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深度｜27歲遊戲主播之死：“最強王者”玩家的掙紮人生……
坐在花費1萬多元的“高配”電腦前，淩平就是一個“戰神”。液晶顯示屏裡，他身披铠甲，手持長槍，被耀眼的光環環繞，在與敵人厮殺時輕而易舉地就完成一個“雙殺”，手法幹淨利落……
淩平是MOBA競技遊戲——英雄聯盟（LOL）的一名玩家，他喜歡“趙信”這個玩家們很少選的冷門角色，在遊戲裡給自己取名為“淩一趙信”，以至于很多網友習慣稱他“淩一哥”，卻并不知道他的真名。
↑淩平
網絡遊戲，是淩平的愛好，也是他賴以謀生的手段和“事業”。在某短視訊平台，他是一名擁有超10萬粉絲的遊戲主播，過去幾年裡他靠着開直播、當代練或陪玩掙的錢維持了一家人的生計。
憑着精湛的遊戲技術，淩平成功地讓“淩一趙信”成為LOL裡的“最強王者”（最進階别）。然而，這并沒讓他成為現實中的“财富王者”。
生活中，淩平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需還2600元房貸……如果說經濟上的拮據尚能忍受，但長期玩遊戲的不規律作息和生活習慣，最終成為壓垮這個“最強王者”遊戲玩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2022年底，長期腹瀉肚痛的淩平被确診為結腸癌晚期，随後入院治療。2023年6月5日上午10點半，出院回家的淩平在四川達州大竹縣鄉下老家因病去世，年僅27歲。臨終之時，他留給妻子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看，煙花，你生日，我給你放煙花。”
1、遊戲裡的“最強王者”
作為一個MVP（競技比賽中表現最好的人員）遊戲玩家的妻子，淩平的妻子小熊（化名）并不玩遊戲，她隻知道丈夫在遊戲裡很厲害。
淩平是英雄聯盟（LOL）的一名玩家，他喜歡“趙信”這個遊戲角色，是以網名就叫“淩一趙信”。
“趙信”在遊戲裡的定位是戰士、刺客，屬于德瑪西亞陣營，他是一名優秀的團戰發起者，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破對方的防線，但“趙信”也有着裝備沒成型之前過于脆弱、無逃生手段等劣勢。
葉秋也是一名LOL的資深玩家，他說“趙信”一直是LOL裡很“冷門”的英雄角色，在世界總決賽上，“趙信”這個角色幾乎沒有選手使用，原因很簡單：這個英雄沒有其他英雄厲害。
但淩平喜歡“趙信”，并憑此一路打到LOL的最高段位——“最強王者”。這讓葉秋也不得不佩服，“他真是一個厲害的家夥”。幾位和淩平一起玩過的LOL玩家也告訴紅星新聞，淩平的遊戲打得非常好，幾乎每局都是MVP。
小熊告訴紅星新聞，丈夫每天絕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遊戲裡，有時三四個小時，有時七八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這主要看他當天的狀态，狀态好，玩的時間就會很長”。
↑淩平是一名在某短視訊平台擁有超10萬粉絲的遊戲主播
作為LOL裡的“最強王者”，淩平還是一名在某短視訊平台擁有超10萬粉絲的遊戲主播，這個短視訊賬号在2022年裡更新了300餘條遊戲視訊。小熊說，丈夫原本有一個粉絲量更多的賬号，但一次借給朋友直播時因違規被封。
雖然遊戲已打到“最強王者”段位，但淩平仍沒有多少名氣。成名除了精湛的技術，有時也需要運氣。是以，他不得不比其他主播更賣力，每天不定時直播給自己積攢人氣，直播時間在白天、深夜，亦或是淩晨……
相比其他網紅遊戲主播，淩平用來直播的房間顯得有些寒酸，就是家裡的卧室或客廳。白天直播時，淩平不喜歡妻子和女兒待在房間裡，這會讓他分神，一旦投入“戰鬥”，他必須全力以赴，精神高度集中。
往往這個時候，小熊就會帶女兒到其他房間玩，以免打擾到他。
2、“遊戲事業”與謀生手段
在現實生活中，淩平沒有正式的工作，雖是電競圈的非職業選手，但他将打遊戲作為自己的“事業”，并以此謀生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作為一款競技性極高的多人線上遊戲，LOL中有着衆多技術高超、經驗豐富的專業玩家，有時一些玩家為了晉級苦苦掙紮時，就需要找經驗豐富的代練玩家，淩平這樣的玩家正是他們要找的人。作為一名久經戰場的“MVP”玩家，淩平擁有豐富的遊戲經驗和卓越的操作技巧，能幫玩家迅速完成任務輕松獲勝，進而快速提升遊戲段位。
小熊告訴紅星新聞，丈夫平時靠打遊戲“接單”代練或陪玩賺錢，但能“接單”多少需看運氣。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沒“接單”，淩平會把電腦搬到另一個房間，或從縣城搬回老家的鎮上，“他覺得這樣的改變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好運”。
