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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暴君:拜倫和德拉克洛瓦的美學符号,以訛傳訛的亞述曆史

作者:船長讀畫

薩達納帕盧斯是誰?

在西方的文化語境中,這個并非真實的曆史人物類似于公元前8世紀的周幽王,或者公元前11世紀的商纣王。

無論在亞裡士多德的著作中,還是在但丁的《天堂》裡,無論是在歌德的《浮士德》還是李斯特的歌劇中,薩達納帕盧斯(Sardanapalus 或拼寫為 Sardanapallus)——這個名字代表着奢靡、享樂、縱欲、頹廢、懶惰、瘋狂和毀滅。

據說他為自己留下了一句赤裸裸的墓志銘: “肉體的滿足,是生活的唯一目的。”

不存在的暴君:拜倫和德拉克洛瓦的美學符号,以訛傳訛的亞述曆史

題圖:德拉克羅瓦 《薩達納帕盧斯之死》局部 1827年 392cmx496cm 浮宮藏

一 藝術之外的曆史

傳說中的薩達納帕盧斯,是新亞述帝國(前934年—前609年)的末代君主,是為亞述所有的輝煌最終畫上句号的人。

這種說法最早或來源自公元前5—前4世紀一位名叫克泰夏斯(Ctesias of Cnidus)曆史學家,他曾經擔任過波斯帝國第10位國王阿爾塔薛西斯二世( Artaxerxes II 前404—前358年)的禦醫。

克泰夏斯在中國史學界的名氣,在于他是首次将中國與絲綢聯系起來的人,他在著作中稱中國為“賽裡斯” (Seres) , 意即絲國。

他對于波斯和印度都有詳細的專著,但大多已經失傳。依據他的說法,新亞述帝國的末代帝王,是一位名叫薩達納帕盧斯的昏庸暴君。

300多年後,出生于西西裡島的古希臘曆史學家狄奧多羅斯(Diodorus),引用了克泰夏斯的說法,将薩達納帕盧斯描繪為一個自我放縱、頹廢,最終自我毀滅的末代君王。

而實際上,新亞述帝國最後一位國王應是亞述烏巴立特二世(Ashur-uballit II 前612—前609年在位),在他的前任辛沙裡施昆(Sinsharishkun 約前627—612年)統治末期,新巴比倫聯合米底人,于前612年攻陷了亞述首都尼尼微。

辛沙裡施昆可能自殺,也可能消失于亂軍之中,由埃及人扶持的亞述烏巴立特二世上台後遷都哈蘭,這個龐大帝國最後的一抹餘晖也僅維持了三年。

克泰夏斯、狄奧多羅斯所描述的“薩達納帕盧斯”,不應是亞述烏巴立特二世,也不應是辛沙裡施昆這兩位亞述的末代之君。

其故事更有可能發生在辛沙裡施昆的父親——亞述巴尼帕(Ashurbanipal 前668—前627年在位)的統治時期,這也是亞述帝國最為強盛時期。

而故事的主角,可能是國王的弟弟沙瑪什.舒姆.烏金(Shamash shum ukin ?—前648年)。

沙瑪什.舒姆.烏金試圖建立一份比他哥哥更偉大的事業,他大約在公元前652年占領了巴比倫,自稱巴比倫國王,并且得到了亞述帝國統治下的迦勒底人、阿拉米人、埃蘭人的廣泛支援。

亞述巴尼帕經過多年戰争,才将這個叛逆的弟弟鎮壓。公元前648年,沙瑪什.舒姆.烏金被亞述軍隊圍困在巴比倫城中,他将自己以及宮殿、妻妾、财寶全部付之一炬。

日後出土的亞述巴尼帕的銘文,也記載了這一事件:“他們把襲擊我的敵人——我的兄弟沙瑪什.舒姆.烏金扔進了熊熊大火中”。

雖然沒有任何記錄顯示,造了哥哥反的沙瑪什.舒姆.烏金,是一個異裝癖、荒淫無度,在狂歡中走向毀滅的悲劇性人物,但在亞述帝國後期的幾位君主和王族中,隻有他勉強可以和傳說中的”薩達納帕盧斯“對得上号。

