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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愛民| 麥收紀事

麥收紀事

作者:荊愛民

荊愛民| 麥收紀事

割麥

平坦如坻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隴塬,在五月金色的季節,穿上了金燦燦黃豔豔的絢麗衣裳。麥子黃了,大地上一片片金黃色的海洋,微風過處,掀起一層層金色浪潮。正在拔節的玉蔥兒樣半人高的玉米苗和一棵棵一簇簇青翠碧綠的樹木,映襯得麥黃浪潮洶湧逼人而來。火辣辣的太陽暴躁起來,農人們心熱起來,走路的腳步聲快得能擦出火星:上集買掃帚、連枷、鐮刀,早早地割幾斤肉,做成肥肥的臊子,稱上十斤上好的胡油,炸一大缸油餅,放在屋角當零食吃,磨好柔柔的白面,洗好衣服……一切都在為割麥作準備,鄰裡互相招呼都是麥事,“(麥)黃了嗎?”“快了!快了!”一邊急急地答,一邊快快地走。

農家院中比平日寂靜了許多。兩隻蘆花雞孤獨地在樹陰下翻着糞堆。大黃狗悄悄地卧在門洞中伸展着舌頭納涼。連平常愛哼哼的老母豬也靜靜地躺在圈中休息,它知道這時就是再哼哼也沒有人顧得上理它。老黃牛在樹陰下慢悠悠地反刍,它正在安然地享受一個短期假日。

太陽早早地就從東邊麥梢上射向高空,把億萬顆熱烈傾撒向大地上的一切,農人們心裡熱乎乎的,到處洋溢着一股喜悅——火辣辣的天氣才是割麥的好天氣,以前冒雨耕種泥裡水裡的一塌糊塗,為地畔犁溝和鄰居打架,為種什麼籽種和妻子吵嘴,賒化肥,滅蟲,除草,施肥,灌水等等,生的那些疙裡疙瘩氣呀,都因為麥收在即而變得有意義起來。

爺爺起得最早,開門看天色,麥地裡看成色,嚓嚓嚓地磨鐮刀,磨了一把又一把,最後還找出一把早已不用的老鐮刀也磨了磨,那是給十四歲的孫子準備的,能割多少是多少,眼看孫子蹿起個來了。

兒媳婦聽見公公起來,趕緊起床燒開水,泡下一盆濃濃的黑豆茶、涼好一罐清熱降暑的地椒茶,趁男人還沒醒,緊趕緊地蒸出一鍋暄暄的大饅頭,又挽起袖子擀了一大劑子面,這才叫丈夫:“狗娃,狗娃,起來吃飯,他爺把鐮都磨好了。”

丈夫起得是有些遲。不過要是看表的話也才七點多鐘,四個大饅頭下肚,囫囵咽下兩個熱雞蛋,一大缸子黑豆茶喝了,狗娃爸這才往地裡走去,這時正是下鐮的好時候,再早就有反潮的露水。男人的腳步聲是深沉有力的,走在麥地上發出嚓嚓嚓的脆響,進麥地,彎腰,隻聽嚓——一鐮刀過去,畫出一個優美的長方形,幹活還得靠男人哩!爺爺看着兒子有力地揮動着胳膊,分明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把渾身的甜蜜全裂在了缺牙的嘴角上,也尋了一塊倒伏的麥地慢慢地割起來——力氣明顯不濟了,基本功卻好。看老人割過的麥地,分明是一位手法稔熟的剃頭匠在給大地剃光頭呢。

女人風風火火地喂了豬,喂了雞,拴了狗,給牛添足了草,才急急忙忙地往地頭趕去,腳步輕盈,如同久練武功的高手,飛燕般地向丈夫那兒趕去。

兒子跟在爸爸的後面,試着割了一陣,不斷線的汗珠弄得口幹舌燥,胳膊被麥葉割得血紅,被塵土和洇出的汗水蜇得疼痛難忍,急急地跑到樹陰下端起母親涼在那兒的地椒茶罐猛喝一氣。爺爺笑着說,“一等麥客隻吃不喝,二等麥客連吃帶喝,三等麥客隻喝不吃。’你還不趕緊好好念書。”