淩平的微信通訊錄裡有5000多名好友，一些備注中帶“黑色鑽”“黑色白金”等字樣，這些都是他曾經“接單”代練或陪玩的客戶。沒單的時候，他會給一些曾經的客戶發消息：“大哥，今天沒單子，一起玩不？（價格）優惠一些。”
↑淩平靠打遊戲“接單”賺錢
小熊說，一般來說，丈夫替玩家代練的收費一般每小時四五十元，包天（8個小時）200元。淩平有時也會遇到沒錢但又求他幫忙代練的玩家，這時他會讓對方随便給一點，并為自己無法免單感到抱歉：“但凡有其他收入來源，我都不會收你一分錢，生活所迫。”
作為一名以遊戲為生的玩家，淩平往往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小時，精神高度集中。他很少出門，樓下的鄰居常以為他外出打工了。
小熊還稱，丈夫有時會在某個深夜或早晨某一局遊戲結束後，獨自騎電瓶車到鄉下人少的地方兜兜風，那是他從“淩一趙信”變回“淩平”後難得的獨處放松時間。
而這樣不規律的作息，一直是淩平過去幾年的生活常态……
3、不規律作息，成“最後一根稻草”
結婚前，淩平的父母拿出所有積蓄，又找親戚朋友借錢，在當地大竹縣城以他的名義貸款買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電梯房。淩平向父母承諾，每月房貸由自己負責。
不過，打遊戲“接單”具有極大的不穩定性，而它又是淩平唯一的收入來源，這讓他時常感到壓力很大，但淩平從未跟家人提起過。隻是在生活中，他對自己極為節省。
在生前更新的一段抗癌視訊裡，淩平身穿一件衛衣，家人說那是他十多年前上國中時的衣服。小熊告訴紅星新聞，丈夫不抽煙不喝酒，隻願網購“9塊9包郵的T恤”，叫外賣也要先看能不能用優惠券……小熊也會省下錢去服裝店為丈夫買一些衣服，但淩平總會心疼又花了錢。
一家人住的新房，也是後來才裝修入住的，因為淩平的女兒快要上幼稚園了。淩平的母親說，整套房子裝修花了4萬元左右，隻裝了廁所和廚房，鋪了幾個房間的地闆磚，考慮到女兒要在地上玩。
↑淩平
2022年春節後，淩平一家三口從鎮上搬到縣城的新房。他向妻子許諾，等賺到錢再慢慢給這個新家添置冰箱、電視、洗衣機……
作為妻子，小熊從未因經濟上的拮據埋怨過丈夫。她和淩平是國中同學，自由戀愛，她知道丈夫雖然嘴上不說但内心要強，和他關系比較好的幾個同學都買了車。丈夫也曾想過轉行去找份工作，并一度付諸行動，但去當了一個月的水電裝修學徒後，又重新做回了“遊戲主播”，因為當學徒沒什麼收入，他還需考慮每月的房貸。
淩平有幾個關系好的國中同學在縣城工作。一位陳姓同學說，平時幾個好友一起吃飯，淩平會提出AA制，但有時候他也會去把單買了。這或許是他不願在同學們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
淩平當遊戲主播每月到底能掙多少錢？小熊也不知道，因為丈夫說他來管錢，負責家裡一切開支。因為女兒太小，小熊是一名全職媽媽，每個月，在制衣廠打工的婆婆會幫補1000元。即便全家都比較節省，但淩平每月的遊戲收入和家庭開支也僅僅持平，有時甚至入不敷出。淩平的好朋友小李告訴紅星新聞，淩平靠打遊戲賺錢，好的時候一個月有五六千元，不好的時候隻有三四千元，這要維持一家人的開銷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但即便在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淩平也從未跟父母開口，而是用“花呗”解決暫時的危機。
如果說經濟拮據尚可承受，但長期玩遊戲養成的不規律作息和生活習慣，最終成為壓垮淩平的“最後一根稻草”。
4、記錄抗癌曆程，網友紛紛鼓勵捐助
2022年12月30日，淩平更新了當年的最後一條遊戲視訊，他向粉絲們透露自己不幸身患結腸癌晚期。
這一天，也自然成為淩平人生的一個分水嶺。當月曆翻到2023年，他在網友心目中也從一名遊戲主播變成“抗癌部落客”，他停更了遊戲視訊，轉而更新自己的抗癌曆程。
↑視訊截圖
2023年1月4日，淩平在視訊裡公布自己的“病理診斷報告”和“入院證”。當時，他已做完第一次化療。他在視訊賬号上寫到：“人生無常呀！結腸癌晚期，自己種的因自己吃這個果怨不得誰，隻願走得安詳……明天開始第二次化療了，有點頂不住呀。”
家人後來回憶道，淩平的身體至少在四五年前就已出現異常，經常腹瀉、肚子痛，上廁所往往要蹲半個小時左右。家人多次勸他去醫院檢查，但他從未将這事兒放在心上，很多時候都是忍一忍就過去了。直到2022年11月底的一天，身體的劇烈疼痛讓他實在受不了，他才獨自前往縣城一家小醫院去看病，後來被确診為結腸癌晚期。
