。

《切爾諾貝利》的作者,在新書裡讨論福島核危機

當地時間2023年8月24日,航拍東京電力控股公司福島第一核電站。(視覺中國/圖)

學者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的新書《原子與灰燼:核災難的曆史》中文版即将面世,其中的第六章名為“核子海嘯:福島”。

許多中國讀者對浦洛基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他的《切爾諾貝利:一部悲劇史》《歐洲之門:烏克蘭2000年史》《大國的崩潰:蘇聯解體的台前幕後》等書廣受關注。浦洛基并非專職的非虛構和公共曆史讀物作者,他是哈佛大學烏克蘭史米哈伊洛·赫魯舍夫斯基講席教授、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中心主任,生于蘇聯時代的俄羅斯,成長于烏克蘭,主攻東歐思想、文化和國際關系史。

曠日持久的俄烏軍事沖突、波谲雲詭的東歐局勢、後3.11時代福島核電站的一系列争議,以及近日即将在中國上映的諾蘭新片《奧本海默》,都讓浦洛基的研究和著述處于聚光燈下。

《切爾諾貝利》的作者,在新書裡讨論福島核危機

當地時間2023年1月30日,日本福島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污水池中飼養的比目魚。(視覺中國/圖)

為什麼關注切爾諾貝利和福島

1986年,切爾諾貝利事故爆發時,浦洛基的住所距離核反應堆不足500公裡,雖然當時并未受到直接影響,但他的同僚、親人,甚至他本人,日後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輻射病症狀。是以浦洛基說,他是以一位曆史學家和事件同時代人的雙重身份創作《切爾諾貝利》的。他希望為關心這一事件的人,厘清那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以及那之後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并希望還原這個事故的真相,給當代人以警醒。

“我集中描寫了一些普通人——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管理人員和操作人員——的思想、情感、行動和經曆……試圖了解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對其動機的影響。在此過程中,我将重點放在蘇聯管理風格的一個關鍵特征上,即一種自上而下的模式,這種模式不鼓勵主動性和獨立行動,而是鼓勵被動,鼓勵将責任推卸給他人。”浦洛基說。

浦洛基批判蘇聯的保密傳統和僵化體制對災難發生、擴大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為這部書進行的演講中,來自不同國家的讀者向他提出了同一個問題:“難道隻有蘇聯才會掩蓋事故真相,我們的政府沒有采取類似行動嗎?”

他不知道答案,于是繼續深入研究,便有了《原子與灰燼》一書,浦洛基再現了包括切爾諾貝利在内的六次重大核事故的曆史。其他五次包括:

1954年,美國在布拉沃城堡試驗中試爆了第一顆氫彈,試驗結果超出設計者的預期,污染了太平洋的大部分地區;1957年,位于烏拉爾山脈附近的克什特姆發生核事故,一罐放射性廢料的爆炸導緻大片地區世世代代無法居住;與克什特姆核事故相隔僅數周,急于為英國第一顆氫彈生産足夠燃料的溫茨凱爾核電站同樣發生核洩漏,事故影響了英國海岸的大片地區;1979年,美國三裡島核電站的反應堆發生事故,迫使超過14萬居民暫時離開家園;最後,是給人們帶來巨大恐慌的2011年日本福島核電站事故。

該書引言标題為“盜火”,作者寫道:“在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發生的幾年前,一座普羅米修斯的雕像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所在的普裡皮亞季市(Prypiat)落地建成。普羅米修斯這位希臘神話中的泰坦巨人,曾從衆神手中盜走火種,贈給了人類。這座雕像震撼人心,普羅米修斯半裸着身子,半跪着,将狂舞的火舌散向空中,象征着人類戰勝自然的力量,從衆神手中奪走了宇宙創生和原子結構的秘密。

“1986年4月26日晚,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一座反應堆發生爆炸,引發了毀滅性的災難。這座高達6米的雕像幸存了下來,但後來被移到了另外一個位置,其象征意義也發生了變化……事實證明,這尊普羅米修斯無法掌控自己釋放的烈火,如今它所象征的已非人定勝天,而是人類的狂妄自大。”

事故會發生,而且肯定會再次發生

《原子與灰燼》的英文原版于2022年5月由諾頓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将于近日面世。普利策獎得主、《奧本海默傳》作者凱·博德評價《原子與灰燼》:“多産的沙希利·浦洛基寫了一部由六部分組成的曆史驚悚片,對我們的政治家和普通公民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讀物。我們在核時代幸存了四分之三個世紀,但這本書冷靜地提醒我們,事故會發生,而且肯定會再次發生。”

浦洛基用報告文學的筆法回顧了福島核危機的經過:“政府官員記得,3月14日那晚是福島第一核電站危機史上最具戲劇性的時刻。15日一早,4号反應堆的爆炸成為事故中最出乎意料、最令人緊張的一起事件,同時也是核電站廠區發生的最後一次爆炸。幸運的是,爆炸雖然損壞了反應堆廠房,但沒有損壞反應堆本體。盡管所有人都擔心切爾諾貝利事故重演,但或許正是因為人們的關切,福島并未發生切爾諾貝利那樣的反應堆爆炸事故……

