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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孟子論三聖人(上)

作者:讀錢穆
錢穆先生:孟子論三聖人(上)

編者按

本文選自錢穆《晚學盲言》。歡迎關注微信公衆号“讀錢穆”,特此摘錄,以飨讀者。

中國古有庖犧時,顯然還在畜牧時代。下及神農時,則已轉進到耕稼時代,五口之家,百畝之田,隻要大家和平相處,宜可各自安居樂業。是以一般希望都在上面政治階層。

自黃帝以下,堯、舜、禹、湯、文、武,唐虞、夏、商、周各代,聖帝相傳。而西周的疆土已自黃河流域南逾淮漢,而達于長江。三千年前的中國,已是廣土衆民,完成一大一統的國家,為舉世各民族所未有。

其文化傳統之獨特成績,主要乃從上面政治階層來上司,來主持。周公起,中國文化進展又跨前一大步。以前全靠一國之主,天下之君,來主宰,來發動。限制狹,機會少。

周公臣而非君,西周一代禮樂制度全在他手裡創造完成。這在文化演進的希望上,又大大放寬。

孔子畢生願望,便在學周公,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對大群人類有貢獻,必要做堯、舜、禹、湯、文、武,其事難。

降低一步,做一周公,其事易。中國的文化想望,更要是在政治上。這一點,我們是首該注意的。

其實周公的地位,亦很難期望。周公以文王為父,武王為兄,成王為侄,故雖居臣位,畢竟與其他為臣者仍然有大不同。故孔子在當時,雖群尊以為聖,又說其賢于堯、舜遠矣,而孔子在政治上的真貢獻,究自不能與堯舜禹湯文武相比,并亦不能與周公相比。

下逮孟子,遂又有一番新觀念新理論出現。曆叙上古聖人,卻特地舉出伊尹、伯夷、柳下惠三人,以下達孔子。後代人慣讀其書,習以為常,不感有詫異。

其實在當時乃是孟子一番開天辟地驚天動地的新創論,新獨見。即在孔子亦似乎未嘗想到此處來,這真見孟子苦心,而影響後世亦特大。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本是一農夫,其身份地位與周公不同。而自任為天民之先覺,欲以斯道覺斯民,則不得不在政治上求伸展。五就桀,五就湯,終于得志,造成有商一代之治。

湯卒,嗣王太甲無道,伊尹放之自攝政。太甲悔悟,始迎歸。臣放君,與周公之東征誅其兄管叔又更不同。孔子稱誦周公,因其制禮作樂,開出此下一番治國平天下之大道,使人有所依循。

而孔子本是宋臣流亡在魯一孤兒。孟子先世,當更不如孔子,特提伊尹,稱之為聖之任。此乃激勵後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論身份地位,皆當奮發興起,以大群治平之大道,自負擔,自向往。這在教育意義上有其重大之啟迪。

但政治乃社會之上層,無論為君為臣,皆高出人上。果使人人盡皆熱衷,此種風氣,禍患實大。孟子遂于伊尹後又提出一伯夷。當武王周公興師伐纣,伯夷叩馬而谏。伯夷之意,君臣地位不能不尊,征誅革命終是一亂道,不當不防。

周室既定天下,伯夷叔齊乃恥食周粟,遁隐首陽山,采薇而食,終以餓死。兄弟為人,後世議論不定。孔子極尊周公,但亦稱伯夷為仁人,不論雙方行義不同,其居心則一本之大群,一己之生死利害置度外,故孔子稱其求仁而得仁。

孟子亦以大禹、周公、孔子三人并稱,皆指其對天下萬世大群之造福言。是孟子非不重功業。又稱“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則當不與伯夷同情。但道非一端,天有陰陽,地有向背,人道亦然。

武王周公之伐纣,有功大群,事無可議。有人反對,并亦站在大群立場上來反對。此等事非要不得,此等人亦不可缺。專據政治言,君尊臣卑,乃一心然定理。但有時臣亦可以反對君。武王周公伐纣,即其一例。

伯夷叔齊以一窮匹夫,據定理來反對,甯死不屈。孟子特稱之為聖之清。所謂清,不僅無功業可言,亦複無權勢可仗,一身一志,求仁得仁,實則所得亦僅在其一心。然此心垂之萬古,激勵興發又何限,此其是以為聖。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唯其人皆可為,乃得為聖。實則為堯舜尚有外面條件,為伯夷則可無外面條件,則伯夷之得為聖,亦顯然矣。

