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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麟談父親周信芳《打漁殺家》的哪些表演是與衆不同的

作者:倚竹聽琴
本文原題《談麒派的<打漁殺家>》,周少麟口述,龔義江,陳琥,蔡世成整理。原文發表于《戲曲藝術》1991年第3期。侵删。
周少麟談父親周信芳《打漁殺家》的哪些表演是與衆不同的

平劇《打漁殺家》這出戲劇本很好,但是一出不容易讨好的戲。周信芳很喜歡它,由他做了認真、細緻的整理,他要演出自己的風格,是以對每一點都經過精心思考研究,後來這出戲就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

我認為他任何一出戲都沒有這出戲費的腦子多。把他整理這個戲的過程搞清楚,就有助于了解麒派藝術的特點和創作方法。研究麒派藝術不能隻問"他怎麼演",而要問"他為什麼這麼演"。

《打漁殺家》幕一拉開,梁山英雄李俊和他的朋友倪榮上場。李俊、倪榮的"上場對",本來是念"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龍"。周信芳覺得這兩句對和他們的性格不符合,是自吹自擂的口吻,是以把它改為"塊壘難消唯縱飲,話到不平劍欲鳴"。

接下來,蕭恩父女上場。蕭桂英在幕内唱〔導闆〕,有兩種唱法,一種是"搖橹摧舟似箭發";一種是"搖橹催舟順流下"。周認為前一種不符合人物當時河幹水淺魚不上網,打不上魚的愁悶心情,還是用"順流而下"比較合适。

蕭恩在幕内也有一句念白(俗稱"搭架子"),"開船哪!"他覺得這麼念不對,應該念"掌穩了舵",因為這時不是船剛離岸,而是打了半天魚,早已經在河心了。這頭一句念白關系到我們講的第一個要素﹣﹣出場①,怎麼把人物的一切帶出來,很要緊。

整理者按:①口述者認為:表演有四個要素,即出場、節奏、焦點、下場,凡表演均離不開此四個要素。

周考慮到了,他連在背景的"搭架子"也考慮到人物行動要合乎邏輯。出場要帶出角色的外形,他是漁民打扮,年老但是體力健壯,眼睛有神,因打不着魚眉尖略帶一點愁緒,并且顯示一點疲勞的感覺。

至于髯口,過去譚鑫培是帶"三"的,但是周信芳認為這是漁民,為了表示漁民的粗犷還是帶"滿"比較合适。

身段上,雖然是老生,因為是漁民,是以就略帶一點花臉的身段。一般蕭恩出場的亮相都是右腿直立,左腿勾起護裆亮相,這個姿态雖美但不符合生活邏輯,是一種裝飾美。

周的出場是按照生活的要求,兩腳分開,略為下蹲,雙膝搖晃,表示人在船上的颠動,給人感覺整個身體的力量都集中在兩腳十趾上,因為漁民全靠十趾在船上保持穩定和平衡。

蕭恩把船靠岸。這個靠岸的虛拟動作,周做的比較詳細,表明了船的停泊方向,作出了有關靠岸的各種程式動作。全劇中還有多次這樣上下船的表演。所講的"觀衆不知道而不想看的事情",因為戲中規定,不得不重複,是以在以後的上下船就要做得快一點。

周少麟談父親周信芳《打漁殺家》的哪些表演是與衆不同的

船停好了,蕭恩一般念:"兒啊,将魚烹煮好了,為父要在船頭飲酒。"周把這句詞改了,他念"好熱的天啊!"他認為在這個地方提出飲酒,突不出後面見到朋友飲酒的高興心情,倒是更需要表現人物在初秋悶熱的環境中的煩躁心情。

蕭恩在梁山起義失敗後,帶着女兒在河下打漁為生,飽受漁霸欺壓,年紀衰老,英雄氣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女兒,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這一天見到李俊帶着倪榮來尋訪自己,心裡痛快了點。

當李俊介紹倪榮時,蕭恩和倪榮雙方抱拳作揖,這時倪榮要試探老英雄蕭恩的臀力,一般演法倪榮沒有作揖,而是直接去抓住蕭恩的手腕,周認為這很不合理。他總是提醒演倪榮的演員要先作揖,再冷不防地去抓蕭恩的手腕,蕭恩眼明手快,迅速地側身避開,反抓住了倪榮的右膀,使倪榮心服口服。

接下來蕭恩要女兒過來見過兩位叔父。以前演到這裡,桂英總是說:"參見二位叔父"。周覺得平民不用"參見"這個詞,改成:"二位叔父萬福"。象這些小地方他都注意到如何符合常識和生活邏輯。

