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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羅尼·霍恩 (和美術館/圖)

羅尼·霍恩:1955年出生于美國紐約,現工作生活于紐約和雷克雅未克。1978年獲耶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在長達四十餘年的藝術生涯中,通過繪畫、攝影、裝置、雕塑和文學作品探讨自然與人類、性别、身份認同、主客體的關系等主題。

提前說好了,這不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回顧展。6月7日開幕前的對談會上,白色平頭、黑色西裝的主角羅尼·霍恩(Roni Horn)坐在最右邊,一張口,是硬朗外形下令人意外的輕柔聲線。她有些局促地一再交代,抛開創作、技藝這些概念,自己遠行中國試圖分享的,是到目前為止個人的生活經曆(從上1980年代開始),“我們隻是想讓你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對于我的工作方式,你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你隻需要考慮是否享受它,隻是去感受它,不要試圖解釋或了解一切”。

結果觀衆席裡沒幾個人乖乖聽話。随機靠近一支三人隊伍,都能聽到一段胸有成竹的解讀。耳邊全是英文,每個人都像是知道點什麼,這個對着滿是線條的拼貼畫回答:不,這不是地圖,而是藝術家随着心情自創的單詞組合;走到二樓,那個說你知道嗎,她為了親自布展,在這裡待了整整兩周!……流動的八卦,仿佛進場前每個人都秘密收到一張小紙條,寫着不同的資訊讓他們去散布。

道聽途說暫放一邊,有些經過多方印證的消息肉眼可見——比如與她以往的展覽一樣,此次展覽同樣直接以藝術家的名字為标題;比如她堅持使用自然光線。展覽承辦方和美術館(佛山市順德區)執行館長邵舒介紹,嘗試過幾種燈之後,他們發現任何人造燈都不适合羅尼那些色彩亮麗且能映照周圍環境的作品。“因為人造光在相同的色溫下是穩定的,隻有自然光才能給你情感、凸顯每一件作品的顔色及形狀。”

對展館場地最了解的邵舒順理成章地負責此次策展,他看了眼窗外說,“今天在下雨,昨天陽光明媚,每一天觀衆都能擁有完全不同、不可預測的視角和體驗。”安藤忠雄設計的和美術館是一座中庭挑空、以環形為主導的五層空間,玻璃透明外牆歡迎各個角度的日光,對堅信“人造光會破壞雕塑的複雜性”的羅尼·霍恩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完美的空間。

對談中,邵舒一再謙和且略帶緊張地表示,建館不過三年的和美術館“還很年輕”,“我們正在努力打破循規蹈矩,創造一些新的東西,我會認為我們是一家電影公司,我是那部電影的導演,而羅尼是這個故事的主要演員。”

羅尼聽罷,立刻低聲拆台:“請原諒,我想情況正好相反。”台下發出一陣松了口氣的哄笑,大家心領神會,這不是那種互相恭維、照着念稿的走過場,讨論最後以邵舒的“認輸”結束:“我必須糾正我的話,是以羅尼是導演,我隻是幫助你跑去做一切的制片人。”

看完涵蓋五十多件作品的整場展覽,就會明白這話沒有任何誇大成分。展覽幾乎完全遵循她的意志,作品的擺放方式、懸挂位置,都透着個人化的指揮痕迹,像是并排的兩幅名為“逝去的貓頭鷹”(Dead Owl)的照片,一堆人擠在前面納悶:“這是一模一樣的嗎?是不是有什麼細微差别?為什麼要放兩張一模一樣的?”

藝術家要是目睹了這一幕,估計會為自己的“詭計得逞”頗感欣慰。她喜歡利用複制的物體來探讨統一性的概念,希望成對的事物能引發觀衆一些不同的思考。有時她将它們緊密并置,有時,比如對待從1980年代便開始創作的以柏拉圖式存在、名為“成對物體”(Pair Objects)的系列金屬雕塑,她安排它們躺卧在展廳裡相距甚遠的角落。

明明并無差異的個體在單純的複制過程中因獨一性的消解,自然而然地擁有了雙重身份,進而制造出一種沖突的疑問。羅尼對這種雙重遊戲的熱愛不僅僅展現于展覽的海報标題,在一張極具代表性的個人照片中,她閑适地坐在天台上,右手握着酒瓶倒酒,左手自然地搭在牛仔褲上,兩腳踩着不同的鞋,沒穿内衣,袒胸露乳地敞開西裝外套,“我有所謂的男性特質和所謂的女性特質,兩者我都想要,我都喜歡。我真的不在乎别人稱我為男人還是女人。”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展覽現場 (劉寶洋/圖)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展覽現場 (劉寶洋/圖)