田邊地頭的樹陰是割麥人小憩的最好場所。樹陰這時候最溫柔妩媚,驕陽下,碧綠的樹葉撐起一片陰涼愛心。爺爺敞開紫紅的胸膛。爸爸幹脆光着脊梁。小孫子已經知道愛美了,臉上滾着細汗還是穿着短袖不願脫下來,濃黑的頭發略微有些長了——别人看了都覺有些熱,他卻覺的美呢,急急地又喝了一氣地椒茶就躺在樹陰下睡着了。女人把割下的麥捆一一立起來,讓它們趁着好天氣曬曬,一邊走一邊拾了幾根遺在地裡的麥穗,才走到樹陰下,喝了幾口水,又拿起針線給男人納鞋墊。看着女人那因太陽過分暴曬而紅紫的臉龐,一絲笑意浮上了男人的嘴角。

月亮升上來了,天還是瓦藍瓦藍的亮,農人們将割下的麥子一車一車地往場裡拉。孫子已經睡意朦胧了。當爸的還在用力拉着沉甸甸的架子車。爺爺喊着:“快點拉,完了讓狗娃睡去。”當爸的記起自己小時候受累的那一刻,想讓兒子也鍛煉鍛煉,就沒有搭腔。天黑前妻子回去做飯去了,無論回去多遲,總有那光潔柔長的面條、酸溜溜後味悠長的漿水湯在等呢。碰見鄰家,問麥子收成,謙虛着說自家的麥子不太好,鄰家的麥子才叫好呢,其實心裡那個美喲。

拉到場裡,還要垛成麥垛,爸爸有些急,垛茬沒壓好,垛到一人高,麥垛塌了,忙碌了一天的爸爸有些生氣,上前将倒塌的麥垛踢了幾腳,“算了,不垛了。”爺爺笑了,說:“還是垛起來吧。”爸爸當然知道還得垛起來,要是晚上下一場暴雨,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碾場

碾場是割麥的總結,種麥辛辛苦苦一年,隻有經過碾場總結才算真正收下了麥子。前些年用牛拉着碌碌碾場,得動用幾家人的力量翻場,麥子多場大一些的,套上兩三 牛,烈日下趕着牛在場院裡畫圓滿,累活苦活是翻麥場。碾完一遍後,把場上麥稭下面翻上來再碾。麥稭攤鋪得厚,麥子也好的話,翻場就是個很重的體力活。眼要準,手要穩,力要勻,杈上麥稭不能太多。好把式翻場,就像巧手媳婦烙馍,看起來輕巧的很。這幾年日子好一些的人家都用脫粒機,快倒是很快的,卻少了勞動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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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塌場。毒日頭火辣辣照着,正在低頭翻場呢,突然晴空一聲炸雷,一股狂風冷飕飕掀掉頭上的草帽,刮得麥衣亂飛,渾身是汗的人們心裡一驚,濕透的衣服粘在了身上。“快!快幹,我兒家的你們來都是吃幹飯的?”不是碾場主人喊的,也許是三爺,或者是五叔。五叔曾經當過隊長,早年還當過兵,這個時候,就跟當了将軍一樣:臉比天上的烏雲還黑,一聲緊似一聲的咒罵,比趕羊鞭打在身上還疼。場裡老少男女都掄圓了權把,翻麥草,騰麥粒,垛麥草,快快地将麥草抖動翻出麥子,人腳、權把、掃帚、推闆在場院中翻騰,似在迎和即将來臨的大雨。遠處就有人急促促地喊:“狗娃家碾場呢,快來呀,快來呀!”不論忙閑,不論大小,不論親疏,隻要能出力的,隻要聽到喊叫的,都撒腿向狗娃家場院裡奔來,人越聚越多,天越來越黑,雲越積越厚,天分明要和着面目烏青的雲團掉下來,狗娃媳婦忍不住哭出聲來。□“哭你大大的頭,還不快翻!”又是一聲炸喝!随着落地雷聲砸得大地仿佛顫了幾下,場院裡的人們瘋了般跑動着,旋轉着,翻抖着麥草,當黑豆般雨點砸向光脊梁男人時,碾下的新麥子已經全搬進了屋裡,剛碾的新麥草也在場邊垛了幾個大饅頭樣的麥草垛,滿滿當當的碾麥場幹淨得像婦人光潔的臉。場院的人塞滿幾間屋子,狗娃媽臉上挂着淚花向幫忙的人遞煙端茶。三隻孵出窩不久還毛茸茸的小雞冒着大雨撒歡在場裡尋麥粒。黑青雲層裡射出一束七彩光,明亮亮地照在耀白的麥草垛上,雨越下越大了。

