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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的 “畫戲”人生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網

  翁偶虹(1908—1994)一生與戲為伴,尤以編劇馳名菊壇,《鎖麟囊》《周仁獻嫂》《将相和》《紅燈記》等久演不衰的經典劇目就出自翁先生的手筆。他自取齋名為“六戲齋”,所謂“六戲”,即聽戲、學戲、編戲、排戲、論戲、畫戲,這六項工作概括了翁先生躬耕梨園的主要作為和成就。六戲齋中懸挂着主人手書的《自志銘》:“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倫。也曾粉墨塗面,也曾朱墨為文。甘作花虱于菊圃,不厭蠹魚于書林。書破萬卷,隻青一衿;路行萬裡,未薄層雲。甯俯首于花鳥,不折腰于缙紳。步漢卿而無珠簾之影,儀笠翁而無玉堂之心。看破實未破,作幾番閑中忙叟;未歸反有歸,為一代今之古人。”這一精彩的自白盡呈翁先生以“戲”為此生志業的襟懷和抱負。

翁偶虹的 “畫戲”人生

■翁偶虹晚年照 資料圖檔

  一

  翁先生癡迷于花臉表演藝術,他學戲主攻這一行當,“勾臉”是花臉“扮戲”的“重頭戲”,“粉墨塗面”殊非易事,臉譜的線條、色彩、造型之中蘊含諸多章法奧妙,要在合于法度,精準粹美。一般的票友初登氍毹(qú shū),對化妝一事真不知如何下手,翁先生也不例外,開始“票戲”時,“勾臉”這道必不可少的“工序”隻能假手于人,時常會聽到“彩畫人頭”之類的玩笑譏诮之言。這更激發了翁先生争強好勝的心氣,他下決心親力親為,不僅在演出時嘗試自勾臉譜,更将這一興趣移到紙上,随時随地搜集臉譜,摹畫寫生,甚至自出機杼,為角色設計臉譜。

  馬連良排演新劇《春秋筆》時請翁先生厘定名将檀道濟的臉譜。翁先生根據劇目規定情境中人物的身份、性格等為之“變舊譜,賦新義”:“眉中如有龍虎,示其勇,有風雲氣象;正額紫膽,中貫金光,示其忠,有耀日精神;大鼻窩取法姜維,圓眼窩取法關泰,是以示其儒而武、勇而忠也。”這樣的設計并不追求标新立異,而是在謹守法度的原則下推陳出新,彰顯了翁先生的學養和創意。“畫戲”作為一大雅好,貫穿了翁先生整個藝術生涯,“畫戲”的成績是與其他“五戲”的造詣息息相關的。一句話,隻有對戲360度無死角的深入鑽研,通透了解,才能勾描點染,下筆如有神助。

  翁先生的“畫戲”是以看戲為基礎的,首先是觀摩台上的表演,在動感中體悟活靈活現的臉譜之美。同一舞台形象的臉譜,不同劇種往往有不同的譜式。翁先生特别注意觀察彼此的細微差異,他精工描摹過漢劇、梆子劇、弋劇、昆劇四個劇種中名将孟良的臉譜,掌握了他們各自的特點。臉譜也是平劇流派藝術形成中的标志性元素,欲在此參照系中聚焦透視臉譜,首先要有一種高屋建瓴的寬宏眼界,以翁先生對戲的全方位涉獵和曆練,可知這正是他的優勢所在。

  翁先生自從供職中華戲曲專科學校起,便矢志以編劇為終身職業,但他這個編劇從一開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多面手,“在編寫劇本的過程中,不僅僅是伏案執筆,而且還要擔任沒有導演職稱的排戲者,為鼓師寫全劇的鑼鼓提綱,為舞台工作者寫全劇的檢場提綱,為劇中角色設計穿戴扮相,為劇本演出而到背景把場,并以編劇者的身份組織劇團,随團到各地演出”。豐富的戲曲實踐塑造了翁先生的審美觀念,他博觀約取,見多識廣,善于從比較中鑒别精粗美惡,三言兩語的品評常被視為切中要害的不移之論。

  具體說來,他對楊小樓、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等開宗立派的大師們的臉譜藝術十分精通,既知其然,又詳考其是以然,更指出這些自成一家的流派創始人所追求的美學風範在臉譜上的具體呈現。久而久之,翁先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透過臉譜這個視角,可以一窺表演藝術的堂奧,也能一針見血、一覽無餘地“看”到人物的本性和内心。

