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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群衆與羅刹海市 

恩怨、群衆與羅刹海市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晖

說唱圈的beef:抄襲flow,搶女朋友,嘲笑别人坐經濟艙。

華語樂壇的beef:2010年,“音樂風雲榜”十年慶典,那英以一票否決權力排衆議,令刀郎失去入圍機會,并留下著名點評:“他不具備審美觀點。”十三年後,刀郎釋出新歌《羅刹海市》,被網友解讀出影射複仇意味。

恩怨、群衆與羅刹海市 

文學圈的beef: 《聊齋志異》中《羅刹海市》一篇,蒲松齡為自己屢試不第鳴不平,以“異史氏”身份跳出來大喊:“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全世界的上司都口味清奇,是以小“裝孫子”有小好處,大“裝孫子”有大成就。那不裝孫子呢?大清導師全無品味,遂令蒲老練習五十年未能出道。

上位者沒有審美,下位者被不公對待,實乃貫穿千百年的社會主題。隻是有時精英文化占據主導,人們就說你這土鼈什麼玩意,确實俗不可耐。有時人民群衆翻身做主,便要踢翻羅刹國的祖宗牌位。或者更簡單粗暴一點,“雞蛋石頭,我站雞蛋”。

當今顯然是後一種局面。按照網友通行版了解,《羅刹海市》歌詞中的“那又鳥”指那英,“馬戶”指楊坤,“公公”指高曉松,“一丘貉”指汪峰,“未曾開言先轉腚”指《好聲音》轉一次身50萬的傳聞。

恩怨、群衆與羅刹海市 

酷狗音樂、QQ音樂熱搜榜第一,抖音14.8億次播放。不管是刀郎有意影射,還是網友過度解讀,《羅刹海市》已經成為2023年的現象級beef歌曲。

它不僅讓網友重新思考那英對刀郎的評價是否有失公允,還讓人們對《好聲音》乃至整個文藝圈的權力結構再起質疑,于是擴大“審查”想起了郭德綱與周立波的紛争,又牽連到曹雲金的“反出師門”,進而認為曹雲金想漲工資沒啥問題,王惠噗通往曹雲金面前一跪才是道德綁架……

眼下,那英、楊坤、汪峰、高曉松的社交媒體評論區均已被攻占,都是“你我本無緣,全靠羅刹海”。就連被餘波卷入的郭德綱也關閉了評論區,金子倒是湊熱鬧不嫌事兒大,在直播間來了現挂翻唱《羅刹海市》。隻不知他是為前師父被主流相聲界打壓鳴不平,還是為自己的勞資沖突擊鼓鳴冤了。

《羅刹海市》能掀起如此風浪,本質是群衆恩怨觀的泛化表達。大家借着歌曲的含沙射影,正大光明澆自己的塊壘,一抒心中憤懑。我們以為網際網路無記憶,其實群衆心裡都有一杆秤。但注意這秤砣是變換的,指不定到某年某月,就把早已定調的事情拿出來翻說。

《羅刹海市》影射了誰?

“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隻雞。”刀郎還是趙本山在獨幕喜劇裡引用的那個刀郎,不用聽兩遍就能被魔性旋律洗腦。歌詞改編自《聊齋志異》的《羅刹海市》,但晦澀隐曲之處還不少。

原故事講述馬骥流落羅刹國、遊曆海市龍宮、最終傳回中土。羅刹國以醜為美,長相俊美的馬骥隻好用煤球塗臉,得到了羅刹王的寵愛。但他又内耗:“何能易面目圖榮顯?”哥怎能為求榮華富貴而改變本來面目,去迎合這些鳥人的扭曲審美。于是馬骥又去海市、入龍宮,以自己真正的才貌赢得龍王賞識并與龍女婚配。