而中文地區的網絡資料,對于“薩達納帕盧斯”依然有很多模糊和訛傳,比如有人認為,“薩達納帕盧斯”為亞述巴尼帕的希臘語名字等等。

而經曆克泰夏斯、狄奧多羅斯等人長達2千多年的以訛傳訛之後,“薩達納帕盧斯”在漫長的曆史歲月中,形象變得逐漸清晰而堅實。

到了19世紀,他更是成為各類浪漫主義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常客。

二 拜倫與德拉克洛瓦的浪漫形象

1821年,浪迹意大利的英國詩人拜倫,為了向自己的偶像歌德緻敬,依據古人并不靠譜的記載,寫就了曆史劇《薩達納帕盧斯》。

不存在的暴君:拜倫和德拉克洛瓦的美學符号,以訛傳訛的亞述曆史

拜倫《薩達納帕盧斯》第一版标題頁

在拜倫的筆下,這位悲情的薩達納帕盧斯抱着一種對亞述帝國生無可戀的絕望,他極為主觀且任性地認為,帝國之是以即将毀滅,其客觀原因在于他自身的孤獨和不被了解:

“尼尼微巨大的财富被揮霍于那些可能值得其子民哭泣的事物上,如果他們恨我,那是因為我沒有憎恨。如果他們反抗,那是因為我沒有壓迫。”

——我是無辜而寂寞的。

Till now, no drop from an Assyrian vein

Hath flow'd for me, nor hath the smallest coin

Of Nineveh's vast treasures e'er been lavish'd

On objects which could cost her sons a tear:

If then they hate me, 'tis because I hate not:

If they rebel, 'tis because I oppress not.

這悲情的詩句類似于五代時期的李煜,或者同時期前蜀國的亡國之君王衍(899—926年)。

王衍寫過一些浮豔之詞,他做的荒淫之事更多。舉一例,據說他乘船遊覽浣花溪,正午時分,突然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站在岸邊看熱鬧的成都吃瓜群衆,互相擁擠,結果好多人被擠下了河中,“溺者數千人”。他卻照常在船中飲酒作樂。這樣一個沉湎酒色的主,最終被殺死于逃亡洛陽的途中。

明代畫家唐寅(1470—1524年)的這幅《王蜀宮妓圖》,就描繪了王衍的荒淫和無恥,據說他常帶着一群妃子、宮女到青城山上清宮遊玩,讓宮女們穿上道士衣服,臉上搽脂抹粉,好像一群醉鬼,這被稱做“醉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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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蜀宮妓圖 唐寅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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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蜀宮妓圖 唐寅自題詩

相比唐寅的委婉,拜倫的小迷弟德拉克洛瓦對于傳說兩千多年前的薩達納帕盧斯,則毫不含蓄。

1824年4月,拜倫在參與反對奧斯曼帝國的希臘獨立戰争中,因病去世。

這一年秋季法國的沙龍展上,德拉克洛瓦奉獻了豪情萬丈的《希阿島的屠殺》,為希臘的獨立戰争搖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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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克洛瓦 《希阿島的屠殺》局部

1824年,在西方美術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首先是德拉克洛瓦的師兄籍裡科,就是那位創作了《梅杜莎之筏》的法國浪漫主義開拓者,在1月墜馬而死;

其次是在佛羅倫薩吃糠咽菜長期過着苦日子的安格爾帶着他的新作——《路易十三的誓言》,從意大利傳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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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十世向盧浮宮1824年沙龍參展藝術家頒獎》 弗朗索瓦·約瑟夫·海姆 1827年