  二

  除了舞台上的“活臉譜”,翁先生還花了大量精力、财力搜集、訪求、賞鑒臉譜畫作。很多臉譜隻存于紙上,相關劇目已經失傳,此種絕版,彌足珍貴。翁先生曾寫文章《漫談“十盜”臉譜》,介紹他珍藏的“昇平署”遺稿的精華。所謂“十盜”,是指《盜魂鈴》之豬八戒、《盜玉燭》之撲燈蛾、《盜葫蘆》之孟良、《盜天書》之蛋子僧、《盜禦馬》之窦爾敦、《盜金丹》之孫悟空、《盜魂瓶》之馮茂、《盜骨殖》之焦贊、《盜紅绡》之昆侖奴、《盜合歡袍》之色空十個“勾臉”的形象,這十出劇目,半數已成絕響。

  翁先生就“譜”說“戲”,娓娓道來其來龍去脈,讀者恰可觀“譜”想“戲”,以償對業已消失的舞台盛景的好奇與渴念。更難得的是,翁先生時刻留意求教于方家,确認了部分臉譜的版權歸屬。比如,上述“十盜”臉譜中,豬八戒是譚鑫培譜,孟良是金秀山譜,窦爾敦是錢金福譜,孫悟空是張淇林譜,焦贊是李連仲譜,等等。親曆者提供的佐證,更提升了臉譜的價值,被後輩藝人奉為參考和借鑒的範本。

  臉譜無譜,曾經是令翁先生耿耿于懷的憾事,為此,他将自己珍藏的精美臉譜,分門别類,整理出版,公諸于世,以期臉譜藝術的弘揚和流傳。他在《探古鈎奇一夢中——收集臉譜瑣記》一文中談道:“我生平所搜集的臉譜,計有《偶虹室秘藏臉譜》四集,每集一百頁;《梆子臉譜二十絕》一冊,《無雙譜》一冊,《鐘球齋臉譜集》一冊,《昇平署臉譜》三百餘幀,《水浒》《封神》《三國》《西遊》臉譜扇面各一幅;其他零缣碎簡,未加整理者不計其數。”可惜這些臉譜最後都沒了,“回憶當年為了搜集臉譜,付出的人力财力與自己的勞動,渾如一場春夢”。所幸其弟子傅學斌在圖書館發現了《鐘球齋臉譜》,并轉摹成冊,“鐘球在懸,自異凡響”,它的重新面世,使我們有緣一睹浸透着翁先生心血的遺珍。之後又有《偶虹室秘藏臉譜》一函二冊出版,收四百餘幅臉譜,展卷披覽,煙霞滿紙,美不勝收,令人沉醉!這些臉譜涉及諸多劇種和劇目,稱得上一戲一格,一人一面,光彩耀目,冠絕于世。

  在戲曲的海洋裡探古鈎奇,幾十年如一日地孜孜以求,翁先生積累了極為豐富紮實的第一手資料,這是他進行臉譜創作和研究的基礎。翁先生被譽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戲曲臉譜研究大家”,他對臉譜的“化裝使命”和“藝術性能”發表了很多洞見和創見,并将這些實踐指導和理論闡發進行了美學和哲學層面的升華。

  三

  臉譜源于面具,以其圖案豐富、靈動活泛、與表演融為一體、又不失面具借誇張造型突出人物特點的優勢而漸成主流。仔細梳理,可知臉譜經曆了一個從簡單到繁複,從粗疏到精緻,從大概描畫、随意勾勒到形成具有一定之規和豐富意味的譜式的過程。臉譜這一長期積澱、約定俗成的化妝範式,展現了中國人的文化審美心理和習慣,也映射着深蘊其間的哲學觀念和道德傾向。翁先生将之概括為臉譜藝術的“五性”,即“說明性、象征性、評議性、性格性、象形性”,并提出“五性”與漢字的“六書”在核心思想上一脈相承,臉譜汲取了象形、指事、會意等造字方法。翁先生列舉臉譜上的“龍”加以詳細分析,一些帝王人物臉譜上的“龍形”稱為“草龍”,所謂“草”乃書法中的“行草”之“草”,而非潦草、草莽之意,強調的是畫法——寥寥幾筆,抽象化為圖騰,精練醒目,既點明人物身份,又盡呈象形寫意之美。

  具體的臉譜勾畫,并非某種性能的單一呈現,而追求一種綜合效應——象形性的描畫,蘊象征性的說明,呈形象化的性格。臉譜的“評議性”展現價值判斷和毀譽傾向,如同“春秋之筆”,可謂“一筆之褒,榮于華衮;一筆之貶,嚴于斧钺”。是以,對于中國人長期形成的審美共識,更要深入了解,避免錯訛,才能勾出中規中矩、盡善盡美的臉譜。

