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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幾百個蜘蛛向我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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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幾百個蜘蛛向我撲來

作者 | 鄒迪陽

《蜘蛛俠:縱橫宇宙》(以下簡稱《縱橫宇宙》,後同)片尾,随着畫面打出“To be continued”,場燈變亮,觀衆們懷着半是惆怅半是激動的心情起身。

惆怅,因為胃口剛撐開就散席了。

激動,因為許多人确信,自己剛閱完了上半年最不容錯過的一部引進商業片,甚至可說是近年來超英題材的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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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海報

回到2011年某天,作家布萊恩·邁克爾和藝術家薩拉·皮切利決定沿用《終極漫畫:蜘蛛俠》的設定,講述彼得·帕克意外死亡後,來自紐約布魯克林的非洲裔波多黎各裔少年邁爾斯·莫拉萊斯繼承其蜘蛛俠身份,在抗敵路上探尋自我的故事。

彼時,他們斷不會想到,這個蜘蛛俠家族中首位非白人主角,會在七年後誕生的獨立電影《蜘蛛俠:平行宇宙》中大放異彩,不僅包攬了包括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在内的67座動畫電影類獎項,更被《帝國》雜志評為“影史最佳動畫第一名”。

小黑蛛走上銀幕次年,《複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推出,标志着初代複聯謝幕和漫威第四階段的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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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平行宇宙》上映後包攬了許多獎項

相較于期間井噴的産量,續作口碑卻不斷下滑,連同先前在北美受熱捧的《蜘蛛俠3:英雄無歸》,也被國内觀衆诟病為“炒冷飯”、“人設崩壞”。

漫威在中國等海外票倉,正逐漸失去制霸的地位。

烏江邊,楚歌四起,索尼投資主導的蜘蛛俠動畫系列随之成了“全村的希望”。

截至目前,時隔五年歸來的《縱橫宇宙》在豆瓣上開出8.7的年度高分。境外評價方面,IMDb評分8.7、MTC評分87、爛番茄新鮮度95%,綜合各項名額來看,都可說實作了對前作的加強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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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在豆瓣獲8.7分

在赢得交口稱贊的同時,影片熱度的上漲,也惹來了一些争議聲,如抱怨視覺體驗過載,且核心濫俗依舊、換湯不換藥……

贊賞伴随着争議,這都能為解讀這部“史上最強蜘蛛俠電影”增添新的入口和補充,而不僅是“炸裂”等AI式的車轱辘話。

(内文含部分關鍵情節劇透,請謹慎浏覽)

和前作的邁爾斯主視角不同,《縱橫宇宙》開場,現身的是蜘蛛女格溫。

搭配低聲線獨白和華彩流溢的鏡頭,她輾轉于地鐵、校園等角落,咀嚼着青春期和特異身份造就的雙重煩惱。

這段MV式的蒙太奇拼接,完成了對續作偏emo rock(情緒搖滾)的定調,尤其和上部平實的日常情境編織比起來,蜘蛛外衣下的包袱感明顯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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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中的蜘蛛女格溫

格溫失落于外界沒幾個能交換真心、袒露秘密的朋友,就連面對身為警督的父親,也猶如玻璃缸套頭般,無法自在呼吸。

來自1610号地球的小黑蛛邁爾斯,有着類似的尴尬處境。如果說過往的蜘蛛俠系列,更多緻力于勾勒格溫和主人公的感情線,那麼在動畫影片中,二人更像是翻轉的鏡像:尚未褪去年少稚澀的他們,平日裡除了“義警”的頭銜,還要忙着兼顧和操心學業,處理代際溝壑。

短暫的序幕後,劇情倏又蕩回了邁爾斯一側。在上部繼承彼得·帕克的衣缽,激活了體内的超能力,以及驚訝發現自己的叔叔是“徘徊者”後,邁爾斯迎來新的對手“斑點”。對方在前作中因對撞機事件,意外獲得了操控黑洞的buff,能随意打開時空“傳送門”,并借此從衆人眼皮底下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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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中的邁爾斯