《羅刹海市》對原故事做了很多改編,首先是方位。“羅刹國向東兩萬六千裡”,這與蒲松齡的方向是反着的。馬骥初到羅刹國時,有人對他說:“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裡,有中國。”也就是說,羅刹國往西二萬六千裡才是中國,刀郎筆下的“羅刹國向東兩萬六千裡”應該不是指中國,而是未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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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人物。“河水流過苟苟營,苟苟營當家的叉杆兒喚作馬戶。十裡花場有渾名,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河水流過一個叫“苟苟營”的地方(化用蠅營狗苟,暗指龌龊地),有個叉杆兒叫馬戶。杈杆兒是妓女的管理和保護人(男的叫杈杆兒,女的叫老鸨),此處暗示馬戶做的是青樓行當。兩耳傍肩三孔鼻,是羅刹國的相國之長相,原文說他“雙耳皆背生,鼻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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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中的“那又鳥”是找不到原著對應的新角色。“那又鳥”和“馬戶”的荒誕之處,在于不知道他們自己是雞是驢,反而洋洋自得以之為美。“馬戶愛聽那又鳥的曲,三更的草雞打鳴當司晨。”馬戶愛聽“那又鳥”唱歌,但實際上“那又鳥”是牝雞司晨幹了自己不該幹的事。

“半扇門楣上裱真情”,這裡的“半扇門”硬糖君認為是“半掩門”的訛誤或同義換用。“半掩門”在明清小說裡多指婦女不忠貞或者是暗娼。清代《鄉言解頤》:“謂婦人之不貞者曰半掩門。”明代《說略》:“門戶二字,伎院名也。”舊社會說妓女或與之相關的慣用語有開私門、開後門、半開門、半掩門子、暗門子、私門頭等。

“那又鳥”在“半扇門楣”上裱弄真情,實際就是嘲諷她從事的職業以及假意逢迎的嘴臉。此“裱”表面是裱糊粉飾之意,核心卻是虛假賣弄和對醜陋的遮掩。

歌曲寫到馬骥到來時,借他的視角鞭撻了“馬戶”和“那又鳥”的滑稽行為。“它紅描翅那個黑畫皮綠繡雞冠金鑲蹄,可是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髒東西。”不管“那又鳥”怎麼化妝美化自己,因為本身是個煤球蛋,無論如何也“洗不白”。此處可以聯系到創作者對娛樂圈“黑白颠倒”現象的痛斥,倒不一定非要獨指幾個轉椅子的導師。

刀郎的“複仇”

隻要看過刀郎當時的回應,就應該知道《羅刹海市》有被群衆過度解讀當槍使的傾向。當時有記者問刀郎“那英說你的歌都是農民在聽,你怎麼看?”刀郎反複和記者确認有沒有聽到那英本人說,然後回應:“沒有這事吧,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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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們現在能找到的影像資料來看,那英确實沒說。她解釋刀郎為何被她排出入圍“十大影響力歌手”的原話是:

“刀郎在台上,如果說這奧運會想要等着看他和劉歡,我一定是站在看劉歡的那個位置上,他不具備審美觀點。就是我覺得我們評吧,剛才說了半天就是刀郎這個銷量呢我又閉嘴了,他的确我們誰都沒賣過他,可是咱們不能光靠銷量。”

這比那英說章子怡當歌唱節目導師“起到造型上的作用”還要禮貌些,《好聲音》其他幾個人,當時對刀郎的批評其實更不客氣。楊坤曾反問記者:“他有音樂嗎?你認為他那是音樂嗎?”汪峰則說刀郎現象是流行音樂的悲哀;高曉松表示刀郎的專輯自己會扔進垃圾桶,他的爆紅是士大夫階層的失敗——可不嘛,士大夫階層确實在今天徹底失敗了,原來矮大緊是預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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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拿着《漠河舞廳》《野狼disco》《大風吹》去問這些歌手,估計很難聽到如此言辭激烈的批評。但十幾年前,他們是面對媒介擁有更大聲量的人,是對樂壇有更大發言權和影響力的人,更重要的是,那時精英文化還未完全失去其魔力。不像今天,你說你是網友,還能得到一句“尊重你發言的權利”。你說你是專家,那隻有呸呸呸了。

在移動網際網路向每個人進行言論賦權之前,刀郎和旭日陽剛那批歌手以及他們的擁趸,是無法在媒介上進行有力量的公開表達的。即便後者對報紙電視上的名人言論感到憤怒,頂多給媒體寫信,人家還不用搭理。群衆力挺《羅刹海市》以及在那英、楊坤、汪峰等人直播間打卡,正是一種滞後了的群體情緒的宣洩。