  顔色、線條、譜式是構成臉譜的三要素。關于臉譜的設色,翁先生總結了一套口訣:“紅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黃狠,灰貪,藍勇,綠暴,神佛精靈,金銀普照。”每種顔色對應着特定的性格,相當于把“性格”畫在臉上,且喻示褒貶。不得不說,這種賦予色彩“說明”和“象征”功能的方式,是一種相當簡潔高妙的藝術表達。翁先生認為,這種穩定的對應關系,并非出于個别人的臆造,而有其淵源和針對性。“紅色象征忠烈正義,是以關羽為依據的;黑色象征魯莽直爽,是以張飛為依據的;水白色象征陰險狡詐,是以曹操為依據的;油白色象征飛揚肅殺,是以馬谡為依據的;紫色象征剛正穩練,是以徐延昭為依據的;粉色象征忠勇暮年,是以楊林為依據的;黃色象征骁勇兇暴,是以典韋為依據的;藍色象征剛強骁勇,是以窦爾敦為依據的;綠色象征頑強暴躁,是以青面虎為依據的;灰藍色象征老年殘暴,是以郎如豹為依據的;金銀色象征神佛精靈,是以達摩和金翅鳥為依據的。”當然,這裡視為“依據”的舞台形象屬于藝術虛構和神話傳說的範疇,并非考證确鑿的曆史人物,他們之是以成為“依據”,關鍵在于赢得了觀衆的認同,觀演之間達成默契和共鳴。

  “口訣”講的是臉譜由“主色”決定的基本“面目”,而五彩斑斓的細節描摹少不了“副色”“實色”“界色”“襯色”等相得益彰的配合。更重要的是,相似人物在臉譜上的參差變化,是由這些“主色”之外的色調實作的,它使人物扮相呈現出“和而不同”的層次感和對比映襯效果,同時臉譜用色的豐贍也是“譜式”趨向繁複的必然要求。臉譜的線條勾勒汲取了中國繪畫的“線描”技法,差別隻在于人臉是立體的而非平面的,運筆要适應和利用人各不同的面部生理特征,做到“筆鋒犀利”“筆意流暢”,借以突出人物性格氣質或莊或諧、宜剛宜柔的特點。線條勾描準确生動的臉譜,顯然更有助于演員“表”情“作”戲。

  顔色和線條合成的圖案,就是“譜式”,翁先生将之概括為十六種類型。其中,“神仙臉”“僧道臉”“太監臉”“英雄臉”“小妖臉”等因人物身份決定了在造型、用色等方面有特殊要求,故而臉譜自備一格。“象形臉”是指孫悟空、螃蟹精、金錢豹等模拟某些動物面目特征的精靈臉譜。除此之外,以“整臉”和“三塊瓦臉”為基本譜式,餘者皆由此衍化而成。比如,“整臉”派生出“揉臉”“六分臉”;“三塊瓦臉”派生出“花三塊瓦臉”“十字門臉”“元寶臉”;“花三塊瓦臉”和“元寶臉”又分别變異出“花臉”和“花元寶臉”;“歪臉”則由“三塊瓦臉”和“花臉”演變而來,其總體格局由“正”變“歪”。

  從譜式的日益豐富可以看出臉譜發展的趨勢是由簡入繁,線條和色彩的組合花樣翻新、出神入化,隐喻多重象征意義,臉上寫滿“潛台詞”的人物以這種特殊妝容“帶戲上場”,觀衆因之心領神會,迅速“入戲”。單純就形式而言,臉譜誇張、寫意的特點與戲曲的總體美學十分一緻。各種構圖的元素和手段,主次分明,互相襯托,塑造出和諧自洽、姿态萬千、形神兼備的臉譜,使觀衆産生賞心悅目、觸目驚心等不同層次和向度的美感反應,令人過目難忘,思之良久,回味無窮。

  翁偶虹先生積數十年之功專注于臉譜研究,成績斐然,他以學者嚴謹笃實的作風,對臉譜詳加考訂,妙手修補,避免以訛傳訛、歧中生歧。是以,他傳習、新創的臉譜都是有“準譜兒”的,溯源清晰,分梳明白,論說有據。深厚的學養造就了翁先生的眼光、見識、心胸、格局,他并非固守一隅,隻着眼于設計和勾描,而是将臉譜和特定的角色、劇情、劇目涉及的曆史背景以及戲曲藝術具體的發展階段等緊密結合,既聚焦精準,鞭辟入裡,又格調超拔,視野開闊,彰顯臉譜藝術高古奇崛、新意疊出的魅力。

作者:張川平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