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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作者:新民網

直到今天,耄耋之年的白先勇,依舊對上海有着深深的眷戀。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白先勇在台北家中 許培鴻攝

在著名華文作家、《現代文學》創辦人、美國加州大學教授白先勇84歲生日到來之際,恰逢其經典作品《台北人》出版五十周年。這本短篇小說集印證了白先勇這位文壇大家筆下融彙東西、見證滄桑更疊的赤子之心,出版五十年來,不僅版本衆多,更有英語、法語等譯本,還有不少研究專著,可謂聲名卓著,享譽海内外。

熟悉《台北人》的讀者不難發現,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的許多篇目與人物,都與上海息息相關,無論是百樂門的金大班,還是永遠的尹雪豔,都留有濃濃的海上情結。事實上,抗戰勝利後,幼年的白先勇曾在上海居住兩年不到的時間,而就是這短短的上海歲月,給白先勇一生的文學創作,乃至文化推廣,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與影響。1987年,白先勇作為通路學者回到大陸,在複旦大學講學一學期,不僅重訪了許多兒時的足迹,更結識了蔡正仁、華文漪等一大批上海昆劇團優秀的藝術家們,也為今後弘揚昆曲藝術之路,種下因緣。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作者與白先勇在上海南京路許培鴻攝

的确,白先勇與戲有緣,更與上海有緣。多年來,他筆下的衆多人物形象都一一在上海的戲劇舞台上展現,而他擔任策劃與制作的青春版昆劇《牡丹亭》、《玉簪記》、《白羅衫》等,更是多次在上海的舞台上引起轟動……2018年,第28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更授予白先勇“特殊貢獻獎”,這是上海這座城市對自稱為“昆曲義工”的白先勇,多年來緻力傳統文化複興的崇高緻敬與禮贊。面對殊榮,白先勇笑嘻嘻地對我說:“你是知道的,其實‘義工’絕不是我一個人,而是許多文化精英共同努力的成果。”

這些年,有着濃濃上海情結的白先勇,常有機會來上海小住幾日,或作講座,或釋出新書,或推廣昆曲,盡管已是耄耋之年,依舊忙得不亦樂乎。但凡是上海的活動,隻要時間允許,他一準樂呵呵前來參加,哪怕有着做不完的訪談,見不完的客人。行程再匆忙,他也會盡量抽出時間嘗一嘗喜歡的大閘蟹、腌笃鮮、小籠包,會一會嶽美缇、曹可凡、徐俊等老朋友,那一刻的輕松惬意,讓白先勇充滿着喜悅與滿足。

上海記憶

兩年前的陽春三月,天氣晴和,我陪伴82歲的白先勇走在上海南京路的街頭,這場景既新鮮又陌生。從先施公司舊址到永安公司,從七重天到新世界,還有茂昌眼鏡、亨達利鐘表,“小時候都來過,沒想到它們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在王開照相館,幼年的他曾拍過一張照片,“當時在王開拍照片,老吃價(稀罕)額,因為王開是頂頂好額照相館!”歲月荏苒,一口道地的上海話卻始終未變,他依舊記得大新公司(今市百一店)當時安裝了第一部自動扶梯:“家人抱着我去坐,感覺好新鮮!”

七十多年前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南京路依舊霓虹閃爍,熙熙攘攘。蓦然回首,燈火闌珊處的白先勇,眼底有一絲留戀與歡喜:“上海還是那麼美,那麼有情調。”站在曾經熟悉的故土,身穿灰色風衣的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翩然獨立,拍下了一張照片。“阿是有點老克勒?”他笑着調侃道。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其實,戲劇再精彩曲折,又怎及人生際遇的萬分之一?直到今天,耄耋之年的他,依舊對上海有着深深的眷戀:喜歡住在老錦江,也愛去兒時生活之地走一走看一看,還有不少上海文化界的好朋友,更愛吃精緻入味的上海菜……隻要有機會來上海,他一定不錯過,在這裡,有值得享受的友情,更有值得懷戀的往昔。“是以無論走到哪裡,上海對我的影響,我對上海的感情,都是很不一樣的!”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白先勇家族舊照

熟悉白先勇的人都知道,他的語言能力特别強,幾十年來,不僅一口道地的桂林鄉音難改,還會流利的廣東話,在美國則完全用英文教授外國學生《中國小說史》……可沒想到他的一口上海話也說得如此流利,聽來老派且親切。面對贊揚,白先勇卻笑着說:“洋泾浜,洋泾浜!哈哈哈!其實我隻是會幾句,畢竟小時候在上海生活過一階段,留下的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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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60年代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

從1946年到1948年,兩年的上海歲月在白先勇的一生中并不漫長,卻異常珍貴。白老師告訴我,白家曾在上海很多地方居住過,“最早在虹口的多倫路,我的父親母親與兄弟姐妹們都住在那裡。後來我得了肺病,與家人隔離,住在虹橋的一幢房子裡,内心非常孤單、脆弱與落寞。記得那時候,虹橋還是一片農田,非常偏遠。39年後我第一次回到大陸,還曾去過那裡,依舊比較荒涼。可今天,虹橋已經是非常繁華和熱鬧的地方了。今夕何夕,叫人感慨系之。記得1987年我第一次重回上海,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窗外望去是黑壓壓的一片,幾乎沒什麼燈光,和我印象裡的上海,似乎并不一樣。可當時我就有預感,總有一天,上海這座長江流域的‘龍頭’一定會起飛,到時候一定會不得了!到了今天,果然!”說起當初的判斷,白先勇跷起大拇指,一臉興奮,自豪的神情仿佛在誇耀自己的家鄉。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洪健筆下的“白公館”