為了追蹤“斑點”,邁爾斯跟随隊格溫等人,來到高手雲集的“蜘蛛俠聯盟大學營”,卻在此被聯盟首領,也是上部彩蛋中出場的“蜘蛛俠2099”米格爾告知,自己的變異是個“程式bug”,因為咬傷邁爾斯的輻射蜘蛛是從42号時空穿越來的,本不該存在于他所在的宇宙。

這次小機率擾動既讓蜘蛛俠在42号時空蒸發,也正是上部中1610号彼得·帕克離世的導火索(根據悖論演繹,同個時空僅能有一個正牌蜘蛛俠)。

一系列連鎖效應,指向了“織網”,這個首度在蜘蛛俠影片中亮相的概念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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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首次提出了“織網”的概念設定

米格爾闡釋說,所有蜘蛛俠在各自的時空裡,都會面臨至親撒手的轉折,這就像寫好的出廠設定,是不可違抗的。

而系統推算出邁爾斯的老爸将在兩天後被“斑點”殺害,他必須舍小家為大家,以保證“織網”的正常運轉。

至此,《縱橫宇宙》在主題挖掘上的野心才顯露出來,那就是将前作稍嫌簡單、純粹的青春成長故事,拔高到對自我存在意義、合理性的讨論,集體利益和個人意願在倫理算法下的必然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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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和媽媽

這種抽象的“宿命論”和“電車難題”,在講慣了身份認同的超級英雄譜系中固然談不上多新鮮。部分觀衆揶揄《縱橫宇宙》的點恰在于此:它有着先鋒、宏大而深沉的外殼,骨子裡卻又甩不掉龍傲天式的中二爽文模闆。包括邁爾斯那句形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以及片中濃厚的反大家長制色彩,都不難讓人聯想到幾年前大爆的國漫《哪吒之魔童降世》。

那麼,看似激昂的命運交響曲背後,果真是“沒話找話”嗎?

如若從苛待的文化批評語境下脫落,将《縱橫宇宙》放在整個蜘蛛俠系列中,或許更能了解它的獨特所在。比起将其蓋章為“俗套”,我更願将主創們的嘗試定義為古典和返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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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劇照

在超級英雄IP的人氣榜中,蜘蛛俠從來都是top級别,這在很大程度上歸結于其設定的“草根性”。當中的精髓無關話痨、階層、職業等外在畫像,而是其曲折的心路和生命軌迹。

不論是“鄰家英雄”的塑造,“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釀成的坎坷(以痛失至親為表征),還是畏懼靠近又渴望被了解的沖突心态,都能讓普通人找到投射和共鳴的基礎,與之建立起情感連結。

需承認,這種感性刻畫不無人為操縱和幹預的痕迹,但其間滋生的孤獨和掙紮感,也夯實了蜘蛛俠生而為人的血肉。哪怕身在不同時空,性别等特征多樣,蜘蛛俠總要和自己的心魔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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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平行宇宙》中不同時空的蜘蛛俠

至于綠魔、章魚博士、毒液和“斑點”等反派作祟,以及對親緣形象的着墨,更像是為了引導主人公踏上對身世和真相的解謎,促使其直面隧道盡頭的空茫。

站在這個角度上,我們的确可以将索尼操刀的動畫電影視作味道更純正的蜘蛛俠故事。畢竟,蜘蛛俠從誕生之初,便流淌着索尼的DNA。

2019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索尼在數次提名最佳動畫長片後,打破了該獎項連續六年由迪士尼和旗下皮克斯壟斷的局面,靠《平行宇宙》折桂。

除了故事的出彩生動,許多人将這匹黑馬的勝利,奉為對動畫視聽語言革新的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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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平行宇宙》有着強烈的美漫風格