桂英見過二位叔父後,蕭恩就在這個時候說:"愚兄打來幾尾鮮魚,你我弟兄在船頭暢飲一回。"三人坐下喝酒,桂英坐在船尾,這時漁霸丁家的奴才、師爺葛先生走過,在岸上對桂英做出輕浮舉動。有許多人認為葛先生在這場戲裡無關緊要,也有在這場戲裡把他删掉的,其實這個人物在這一場,戲雖然不多但是很重要。

蕭恩上岸,并不認識葛先生,帶着怒氣責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支支吾吾說是問路的。蕭說找哪一家,他帶着威脅的口氣說:"丁府!"蕭恩的确也受到這個威脅的影響。這就是作者安排葛先生在這場出現的目的。

"丁府!"這兩個字是演葛先生的演員在這一場戲中的焦點。通過這個目的和焦點,就突出表現了丁府在當地無惡不作的氣焰,和蕭恩在這氣焰下的忍辱心情。

蕭恩回船,在兩個朋友面前隻裝着沒這回事。李俊、倪榮告别離去後,父女兩人談談說說,不覺天色已晚,準備回家。這時蕭恩唱"看看紅日墜落西下",一般演員在這裡翻高、耍腔,博得觀衆喝彩。這是為唱而唱,不符合人物的心情,是以也是裝飾美。

這時的蕭恩,在朋友走了以後,又勾起了他的往事和許多心事。秋天、黃昏和日落西山正是他感到人生進入老境,卻一事無成那種愁悶心情的寫照。這種心情怎麼能翻高耍腔呢?

周的唱法帶點蒼涼意味,拖腔象落日那樣較慢而低沉地漸漸下降,做到景情相溶,然後用緩慢的節奏說:"天色不早,我們回家去吧。"

這時他們有一段對念:"久别重逢在江下","古道熱腸果不差","看看不覺紅日落","一輪明月照蘆花"。在"照蘆花"三個字上有三鑼。一般演法,蕭恩甩髯口湊三鑼,桂英搖橹湊這三鑼。

周的演法不甩髯口,因為人物當時的心情沒有理由做這麼激烈的動作,在最後一鑼亮相後,緩緩垂下眼皮,帶着重重的心事走着雲步下場。

兩個人的心情是不同的,桂英見父親遇到了朋友,感到很高興,是愉快的,而蕭恩是愁悶的。下場一般用〔撤鑼),周認為〔撤鑼〕太精神,他改為〔陰回頭〕,走雲步就是湊這個打擊樂。整個畫面和音樂,給人的感覺是一葉孤舟在暮色蒼茫中逐漸遠去,給人留下了象一幅淡墨山水一樣的意境深遠的畫面。

蕭恩第二次上場是在第二天清晨,披了一件衣服,睡眼朦胧。前面蕭恩說過"好熱的天哪!"為什麼這裡披衣服?因為秋天早晚涼,而且因為昨天晚上他喝了酒,早上起來有酒寒。酒寒不同于生病的冷,也不同于溫度下降的冷。

這是喝多了酒以後的反應,如何來表現酒寒呢?要了解酒寒在人體反應的部位,就在頸部後面那一小塊。當你面部帶着寒意的表情略為縮一兩下脖子,扭動後頸部的時候,這個寒意就被人感覺出來了。

蕭恩上場後唱了一段:"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稼場雞驚醒了夢裡南柯。二賢弟在河下相勸于我,他勸我把打漁的事一旦丢卻。我本當不打漁家中閑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清晨起開柴扉烏鴉叫過,飛過去又轉來卻是為何?将身兒來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兒捧茶來為父解渴。"

一般演員的這段唱和過門都較快,周認為這樣唱是與劇情唱詞内容和人物的心情背道而馳的,是以他特别強調要唱得慢一些。

第二句"稼場雞驚醒了夢裡南柯"一般都唱得輕松愉快,對"被驚醒"這件事毫無反感,在"了"字上帶個跳躍性的向上滑音,在"裡"字上耍個輕松的腔。

周的唱不帶有跳躍性,"裡"字的腔直線下降,然後一個停頓,唱出"南柯",這樣就把被雞驚醒的不愉快表現出來了。

接下來"我本當不打漁"絕不能象一般人唱得那麼輕飄潇灑,因為"不打漁"就意味着生活無着,是以他的唱不但不潇灑,反而給人沉重感。

這句的末了四個字,本來是"關門閑坐",這是不恰當的,因為這不是偶然一次的問題,而是無業了,隻能家居閑坐,是以他改成"家中閑坐"。

唱段中的末了第三句,原詞是"飛過來叫過去卻是為何?"鳥兒飛過來叫過去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可驚奇的?與戲又有什麼關系?周設想:因為那邊教師爺帶着一幫人來了,是以烏鴉飛過去後又被驚回來,蕭恩不知道有人來,是以覺得奇怪,是以周把唱詞改為"飛過去又轉來卻是為何?"這樣就把這句唱詞和後面的劇情聯系起來了。