說起白先勇在上海留下最有名的“足迹”,無疑是汾陽路150号那幢漂亮的小洋房了,直到今天,它還被親切地稱為“白公館”。如今,這幢洋房修舊如舊,重獲新生,已成為上海滬劇藝術傳習所的所在地。記得去年,擅畫建築的國畫名家洪健與我一起走進那裡采風,不久之後就畫出一幅别具韻味的《冬雪》。畫面上,素雅的老建築被白雪皚皚覆寫着,窗内星星點點的燈火,平添了上海冬夜的溫馨。我第一時間把畫傳給白老師看,引起了他很多回憶:“那時候汾陽路叫畢勳路,我在離它不遠的南洋模範國小讀書。那幢樓說是叫白公館,其實我父母一天都沒在那裡住過,那是我養病獨住的地方,我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們一直住虹口的多倫路。我的印象裡,花園裡有個很大的噴水池,上面還有個很漂亮的雕塑……1987年我第一次回上海時特意去探訪過,雕塑沒有了,水池還在,我曾經的卧室成了上海越劇院院長袁雪芬女士的辦公室。最近我才知道,那裡已經完全恢複昔日的原貌,謝謝這位畫家,他畫得很像,很美!讓我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從前。”

昆曲情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先勇與上海的另一處因緣際會,發生在美琪大戲院。1945年秋天,抗戰勝利後的上海美琪大戲院,蓄須明志多年未曾登台的京昆藝術大師梅蘭芳帶着萬衆期盼,華麗回歸心愛的戲曲舞台,與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俞振飛先生連演幾天昆曲,從《遊園驚夢》到《斷橋》,絲竹管弦,水磨聲聲,一時間,萬人空巷,而就在氍毹間的流連婉轉之處,那悠揚的笛聲,竟不自覺地進入了一個八歲孩童敏感、細膩且多情的内心。他,就是今天以“複興中華文化”為己任的白先勇。

于昆曲,白先勇有一生難忘的情緣,小時候在心中埋下的種子,曆經歲月更疊,走過天南海北,最終生根、發芽,開出了一朵别樣絢麗的花。他曾坦言:“昆曲無他,得一‘美’字,詞藻美、舞蹈美、音樂美、人情美,是中國美學理想的集中展現,是中國古典文化高度發達的産物,是世界級的藝術,我們所有人都要好好珍惜它。”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梅蘭芳與梅葆玖演出的《遊園驚夢》

自2003年策劃制作青春版《牡丹亭》起,整整十八年的普及、傳承昆曲之路,白先勇走得艱辛曲折卻又快樂充實。正所謂“多情人不老”,這情,正是最美好的傳統藝術與民族文化。而這十八年來,昆曲命運已不同于當時,原本的“則見風月暗消磨”,已轉為“驚春誰似我”。這兩句是湯顯祖寫給男主角柳夢梅的詞,此處卻可以借指昆曲在當代的由衰轉興,從文化自覺到文化自信,昆曲真正做到了“月落重生燈再紅”。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幾度滄桑歌未歇,誰能想到,就在這顆文化的種子埋在心田的初始地,借着“2021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東風,又迎來了古老昆曲藝術在電影中的華麗回歸,還是那古典且不失洋氣的美琪大戲院,改變的是歲月,不變的卻是一代代文化人、藝術家對中華文化在當今盛世偉大複興的熱忱、努力與期盼。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今年6月,紀錄電影《牡丹還魂——白先勇與昆曲複興》在美琪大戲院迎來首映。盡管由于疫情阻隔,白老師不能親赴現場,但主辦方在得知這段往事之後,特意在首映前刊印了當年梅蘭芳先生在此演出的報道,給觀衆留作紀念。大銀幕中,八十四歲的白先勇一襲唐裝,笑容可掬,在一個半小時的電影中,這位華文文學大家親自為觀衆娓娓道來一生的昆曲情緣,眉眼之間,仿佛還是那個八歲的天真赤子:“我的一生到過很多地方,東方西方,總在尋尋覓覓自己的家鄉究竟在何處,最後我發現,原來心中永遠的根,就是古老而偉大的中華文化。”

白先勇的上海情緣

電影《牡丹還魂——白先勇與昆曲複興》劇照

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正如白先勇曾經對我說過的那番“心裡話”:“我的職業是作家,文學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其實我隻要在家好好寫作就好了,何必去做這些繁瑣之事呢?關鍵還是因為對昆曲的愛,因為這件事情,值得我去做。與昆曲緊緊捆綁近20年的時間,我想,我自己最大的變化就是從作家變成了大衆媒體上的昆曲‘布道者’,無論在哪裡,我一遍又一遍地講,昆曲有多美,直到大家相信我……昆曲是我們民族最美的瑰寶。我已經是84歲高齡了,其實早該退休,但對于民族的文化藝術,我有一種不舍。我更希望在21世紀,随着國家的日益強大,我們能迎來一次屬于中國的文藝複興。我以昆曲為切入點,如果能做成,相信不久的将來,文學、藝術、哲學……都會迎來繁榮興盛,我個人期待着這一天的到來!”(王悅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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