将玻璃塑造成仿佛正在融化的巨型冰塊

“我喜歡模棱兩可,我喜歡沖突——這讓人興奮不已。”這一理念幾乎主導了她所有的創作。上世紀末,她拍攝了一組(15張)泰晤士河的特寫照片,取名“靜水”(Still Water),畫面中隐約的不祥之感在标記着自殺事件的腳注中得到證明,無情地披露了表面平靜的泰晤士河實際上是衆多自殺者的最後歸宿。

羅尼曾在采訪中說,水是她創作的一個重要靈感來源,“水既是一切又什麼也不是,異常單純又形态豐富。”她在享有盛名的系列作品《雙水》(Water Double)中将玻璃塑造成仿佛正在融化的巨型冰塊,令同一材質兼具流體和固體的狀态,給人以凝視水面的錯覺。

1990年代中期,羅尼·霍恩開始制作實心鑄玻璃雕塑系列。她先是花了6年時間開發一種退火工藝,使高度純化的玻璃能夠保持其粘性;往其中添加钕和钴後,獲得了迷人的紫色和藍色色調,這些雕塑像巨大的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融化後的玻璃慢慢倒入一米多高的模具中(通常需要三周時間),再放入2500華氏度(約1371攝氏度)以上的退火烤箱,使其冷卻而不破裂。這一過程則漫長得多,在大量計算機技術輔助下,也需等待半年。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展覽現場 (劉寶洋/圖)

最後成形的雕塑周圍和底部會留有模具本身粗糙且透明的質感,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雕塑上部用火抛光,如同充滿張力、略帶弧線感的水面。自從得知玻璃在化學層面實際上是一種過冷(supercold)的液體之後,她便一直被這個悖論深深吸引。換句話說,如果你把它足夠加熱,它就會變成液體。視覺上既是液體又是固體的玻璃,和用它作命題的創作者一起,共享着多種身份。

羅尼·霍恩:“冰島是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展覽現場 (劉寶洋/圖)

用來展示這些龐然裝置的場地總是天然或按羅尼的要求刻意營造出“超簡化”的空曠感,“因為那裡空無一物,是以你能看見一切”。她反複考量環境,從着手作品的那一刻開始,就同步思索如何組織它們與觀衆、與場地的關系。

顔色缤紛的玻璃雕塑,随着羅尼的個展在全球範圍内不斷挪移,迄今映射過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香港豪瑟沃斯畫廊、巴黎蓬皮杜中心、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西班牙Centro Botín藝術文化中心等場館窗外的景色。

生長于紐約,但在羅尼眼裡,自己的藝術事業似乎在歐洲更為自在,她的攝影、雕塑、繪畫和表演很早就在那裡找到了共鳴的觀衆——首次個展1980年在慕尼黑舉行。她曾直言不諱:“美國人對文化之類的東西的看法是,它必須與利潤有關。句号,故事結束。但我發現,在歐洲,僅僅因為我是一名藝術家,我就受到尊重,那裡有我一席之地。”

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國旅行的經曆同樣是在歐洲。1975年,大學剛畢業的羅尼與女友一起前往冰島。原本,她們也像衆多背包客一樣,隻為貪圖便宜,才選擇了這個當時從美國到歐洲廉價航班必經的轉機點作為目的地,但很快便被北歐國度異星般的地形地貌、永遠不穩定的氣候所吸引、着迷,她沒有料到平日習以為常的天空、風和光線能讓人如此眼目一新、印象深刻,天氣如同野生動物般充滿生命力。

幾年後,羅尼·霍恩被耶魯大學授予愛麗絲金博爾旅遊獎學金。她用這筆研究所學生院的資助,騎着專為長途旅行改裝的越野機車獨自回到冰島,在島上漫遊了6個月。随車攜帶一個有蠟燭、睡袋和爐竈的帳篷,累了就随地紮營。

沒有禁區,沒有限制,沒有公共和私人領地之間的明顯阻撓,甚至很多路都尚未鋪好。那是一趟注定孤獨的旅行。她感到自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暴露在惡劣的天氣、狂暴的風和二沖程發動機的巨大嗚嗚聲中,騎行又變得費力而緩慢。