打開那英的抖音,最新一條視訊釋出于7月3日,是配合《我的人間煙火》宣發的主題曲演唱。平時那英的抖音評論大多在1萬上下,這條視訊卻達到了驚人的187.9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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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羅刹海市第一次來到這裡,下一站楊坤站,有一起的朋友嗎”、“第一站那英,第二站楊坤,第三站汪峰,第四站高曉松,大熱天的忙啊”、“第一次來她的抖音賬号是為了看評論”……

乍一看,很難get這種到處打卡的行為。但如果我們将其視為一種群體态度的表達,應該是可以了解的。也許刀郎是無心諷刺,但網友卻更憤憤不平。大家需要的是一種遲來的炫耀武力,一種已經塵埃落定的事件之翻案,一種更泛化的恩怨觀的表達。

文藝工作者如何科學吵架

1933年,冰心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我們太太的客廳》。這篇文章裡的太太經常在家裡舉辦文化沙龍,明面是學術交流,實際是賣弄魅力的名媛party。

雖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在說林徽因。據說當時在山西的林徽因立刻給冰心寄了一壇醋,後來兩人甚少來往,即便晚年冰心說那篇文章其實寫的是陸小曼,也沒人信了。

且看,要想科學吵架,也就是我們俗語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确實需要藝術化的處理手法。比如《羅刹海市》最妙的一句其實不是“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隻雞”,而是“過七沖越焦海三寸的黃泥地”。

“七沖”是中醫裡消化道的七個沖要部門,即飛門、戶門、吸門、贲門、幽門、闌門、魄門。其中飛門指嘴,魄門指肛門。焦海分為上焦、中焦、下焦,“過七沖越焦海”就是食物在人體消化排出的旅程,那麼“三寸黃泥地”應指糞污。開篇便點明了主人公所到之地,髒得不行。

我們熟知的“羊胎素大戰”,還有刀光劍影的“下半場”。在《魯豫有約》裡,魯豫說袁立和斯琴高娃“某個角度有點像。”袁立哪受得了,直接說:“嗯,因為我現在比較豐腴嘛。”潛台詞是我胖了才像斯琴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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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比較火的《我的人間煙火》魏大勳、楊洋戲裡戲外之争,也在《你好星期六》裡貢獻了名場面。楊洋挑戰完落地後沉浸在帥氣裡無法自拔,魏大勳跑上去采訪:“是不是,是不是很難?”見楊洋沒理他,繼續說:“你别耍帥了,是不是很難?”楊洋挑戰失敗搞笑程度10%,魏大勳湊上去說别耍帥搞笑程度10000%,魏大勳彎着腰說别耍帥搞笑程度1000000000%。老來得粉不易,硬糖君勸大勳花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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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删你高光戲份,你豔壓我大搞營銷,《我的人間煙火》二男也算打得有來有回。而群衆立場鮮明的站位,除了劇情、演技使然,也是異見者多年沉默,終于能趁機一吐為快。

當然,一個沖突能不能更新被群衆牢記十幾年、乃至翻案,還要看可不可以代表更廣泛的群體。2016年郭德綱和曹雲金的師徒大戰,當時人們多罵曹雲金欺師滅祖。就連重要證據發票,也被說留這麼多年是别有用心。

而如今在曹雲金翻唱《羅刹海市》的視訊下面,熱評卻是“曹老闆和刀老闆前些年經曆有點相似。”現在有幾個人能代入封建師徒恩怨?勞資糾紛才是情緒和流量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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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的《羅刹海市》,其實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就是群體觀念的力量。羅刹國上上下下都以醜為美,任你什麼小鮮肉來了都得裝糙漢。而龍宮将才貌視為唯一标準,看到個帥哥,也不問家庭條件如何、有沒有正式工作、甚至老家有沒有老婆都不管,就把龍女嫁他。那中土故國呢?開頭馬老爹就說了,“讀書不能當飯吃,跟我學做買賣吧。”這才有了馬骥出海做生意的奇遇。

你要唱《羅刹海市》,先要看清這是羅刹國、龍宮還是我天朝上邦。遲到的歌壇beef告訴我們,媒介在變,人心在變,乃至于評價是非正義的标準也在變。

下一個被翻案的窦娥,諸位押寶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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