唱完一段,蕭恩半閉着眼睛,還帶着困意,側身坐在椅子上。當聽到桂英拿茶來說:"爹爹請喝茶"時,他身子不動,眼睛也不睜開,伸手去拿杯子,桂英輕輕抓住他的手腕,引向茶杯,這才拿到茶杯喝茶。這一小小的動作,就真切細緻地表現了父女之間的默契和感情,這是唯有麒派才有的表演。

蕭恩喝完茶,把杯子放回盤裡去的時候,眼梢上看到桂英還是跟昨天一樣的漁家打扮,是以他就用比較重的份量放下杯子,表示他對這件事的不愉快心情。

接着他向桂英說:"兒呀,為父也曾對你講過,從今以後,不叫兒漁家打扮,怎麼兒還是漁家打扮哪?"桂英說:"孩兒生在漁家,長在漁船,不叫孩兒漁家打扮,要孩兒怎樣打扮?"

這段對話如果僅從字面上去了解,就淺了。蕭恩說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是,他昨晚喝酒時對桂英說:"我老了,你不要再跟我吃苦了,你嫁到婆家去吧,不要再漁家打扮了"。是以今天看到桂英還是漁家打扮,就生氣了。

從桂英的角度來講,昨晚聽了父親這番話,一來是不願意離開父親去婆家,二來是女孩兒家談到婚嫁總感到害羞,怎麼可能一下子換掉漁家打扮呢?是以桂英隻能用一種撒嬌的口吻來回答父親。但是扮桂英的旦角演員要把昨晚的父女對話的内容盡量表達給觀衆。

周少麟談父親周信芳《打漁殺家》的哪些表演是與衆不同的

在這一場的前面,丁府派打手大教師來勒索漁稅,大教師在上場時有兩句"上場對",原來是:"好吃好喝又好攪,聽說打架我先跑。"由他上場時自己念出來太直露,反而沒哏。是以周信芳把原來李俊、倪榮的那兩句話移用到他身上:"拳打南山豹,腳踢北海蛟",這兩句話從他嘴裡說出,就有諷刺意味了。

蕭恩父女經過一番對話之後,蕭恩又睡眼朦胧地坐在那裡,桂英在身後為他輕輕捶背,舞台上的氣氛安靜平和,這時大教師帶着一批打手來到蕭恩門前,高叫:"蕭恩開門!"舞台氣氛立刻緊張起來。

蕭恩在朦胧中被這突如其來的叫門聲一下子驚醒,同時從粗野無禮的叫門聲中覺到來者不善。是以,警覺地阻止桂英開門,并示意她回房。

他站起身去開門,邊走邊想,來的是什麼人,幹什麼,怎麼對付等等,同時在"冷錘"中,用手掌的側面在髯口上迅速地上下來回幾涮,這種捋髯口的方法是平劇老生中從來沒有的,是周信芳的創造,是演員給角色提供的一個下意識動作,用來表達人物這時腦子裡出現許多問号的這樣一個内心活動。

蕭恩渾身警覺而防備地側身橫行移步上前開門,這就更加強了緊張氣氛。開門後,上下打量了幾下教師爺,這種人物不在他眼下(這種人就是我們前面講的第三種人)②,登時蕭恩渾身上下解除了戒嚴令,伸腳一絆,就把這位大教師摔倒在地。舞台氣氛又緩和下來了。

整理者按:②口述者把社會上諸色人等歸納為四種:第一種人,有魄力、膽識,遇事堅決果斷,不論什麼場合,他總是第一号人物;第二種人,善思考、辦事能力強,凡事不願當老大,甯願退居老二,既安全又舒服;第三種人,能說會道,見顔變色,逢迎拍馬,目光犀利;第四種人,沒有什麼要求,聽得多,講得少,不易為人注意,有他無他都一樣《打漁殺家》中的教師爺就屬第三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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