就政治言,有人願為伊尹,有人願為伯夷,此等政治,乃始可資人想望。

若僅有伊尹,而無伯夷,則此等政治終距理想尚遠。但政治終是一大群衆人之事,在大群中求如伊尹、伯夷其人,亦終難得。于是孟子又特地提出了柳下惠。在春秋時,柳下惠似無大功績大名譽,孔子論語亦未稱及其人。孟子特以繼伊尹、伯夷而合稱之為三聖人。

在政治上,必求能負責任,伊尹為之代表,故曰聖之任。又求能不争權位,而自守己意,有所反對,縱居少數,亦不屈從,伯夷為之代表,故曰聖之清。

更求能和諧相處,不求積極主張,亦不嚴格反對,不站在正反之巅峰面,隻站在全體中之寬平面,一若可有可無,但亦不失其己。政治乃衆人事,而此乃衆人大家所宜有所能有,始得和成一體,不相分裂。

孟子則特舉柳下惠為之代表,而稱曰聖之和。此如甜酸苦辣鹹,各具一味,乃能調和為味。倘其本身無味,多加滲入,亦使全體盡成無味。伊尹隻求為此食品之主味。伯夷則保有己味,而不加入此食品中。

柳下惠則可以調入任何食品中,而不失其本所具有之一味,故曰“三任之無喜色,三已之無愠色”。又曰:“雖袒裼裸衽于吾側,亦何足以浼我。”任何一政治界,可以無伊尹,亦可以無伯夷。

但終不可以無柳下惠。柳下惠之與伊尹伯夷亦同樣難得。孟子特舉柳下惠,可謂深識,尤耐尋味。

孟子乃繼此三聖續舉孔子,認為孔子乃聖之時。時當任而任,時當清而清,時當和而和,集此三聖而兼之,乃為集大成。孔子絕不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湯,又以割烹要湯。

門人四子言志,而曰“吾與點也”。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是孔子亦猶伯夷之清。及為魯司寇,主堕三都,此乃伊尹之任。社肉不至而出走,則又為伯夷之清矣。然猶周遊列國,曰“不仕無義”,“道之不行,吾知之矣”。

是猶伊尹之任,而又終不失其伯夷之清。其贊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吾與爾有是夫。”是孔子實兼任與清,而始有柳下惠之和。柳下惠三仕,亦如伊尹之任。三已,亦如伯夷之清。

然而柳下惠終不能為伊尹與伯夷,更不能與孔子比。因柳下惠一由外面擺布,不能如伊尹與伯夷之立意為此不為彼。然柳下惠終亦不失其己,斯其是以得與伊尹伯夷為伍而同為聖。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孔子又最惡鄉願,以為德之賊,未可與入道。伊尹之任,即是狂。伯夷之清,即是狷。

柳下惠不狂不狷,但亦決不為鄉願,然亦非孔子之所謂中行。中行須能兼狂狷,柳下惠不能。然在中行狂狷三者之外,亦自有此一路,孟子稱之曰和。但知和而和,則終不能與中行比。

故孔子得兼柳下惠,而柳下惠不能兼伊尹伯夷。孟子此論緻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後世論聖人,亦群尊伊尹伯夷,乃終少道及柳下惠。

實則後世之為柳下惠者,乃亦多過于為伯夷伊尹。即非孟子此論所倡導,然孟子固已預矚其趨勢而莫之能違矣。

墨翟繼孔子起,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亦伊尹之流。莊周為宋漆園吏,楚聘以為相,周拒之曰,願為龜泥中,此伯夷之流。孟子願學孔子,辭受進退出處,備極講究。其得為中行與否,茲不論。

然後起儒家則多近柳下惠。如荀卿,在齊稷下三為祭酒,又為楚之蘭陵令,此亦柳下惠之流矣。唯儒家終偏于仕進。既有儒,則墨家不複盛。道家偏于隐退,乃與儒抗衡。中國曆史乃成為儒道兩分之天下,則益見中國文化深厚之所在。

秦漢以下,政治組織日形龐大,規制日形細密,人事日形複雜,伯夷一流在中國重視不衰。然能為伯夷者日少,亦可說竟無其人。伊尹一流,在政治上亦甚難表現。霍光追法伊尹,廢昌邑王,在中國曆史上殊不一二見。

但霍光亦豈能望伊尹。唯如柳下惠之和,乃在中國政治史上最占重要,為絕不可少之多數。中國政治之長治久安,曆數千年,和之一德,最值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