其實，在淩平公布患癌消息的前一個月裡，他仍在更新遊戲視訊和“接單”。
↑淩平短視訊賬号截圖
漸漸地，随着病情加重，淩平每天展現出來的身體變化讓人看着心疼，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病痛的折磨常常使他無法入睡，有時會在深夜更新視訊：“眯了半小時又被痛醒了，睡不着”。
在抗癌的半年時間裡，很多網友為他加油和捐款。“幸虧他在網上發了這些（視訊），才得到很多人的幫助，不然，我們這樣的家庭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淩平的母親告訴紅星新聞，兒子患病後，家裡借了幾萬元給兒子治病，很多網友為其捐款，少的一分，多的幾百上千，多少都是大家的心意，人多力量大，在成都醫院化療時，一位病友的家屬還硬塞給他們200元。
3月17日，淩平更新短視訊，“沒有任何可用的化療方案，開始進入倒計時了。”半個月後，回到老家的他決定再“博一把”：“本來想在家坐以待斃倒計時的，但是看到大家這麼多的幫助與鼓勵，我決定明天一早再進成都搏一把。”
↑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淩平希望跟命運“搏一把”
即使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淩平仍堅持更新短視訊，隻是他面對鏡頭時已無力說話……
4月，葉秋和兩名同僚從東莞開車出發，經過一天一夜趕到淩平位于四川大竹縣的鄉下老家，看望淩平，并捐了1萬元。葉秋說，他在東莞一家專門做遊戲視訊的公司工作，團隊有二十多個人，因為都是LOL玩家，又都在做遊戲視訊，他們和淩平相識。淩平生病後，公司就委托他和兩名同僚去看望他。
對于粉絲和網友對淩平的捐助和鼓勵，葉秋感歎地說：“我做LOL短視訊有四年多了，給我感觸最深的就是玩家們是有溫度的，是以你可以看到這次評論區所有召喚師們集體破防”。
5、“圈内的震動”與最後遺言
6月2日下午，家人為淩平辦理了出院手續。
醫生此前就說過，淩平的生命隻能按天來計算，随時可能離開。那天上午，淩平開始說胡話。在家人看來，這是最後時刻到來的征兆。無論是他們還是淩平本人，其實對這個結果都早有心理準備。
↑妻子通過丈夫淩平的賬号發的消息
最終，家人商量後決定接淩平回家，至少能看一眼3歲的女兒。而且，按照當地習俗，如果逝者在外去世，棺材不能進老屋。作為親人，他們希望淩平能落葉歸根。
淩平回到了27年前出生的老屋。母親至今覺得愧對兒子，在淩平1歲時，她跟随丈夫外出打工，當時一個月工資幾十塊錢，為省錢，他和丈夫有時一兩年都不回家，淩平從小跟着外公外婆長大。
事後回想，也許正是因為當年的“留守”，為淩平後來的人生埋下伏筆。淩平上學時，成績說不上好，國中開始玩遊戲，高二辍學。他曾短暫外出打工，後來回到老家做遊戲主播。
結婚成家後，嶽父曾勸淩平外出找一份工作，但淩平仍覺做遊戲主播能賺錢，也相對自由一些。留在縣城的幾個國中同學，大家關系不錯，都做着自己的事業，隻有淩平靠打遊戲為生。一位國中同學說，淩平曾到自己公司做裝修，但最後又回去做遊戲主播。
其實，淩平一直想把直播做起來增收，也一直在向其他玩家證明“趙信”這個角色的可玩性和強度。“他很愛玩趙信，基本上就是屬于趙信絕活哥。”葉秋說，淩平打遊戲的技術确實好，但做遊戲主播時的粉絲量還不到10萬，隻能算一個很小的主播，平時通過發日常遊戲視訊接一些遊戲代練的私單和直播維持生計，日子過得很緊巴。
葉秋說，自己算得上是半個電競圈的人，據他所知，現在做代練的年輕玩家也很多，但能否靠此養家糊口，還是因人而異。
葉秋說，淩平的去世，對整個電競圈的玩家都有一些震動和影響，生活作息不規律基本上是許多人的常态，他的去世也提醒大家要調整好作息，飲食要規律。
6月5日上午10點半，淩平在鄉下老家去世，他留給妻子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看，煙花，你生日，我給你放煙花。”
小熊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知道，丈夫已經等不到半個月後自己的生日了。随後，她登入丈夫的視訊賬号，公布了淩平去世的消息，“淩平走了”。
遊戲世界裡的“淩一趙信”也就此謝幕。
↑網友在淩平的賬号好留言悼念
許多網友前來留言悼念，一位網友說：“願德瑪西亞（淩平遊戲角色所屬陣營）永遠庇護你。”
那台花10000多元購買的“高配”電腦，淩平的母親打算賣掉。那個曾經每天坐在電腦前，她最疼愛的人，永遠不會上線了……
紅星新聞記者 王超 張楊 姚永忠 攝影報道（部分圖據受訪者）
編輯 郭宇 責編 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