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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詩仙李白的長安情節

作者:周三川

從一開始,李白就沒有将長安視為自己的終老之地,其理想人生是“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卧白雲”,“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長安隻是他完成曆史使命的政治舞台。然而現實卻給他以沉重打擊,政治上的一無所為使他近二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盡管李白對“醜正同列,害能成謗”的政治局面已有所認識,并由此萌生退意。但是,離開長安對他而言,畢竟意味着被棄、被逐,标志着政治上的失敗。是以,他倍感痛苦,心有不甘。

回望長安——李白生命中的永恒追求

當他一步一回頭步出京門,長安始終是他夢繞魂牽之地。對長安的美好回憶,因為能夠減輕李白政治上太沉太重的失落感,而不失為醫治心靈創傷的良藥。同時,東山再起,重返長安成了李白後半生生命的一個重要支撐點。于是,長安情結再一次表現在回望長安這一生命現象中。

聞道金陵龍虎盤,還同謝朓望長安。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三山懷謝朓,水澹望長安。

卻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

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

四海望長安,嚬眉寡西笑。

遙望長安日,不見長安人。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詩仙李白的長安情節

李白早年就有遊仙之好,其詩自稱“十五遊神仙”。政治上的重創使他進一步接受道教的影響,遊名山、訪高人,向往飛升成仙的境界。“何日可攜手,遺形入無窮”、“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阙”、“願随子明去,煉火燒金丹”。《李太白集》中此類詩句俯拾即是。句中所傳達的資訊是,兼濟之夢破滅後,李白追求個人生命不朽之心日益強烈。從行為的層面上看,走出長安的李白似乎活得輕松潇灑,常給人以飄逸曠達之感。其實,由于長安情結的根深蒂固,其内心并未獲得真正的解脫。

與杜甫一樣,李白始終執着于實作既定的人生目标。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情系長安,正是李白後半生的基本生存狀态。長安之行的嚴重挫折,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李白的人格結構和心理結構,他仍然以将相之才自許,即所謂“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仍然具有高度的自信心,即所謂“才力猶可倚,不慚世上雄”;哪怕已經深深地體味到“卻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的悲哀,仍然将目光一次次投向長安。寶應元年(762),李白六十二歲,在《贈别從甥高五》一詩中還這樣寫道:“雲龍若相從,明主會見收。”直至生命的終點仍在期待奇迹的發生。

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冬,李白受永王李璘再三邀聘,入其幕府,慷慨從軍。孰知肅宗以叛亂之罪讨伐李璘,璞兵敗身亡,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人獄,長流夜郎。這一段經曆使李白遭到後人諸多指責,如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批評他“贊其逆謀”,明瞿佑《歸田詩話》認為他“略無上下之分”。其實,李白之從永王既非主動投身叛逆,也非由于迫脅,而是在"為君談笑靜胡沙"的使命感支配下,自願出山的,其真實動機在所作《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中有所披露。組詩第十一首雲: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躊躇滿志的李白以為施展抱負的時機終于來臨,他要憑借自己挽狂瀾于既倒的英雄氣概和指揮若定的大将風度,讨平安史叛軍,西歸長安與二帝會合。在人生暮年,李白欲實作的分明還是早年所立下的“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誓言,所延續的分明還是走入長安的人生之路。北宋蔡居厚對這首詩的解讀是正确的,他說:

太白豈從人為亂哉?蓋其學本出縱橫,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雲:“南風一掃胡塵靜,西人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

兼濟之志,窮且愈堅;長安情結,至死不渝。這正是李白最為突出的人格特征。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詩仙李白的長安情節

夢斷長安——李白生命的最後悲劇

李白第二次從政以更為悲慘的結局告終。李白本人将自己長安之行的失敗完全歸咎于小人的讒言,其詩多次出現這樣的句子:“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白壁竟何辜,青蠅遂成冤”,“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正因如此,他才始終無法實作自己的政治理想。就中國封建社會政壇的普遍狀況而言,李白的認識無疑具有相當的正确性;但如果從主客觀的聯系中來考察問題,他的結論又顯示出一定的片面性。讒巧令恩疏,浮雲遮望眼,這僅僅屬于客觀原因的一個方面。

誠然,一個社會能夠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是個體成員實作理想至關重要的條件,但是良好的社會氛圍與和諧的人際關系,不是自然生成物,而是人作用于客觀環境的結果,人具有适應和改造環境的能動力量,這已為人類的曆史程序所證明。李白的問題在于他既未能對自身所處的外部條件有完全清醒的認識,又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的主觀條件與現實目标之間的巨大差異,這就導緻他從根本上缺乏改造現實、實作理想的有效武器。

李白在認識、把握主客觀關系時展現出一種自居心理,總是試圖把環境中的對象及事件與本我的願望相聯系,随時不忘以謝安自比,盡可能利用機會向他人表白自己具有濟世之心和拯物之才。李白的自居心理不是建立在對自我全面認識的基礎之上的,在李白的自我意識中,主觀的“我”對客觀的“我”的認識與評價明顯不夠全面。

李白從來就以自己的早慧與博學而自豪,自稱“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他人的肯定例如蘇頤所謂“此子天才莫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與相如比肩也”的贊許以及賀知章讀其《蜀道難》未竟而号谪仙的驚歎,更加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不過,無論從李白的自我叙述或現實表現,以及他人的評價來看,李白都不具備将相之才。換言之,他明顯缺乏作為一位政治家或軍事家所應有的素質,諸如較強的洞察能力、準确的判斷能力、清晰的邏輯思考能力以及組織與協調能力等。

李白的才能主要展現于知識的掌握與文學創作方面。在他的智力結構中,觀察感受能力、直覺體驗能力、記憶聯想能力、想象變形能力以及語言文字表達能力十分突出,思考問題時,非邏輯性和主觀情緒性色彩極濃,屬于典型的文學藝術家之才。李白的另一大失誤就在于将自己的文學天才等同于政治才能,進而導緻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的脫節。李白強烈地渴望獲得謝安那樣“談笑安黎元”、“相與濟蒼生”的成功,而這正是他長安情結的本質與核心。可是,他因缺乏謝安式家庭環境的熏陶以及謝安式人生經曆的磨砺,再加上先天素質的差異,故不可能具備謝安那樣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在沒有進行認真的分析比較的情況下,一味以謝安自居,就很難避免失敗的結局。

功成身退是李白理想的人生模式,功成是身退的前提與條件,對李白而言,隻要匡君濟世的既定目标沒有實作,逍遙隐退就不可能真正成為他唯一的追求和最後的選擇。長安不是李白人生的樂園,卻是他夢中的熱土。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詩仙李白的長安情節

從走入長安,回望長安到最後夢斷長安,李白屢經挫折而癡心不改,勇敢地憑借一己之力去奮鬥與抗争。盡管在現實生活中,李白是一個悲劇人物,一個失敗者,然而他的執着、熱情、天真、透明等人格因素所具有的超越功利的審美價值,使他擁有了永恒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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