她抵達的那個春夏更疊的5月,後來被認為是島上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冷最潮濕的季節。土路沒有分級,緊貼着風景的自然輪廓,局部的起伏大大減緩了橫向的進展。在狂野天氣的包裹下,在水與光之間,在鳥與風之間,在岩石與天氣之間,在沙灘、海豹、羽絨和海雀之間,羅尼忙得不可開交。

展示冰島的地理、氣候與文化

難以忘懷的體驗幾乎無須沉澱,橫沖直撞地激發着羅尼的創作靈感。早些時候,她設想編寫一份岩石和地質碎片的清單,因為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都那麼引人注目。

1982年,在得到國家燈塔管理者主任的允許後,她搬進了建于20世紀早期、位于南部海岸迪霍拉裡(Dyrhólaey)懸崖邊的一座燈塔裡。當燈光自動化後,燈塔便處于廢置狀态,幾十年來,如羅尼後來在詩裡描述的那樣,成了一個

無人居住的

沒有等級制度

時間和空間的

透明的地方

她沉醉于這個幾乎隔絕于全球化力量之外的孤獨國度,“在某種意義上它像一個迷宮,是一個大到迷路、小到足以發現自己的地方。”這個幾乎沒有侵蝕過的地域對她産生了強大的吸引力。從理論上講,在她出生的美國也有很多像冰島一樣的島嶼,但它們大多受到過這樣那樣的沖擊,随着時間的流逝,人為的改變使一個島嶼失去了它的本質特征。冰島則截然不同,它的存在從開始到羅尼接觸的那個時間節點未曾改變,天然純淨,幾萬年如一日,仍能帶給人年輕、獨特的體驗。到1990年代初,冰島已成為采石場。有時,旅行似乎更接近于打獵或采礦。她稍帶抽離地結合島嶼初期為其提供的經驗開始創作繪畫、雕塑和攝影作品,在這個過程中,她逐漸發現這片土地的存在所帶來的象征意義甚至超過了它的現實意義,“冰島是一種力量,一種占據了我的力量。”

自從羅尼·霍恩第一次作為一名耶魯大學藝術系畢業生去到冰島,過去40年間,她經常回到那裡生活和創作,将之視為獨一無二的靈感和媒介之地。有時候僅僅是去毫無目的地住上幾個月。

這些旅程以各種方式全面滲透進她的創作當中,她順理成章地在冰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娴熟地通過不同的作品展示冰島的地理、地質學、氣候與文化。在某些批評家看來,這些作品“美麗卻難免空洞”。也有人從中看到了她想要表達的,她深愛的土地——冰島——的獨特自然環境以及放空的生活狀态。

“在這裡,你可以與自己建立聯系,無需任何中介。”

6月初在和美術館開幕的亞洲迄今最大型個展上,展示了衆多羅尼·霍恩與冰島緊密相關的創作。

比如1980年代中期開始制作的《To Place》系列書卷,“類似于百科全書,以我與這座島嶼的終身關系為基礎。第一卷《虛張聲勢的生活》于1990年出版,目前它有10卷。我發現,自相沖突的是,随着每一本新書的出版,《To Place》變得越來越不完整。這些圖書包含了自然景觀、冰、岩石、漩渦、野生鳥類、與人相關的攝影作品,用以探尋身份認同、自然與人類的主題。”

比如由100張同一個年輕女人的特寫攝影所構成的作品《你是天氣》(You Are the Weather),她耗時六周,在冰島的各種天氣下、在不同的溫泉池中捕捉到這些瞬間。羅尼稱她借由這些圖像鎖住了一種雌雄同體和情色的感受。通過水和天氣等主題喚起的身份的可變化學反應;感覺的不穩定性,在重複的動作、并置和成對中探索。

還有最奪人眼球的,在多個展廳站立的《雙水》玻璃雕塑。穿着清涼的人們來來往往,不斷經過,探頭凝視那些平靜深邃的表面,亞熱帶植物的倒影不斷搖晃,像是呼應着神秘絢麗的極光,而窗外鋒利的高樓輪廓又與冰島亘古不化的寒冰暗自吻合。沖突、拉扯的自然的力量,在人為創作的定格下變得相宜且清晰,大概就是羅尼作品的終極謎底。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孫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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