“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從業人員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已經到達了極限。3月18日,吉田告知東電總部:‘我的員工連續8天晝夜不停地工作。他們多次來到事故地點,定期注水、檢查、加油。我不能再讓他們遭受更多輻射了。’……

“到3月27日,一部分核污水已經流入了大海。30日,在東電總部的電視會議上,吉田說:‘我不禁覺得我們在坐以待斃。’他還說:‘一想到下降的水位,我就覺得自己的心髒随時會停止跳動。’……”

時隔二十多年的兩場災難,造成的難民數量不相上下,“盡管日本這兩個限制區域的面積總和不到切爾諾貝利隔離區的一半(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海洋),但福島周邊地區在事故前常住人口衆多,疏散的人數約有9萬。如果加上兩個限制區以外自願離開的人,此次核災難的難民總數約有15萬人”。某種意義上,兩場災難給所在國家造成的長期心理創傷,也十分類似。

“在浦洛基教授的福島故事中,我們幾乎能看到和切爾諾貝利一模一樣的叙事:同樣為了趕進度忽視核電站建造品質;為了維系發展的神話,無視技術上可能存在的缺陷;将效率置于最高優先級,将安全維系在‘這不一定會發生’的僥幸中。而當事故發生後,混亂的監管體系、延宕的決策過程、對事故嚴重程度的掩蓋,也一步步引起了災難的擴大。”《原子與灰燼》的責任編輯陳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核事故與意識形态和社會制度無關,掩蓋真相也并非某個政府的專利,人們天生不喜歡壞消息。”

福島引發反核聲浪之後

浦洛基并不是一個觀點激進的作者,他僅僅給出了充滿困惑的建議:“任何新的事故都必将催生新的反核運動。盡管大型事故都是區域性的,發生在某一國家的管轄範圍内,但事故造成的後果一定是國際性的。即使放射性煙羽(含有放射性物質的煙氣流)未曾跨越國界,資訊也會在全球傳播,激起跨越政治、文化的抗議和反核運動。如果發生新的事故,核工業的發展将至少再停滞二十年,所有以核能發電阻止氣候變化的希望都将成為泡影。核工業不僅在運作上存在風險,而且也無法成為應對某些難題的長期解決方案。

“如今,核能發電占全世界總發電量的10%以上,産生的碳排放幾乎為零。如果放棄這部分核電并以化石燃料填補空缺,就會産生更多的溫室氣體,我們無法承擔這一後果。我們也不能棄處于經濟困境中的核工業于不顧,因為這隻會加快下一次核事故的到來。”

在日本和整個東亞,福島引發的進步知識分子的反核聲浪從未停歇。坂本龍一生前在東京和紐約兩地居住,他在東京時,就拒絕使用核電,并需要為此支付更高昂的電費。生于1931年的日本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武藤一羊,要比浦洛基尖銳得多,他在《活動着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一文中寫道:“我們不得不承認,在仍在不停地排出放射物的福島第一核電站中,存在着某種‘活着的’意志……這種意志在核電站體制的統一支配之下,蒙上了以清潔能源以及對未來的美好承諾等編織的面紗。我們不斷被告知,如果沒有核電站,就不可能承受電力的大量消耗,不可能有便利的能源,也不可能有繁榮可言,而我們——社會的多數人——也接受了這樣的說法。現在,核電站已經變成了對環境造成無限污染、持續侵害人類生命、而且無法輕易殺滅的兇惡魔鬼,它的本來面目和起源也随之暴露無遺。”

武藤一羊的目标,不僅是批判東電和日本政府,而且是“核電站必須無條件地廢除”。他的這篇文章,被收入了2021年在中國出版的《福島/輻島:十年回首诘問》一書。

學者孫歌在談論福島核危機時分析:“當一場災難過後,人群總是分為迅速遺忘和拒絕遺忘兩大類,後者永遠是少數……擺脫危機恢複常态,本是人類的自我保護本能,不過在後遺症很難消除的重大事件發生之後,迅速恢複原有的狀态似乎需要思考和質疑:這種恢複裡面是否包含了隐蔽危機的真實形态并以虛假的常态對它進行遮蔽的危險性?常态思維左右着人們,使得人們在危機面前不再具有分析能力,而是傾向于把危機回收到自己所熟悉的認知架構中去。在這種情況下,危機這一最有效的認識曆史和進入曆史的媒介,也很難幫助人們扭轉已有的思維惰性,于是我們很容易與這一機遇擦肩而過。”

無論是面對2011年福島的核災難、2023年開始的核污染水排海,還是面對其他的災難和危機,人們或許需要思考,自己是否還在依賴思維惰性,把它回收到自己熟悉的認知架構中?是否一邊遺忘,一邊反複重申自己的定見?

南方周末記者 黎衡

責編 劉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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