演出形式上,《平行宇宙》采美漫之長,通過效果拟聲詞、對話框、多格分鏡等元素的大面積運用,呈現了一幅琳琅、帶有迷幻效果的拼貼畫。

結尾高潮六個次元的群蛛“同框”場景,更直覺印證了動畫之于真人漫改,在轉場設計和營造超現實質感上突出的媒介優勢。

不誇張地說,這種炫技式的塗鴉手段,在續作中得到了幾何倍數的更新,正如題眼從“平行”過渡到“縱橫”,既代指文本立意的深化,還有更加張揚的CGI視覺巡遊。在《縱橫宇宙》中穿梭時,我仿佛空降到了安迪·沃霍爾式的波普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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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中的朋克蜘蛛俠

邁爾斯的美漫風格,格溫世界浸潤的水彩,朋克蜘蛛俠的印刷海報風,甚至還有串場的樂高積木......每當一個宇宙“奇點”(singularity)打開,就會迎面撞上新的景觀。

和畫面資訊的溢出相襯托的,則是遍布全片的彩蛋。尤其在米格爾講解“織網事件”(canon event)時,銀幕上閃現了緻敬托比·馬奎爾、安德魯·加菲爾德等老版真人蜘蛛俠的鏡頭;邁爾斯逃跑被通緝時,其他幾百号蜘蛛俠上演了經典的互指戲碼,引得底下驚歎和爆笑聲不斷。

看起來,這種“每一幀皆為高潮”的政策,的確定障了“超值”的視聽享受,但難免造成影片節奏把控和情感傳達的局限性。譬如邁爾斯、格溫等人追殺“斑點”到印度孟買時,影片安排印度蜘蛛俠帕維塔來了段和邁爾斯的互動,吐槽外來者對印度的刻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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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給了觀衆“超值”的視聽享受

類似貧嘴、抖包袱的段落,和主劇情關系并不大,更像是憑空楔入,以增強影片的娛樂和文化多樣性,稀釋過于莊重、緊張的氛圍。同理還有每當多個人物對話時,畫面便執着于用分格使其同框,進而組成一種“多聲道”的效果。

凡此種種前衛和花哨的技法,皆不難讓人想到近年來的《瞬息全宇宙》《深海》等電影。為了契合遊戲、漫畫、短視訊等當代美學體裁,它們都選擇了擁抱極繁主義(maximalism),圖層疊加圖層,彩蛋嵌套彩蛋,以便帶火相關的話題和網絡meme,迅速抓人眼球。

隻是,當字面意義上的“天馬行空”,剔除了特定愛好、偏向的影迷,對于剩下的觀衆而言,他們無暇在極短時長内,将散落的資訊有效組織起來,隻能被動接受密集的感官轟炸。奇觀,不再是讓人沉浸的,反而成了了解和分析的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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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劇照

在為了視效傾盡心血之餘,編導或許沒明白,真正能發揮出影像敏銳觸感的,是片中那些“慢下來”的時刻:格溫和邁爾斯倒挂在天台一角,互訴衷腸;格溫在充滿情緒性暗示的水彩卧室裡,跟父親相擁和解……它們都使影片從無休止的跑酷中暫時抽離了出來,沉入對人物細膩内在的凝視和描繪。

然而縱觀全片的高速推進,這類“特寫”來得着實太少了,節奏由此被沖散,變得時而零落時而冗長。另一個問題則是配角工具化,格溫在片頭字幕滾完後,便被抹去了層次更豐富的讨論,降級為相較于邁爾斯邊緣和對立的存在,到片尾才又回到聚光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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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溫和邁爾斯一家

同樣突兀的還有孕婦飛車蜘蛛俠傑絲,朋克蜘蛛俠霍巴特……對這些新角色的引入,更像是為“政治正确”做嫁衣,卻未賦予其造型之外的深描。是以當其中一撮人重新結成以格溫為首、尋找邁爾斯的小分隊,戲劇張力的連貫頓時打了折。

無疑,蜘蛛俠動畫影片對美漫文法的融合,已經突破了行業天花闆。但過山車的體驗再酣暢,也要嵌連在結實的軌道上。一如電影刻畫的幻夢,不能隻被“看見”,還應牽動觀衆神經,被人們自發地觸摸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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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事不決,量子力學”,這句網絡盛傳的戲谑,近來正廣泛被超英等商業片所采納。

除了蜘蛛俠動畫影片,開頭提及的幾部漫威大制作——《複仇者聯盟4》《英雄無歸》和《奇異博士2:瘋狂多宇宙》等,包括即将上映、被DC寄予厚望的《閃電俠》,都架構在對“平行宇宙”理論的運用上。就連《瞬息全宇宙》這樣聚焦亞裔生活的獨立電影,也能将設定搬來言說一把普通人的挫敗和心酸,且橫掃主流頒獎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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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俠》劇照

這種從單層實體現實逃逸的沖動,對“彼岸”的癡迷,究竟緣何?