随後,在秋季巴黎沙龍展的焦點話題,就變成了代表浪漫主義的德拉克洛瓦與代表古典主義的安格爾之間的路線之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英國的康斯特布爾幾幅風景畫也在這屆沙龍展亮相,并獲得較高的評價。

借着浪漫主義這股強勁的春風,德拉克洛瓦豪情萬丈的繼續演繹着拜倫的美學符号。

1827年,他創作了這幅《薩達納帕盧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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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克羅瓦 《薩達納帕盧斯之死》細部 1827年 浮宮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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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克羅瓦 《薩達納帕盧斯之死》細部 1827年 浮宮藏

這是德拉克洛瓦浪漫主義風格成熟時期的标志性作品,在這幅高近四米,寬近五米的巨大尺幅中,傳說了兩千多年的荒淫暴君——薩達納帕盧斯,躺卧于一張巨大的床上,他用右手支撐起的頭顱,隐藏在陰影之中。

旁邊依然有侍女為他端來美酒,但他無動于衷,他的眼神透露出冷酷,又或是麻木。

這個躺卧的、冷酷的、安靜的形象讓人如此震驚,是因為在他眼前,正在發生着各種的殺戮!他所心愛的女人和戰馬,正在被刺死。

黃金、珠寶、絲綢、良馬、美人、一隻斷了牙的象頭,這些極盡奢華、美好的元素,卻編織出一出最為殘忍、無情瘋狂的場景。

但是,德拉克洛瓦描繪的這些細節、裝束是否準确?

三 古典和浪漫

拜倫和德拉克洛瓦等浪漫主義藝術家,對于東方古國的想象,無論在曆史的次元還是在地理的次元,都沒有超出安格爾對于奧斯曼土耳其宮女描繪的範疇。德拉克洛瓦在創作這些形象時,并沒有可以參考的曆史素材。

相對此前開始搗鼓新古典主義的雅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那一幫人,後來的浪漫主義者們的确有點吃虧。

奉行新古典主義的畫家,如果要創作曆史題材的大型畫作,直接到羅馬就能夠看到很多現存的古迹,而且從18世紀中期開始,龐貝古城已經開始了系統性的發掘。

龐貝壁畫的發現,震動了整個美術界,歌德、席勒等人為此激動萬分。一位名叫溫克爾曼(1717—1768年)的普魯斯學者,更是慕名前往羅馬,親自前往龐貝和海格力斯古城實地考察。

溫克爾曼繼承古希臘美學家關于藝術模仿自然的原則的思想,将自然與創造的完美結合所達到的"完善的美" 作為其最高藝術理想。他所總結的古典藝術的最高理想——“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讓整個歐洲知識界都為古典主義而傾倒,歌德将他比作發現新世界的另一位哥倫布。他于1764年出版的《古代美術史》,徹底研究了希臘神話的整體輪廓,成為新古典主義的指南。

啟蒙思想、古典的藝術理想,再加上法國大革命時期新興階級的審美需求,讓歐洲人再度重拾古典主義,因其相對古羅馬時代的“古典主義”為新,是以被稱為“新古典主義”。

它一方面起于對巴洛克(Baroque)和洛可可(Rococo)藝術的反動,另一方面則是希望以重振古希臘、古羅馬的藝術為信念。

相比之下,到了拜倫、安格爾(他老人家年輕時代也有過浪漫主義的沖動)、籍裡科和德拉克洛瓦的時代,如果要有點浪漫主義的追求,那得超越西方文化固有的古典和理性,他們需要找到一種彼岸的、異域的、叛逆的、超驗的、充滿想象的新元素。

而兩千五百年前的亞述,便是一個絕佳的美學符号。

但是,亞述人以及他們所創造的建築和美術,究竟是什麼樣子?傳說中的亞述古都尼尼微,是否真的存在?

一切的答案,需要再等20年,随着英國人萊亞德(Austen Henry Layard, 1817-1894)的發現才能逐漸揭曉。

(本文為《兩河之間的文明拼圖:美索不達米亞藝術史》系列文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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