“這個老天爺呀!”誰說了這麼一句。

漿水面

“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前半句話當然是錯的,後半句話可是經典。隴塬人家新媳婦進門第三天,要做“試刀面”請長輩品嘗,就是考驗新媳婦擀面的手藝,如果擀面本事不行,這個新媳婦後半輩子就在人前擡不起頭來了。好面先要和好:倒半盆面,一點一點加水,不停地攪拌,加水要少要勤,攪拌手勁要大要快,用力不停揉搓,面和的越硬擀下的筋絲越大,吃到嘴裡越有嚼頭。揉一陣放在面盆中回一會性兒,再揉,直到揉成一個光潔的面團,這才擀面。擀面的要點全在和面、揉面,是以才有“揉到的面”一說。面擀到薄如白紙,細細地用長刀切好。下面時水要燒開,火力要猛,面下進鍋裡,水一燒開立即撈面,這樣做的面真是“下到鍋裡蓮花轉,撈到碗裡一根線”。面擀得好,下得好,更要有上好的漿水做湯。上好的漿水老根用了幾十年,在一個大缸中貯藏着,從五月端陽節揭開缸蓋,一直吃到重陽節封上缸口,總是每頓飯後往裡面添點新鮮面湯不停地續着自然發酵着,定時加點兒芹菜和少許中藥做漿水引子。漿水呈淡灰清色,味比醋淡,後味卻要長得多,性也溫和一些,燒開的漿水還是解暑的好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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擀好面,做好漿水湯,漿水面與紅辣椒碟、蒜瓣碟、青辣子碟、水蘿蔔碟,還有醋壺、鹽罐,盛在核桃木托盤中端上來,幾碗湯汪、面光、味香的漿水面就熱騰騰地擺放在面前,男人用力一吸,一碗漿水面就吸進了肚裡,一連吸了六大碗,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解饞呀!”

看場

月亮上來了,地上還是那樣熱,院牆周圍的楊樹杏樹靜靜地站立,它們也熱夠了,正在悄悄地納涼呢。拴好牛圈門,解開狗缰繩,檢視水道眼,男人這才晃悠悠地挾着被子朝場院裡走去。天上隻有不多的幾個星星,瓦藍的天空閑浮着紫黑色的雲團,西邊的黑雲已連成了帶狀,隐約還能感到太陽下山時的餘晖。不時有雷鳴聲和着閃電耀亮大地,照着場院中堆積着新麥垛,那是農人一年的好作品。看場是早些年間必做的農活,主要是防偷防火,這些年啥都漲價了,隻有糧食太賤,哪裡還有人來偷?看場也就成了樣子,可是男人還是喜歡橫七豎八地躺在新碾的麥草上,捧着茶杯,品評着新麥稭散發的新鮮味,盡情消散割麥的乏勁。忠誠的狗在莊子周圍跑了幾圈,回來卧在主人的身旁。池塘裡的青蛙開始演奏起夏夜奏鳴曲。

隐約傳來轟轟隆隆的雷鳴,雷越響預示的多是過雨。睡夢中,男人還在想:“但願明天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