回到20世紀中葉,文豪博爾赫斯創造性地将世界喻為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每條支路上都倚伏着無限可能。而在影史長河裡,法國的新浪潮傳奇人物阿倫·雷乃也曾于《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廣島之戀》等片中,以晦澀、意識流手法打碎人們慣有的時空觀,将夢境和現實、過去和當下糅為一體。

對這些先驅者而言,時空的變形和扭曲并非無端發生,而更多是和情感記憶的拉扯同構,如一面棱鏡,照射出迷宮的幽深和複雜。但在今天大衆向的文藝作品中,鮮少能見到這種詩化修辭。相反,平行時空更像是裹在叙事表層的糖霜,成了一種明确的失序感和危機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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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劇照

将其和目前世界綿延的動亂、分裂相挂鈎,不難察出某種避世心理的普遍化。如果說曾經超英題材的泛濫,是人們對“救世主”形象的期待所緻,那麼“多元宇宙”再次讓繁多現實痼疾和疑難,在銀幕上得到了想象性的修複和解決,電影的催眠術得以淋漓展現。

除了外部因素推動,行業想象力的瓶頸也不容忽視。時下超英電影,多的是雷聲大雨點小、光會耍嘴皮子的反派,為彌補這種缺憾,制作團隊隻得轉向“平行時空”等形而上、如同黑洞般詭詐的設定,來為叙事鍊條上油。

随着創意的飽和跟同質化,一些隐患正浮出水面,如無法編圓的邏輯bug,和叙事模闆的套用。在常見的“多重宇宙”範式中,“穿越”成了快感機制的主要構成,時空坍縮被預設為主角面臨的終極障礙,若不能鎮壓騷亂,那麼自身肌體和宇宙時間線的穩固,都将即刻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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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動力設定上,哪怕是《縱橫宇宙》也未能免俗。但,比起其他超英電影,它自有走得更深的地方:将一個原本單調循環的“梗”,轉化為曆史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整合、提煉為嚴肅而磅礴的宇宙觀設定,通過溯源式的追問,為龐大的蜘蛛俠家族注入新内涵。

此外,影片對“多元宇宙”的了解,不無黑暗和讓人脊背發涼的妙筆。

米格爾自曝曾取代另一個宇宙中的自己,觸發“織網事件”時,頗有《彗星來的那一夜》結局的省思感。格溫尾随邁爾斯回到家,卻發現對方跑錯宇宙的反轉,也通過表現力十足的平行剪輯,打通了電影語言和淺層設定的相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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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和格溫

“多元宇宙”等科幻設定,已漸成了批量販售的地攤貨,這是不争的事實。但我們仍可以期待,人物在看似庸常的組合架構下,會迸發出怎樣意想不到的弧光,好讓“餘味”更足些。

洩氣的是,《縱橫宇宙》作為一阕過渡性的序章,在盤子鋪開的過程中挖了太多坑。所有扣子,唯有等到明年3月《超越宇宙》上映後,才能得到完整的收束和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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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俠:縱橫宇宙》劇照

就像影片尾段,身為邁爾斯良師益友的彼得·B·帕克注視着小女兒時,瑪麗·簡對其所說:“不管你的人生還是她的人生,都沒有既定規則,隻要在中場休息時調整好政策就行。”選擇傾向個人還是集體,本就無甚絕對可言。

在這道難題的攻克上,下部必要給出足夠圓融和有說服力,而非和稀泥的答案。如此,整套蜘蛛俠動畫電影才有機會成為又一影史留名的三部曲。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絡

編輯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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