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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王導、溫峤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是以得天下之由。溫未答。頃,王曰:“溫峤年少未谙,臣為陛下陳之。”王迺具叙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明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世說新語·尤悔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這個譬喻用得太過信手拈來,以至于常常像撒鹽一樣把它撒在任何有關曆史的地方,但人人常常忘記的一點是,鏡子之是以是鏡子,是因為面對鏡子時,照見的不會是别人,隻會是自己。如果真的将曆史當做鏡子的話,那麼在鏡中看到的那些興衰更替并不是久遠的過去,而是此時此刻的現在。以史為鏡真正寓意是發生在過去的一切,同樣也會在現在全盤複制——我們常常認為鏡子中的鏡像不過是跟着照鏡人的行為舉止亦步亦趨,但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我們隻是鏡中鏡像的仿效者,重複着鏡像的一舉一動,就像曆史上的興衰更替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上演一樣。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高士宴樂紋嵌螺钿銅鏡,唐代,國家博物館藏。

而且,曆史之鏡别有一個不同之處:她會出聲說話,而不是緘默不語。曆史的隻言片語常常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哪怕鏡中世界說出這些話語的,乃是一些高冠博帶、羽扇綸巾之人,就像在某座魏晉墓葬的畫像磚上看到的那般模樣,但這些話語穿過千百年時光,依然會在某個時刻,給後世的心靈帶來一種契合的共鳴。

《世說新語》的纂述者劉義慶,想必對這個道理谙熟于心,盡管這位生活在公元五世紀劉宋王朝的文士肯定沒有聽過以史為鏡這句譬喻,因為那是在他之後兩個世紀,才由一位名叫李世民的唐代帝王說出的名言,而此時,無論是他,還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王朝,都早已在曆史的興衰更替中煙消雲散。但以他的博學多聞,肯定聽過類似的表述,那便是“殷鑒不遠”:前一個覆滅的王朝會成為後一個王朝的鏡子,時代過去得并不久遠。對劉義慶來說,這句《尚書》中的話直可以說是感同身受。他出生的那一年,東晉還有十七年的國祚,當他着手纂述《世說新語》時,晉朝覆滅也不過隻有十餘年而已,書中提及的那些晉代衣冠士人,對劉義慶來說,鮮活得甚至不像是曆史人物,而是觸目猶可望見背影的當世名人。即便是王導、溫峤這樣東晉的開創元老,距離自己也并不超過一個世紀,比起生活在21世紀初的我們回望20世紀初的辛亥革命,還要熟悉親近。曆史鏡中他們的舉止言語,對劉義慶來說猶然可見,餘音可聞。

遺憾的是,劉義慶并未留下一篇序言或是跋文,說明他纂述《世說新語》的緣由。是以,當他将王導與溫峤二人谒見明帝的這則故事,輯入《世說新語·尤悔》中時,他的心中究竟是何想法,難以盡情揣度。但仍有一些草蛇灰線,或許能引人探查幾分他的個中動機。就像鏡子中的華發,昭示着歲月侵染的痕迹一樣。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本文出自2023年5月12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世說》中的B02-B03。

「主題」B01 世說

「主題」B02-B03 史鏡的低語

「主題」B04 事後的“先見之明”

「主題」B05 名教的表演

「主題」B06 枭雄的傳奇

「主題」B07 人性的曲直

「文學」B08 《艱辛時刻》:“香蕉共和國的權力迷宮”

撰文|李夏恩

俱見

寒門鏡中的名士之書

纂述《世說新語》時,劉義慶已經年近不惑。在正值興衰更替之際的時世,這個年紀已然可以站在當下風潮中瞻前而顧後。橫跨晉宋之交,去前朝未遠,入新朝猶近,有利于延頸關照曆史之人看得更加真切,這一點自不待言,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更能清晰地從這些曆史人物身上照見自己。比起在古今對照中發現的那些相同點,那些不同之處,反而更展現出引鏡自照者的心事。若論起劉義慶與書中王導、溫峤這些晉代名士最大的不同之處,乃是他的出身。《世說》中的人物盡皆出自所謂的士族,而劉義慶,雖然是新朝劉宋的皇室宗親,貴為臨川王,但他的出身卻并非士族,而是所謂的寒素庶族。無論是綿延數百年的琅琊王氏,甚至是在被劉宋王朝傾覆的前朝皇室河内司馬氏面前,劉宋一族都隻能屈居寒門末流。縱然帝王可以憑借政治權勢與士族門第一時相抗,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更像是皇室借助高門士族來自擡身價。縱使皇權亦無法動搖士庶門第的霄壤之别。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鄧縣南朝劉宋時代墓畫像磚,商山四皓圖。

中書舍人王弘的尴尬遭際,劉義慶必定有所耳聞。王弘乃是宋文帝劉義隆的愛遇寵臣,他雖然姓王,卻并非出身高門士族琅琊王氏。一次,他向宋文帝求取士人身份,對方回答他說:

“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當判耳。”

王球正是東晉名相王導的曾孫,也是當時琅琊王氏聲譽最著的名士。為了給寵臣成為士人增添更多勝算,宋文帝特别吩咐他“若往詣球,可稱旨就席”——企圖用皇權意旨威迫王球就範。但王球的回應隻是舉起手中的扇子,說:“若不得耳。”王弘隻得回到宋文帝面前啟聞自己的遭遇,宋文帝的回答也隻是一聲歎息:

  

“我便無如此何。”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宋文帝像,出自明刻本《三才圖會》。

士庶有着難以跨越的鴻溝,縱使是劉義慶樣的劉宋皇室貴胄也不能輕身越過。仔細檢視劉義慶的出身就會發現,他不會不格外在意自己的出身。他的生父劉道憐,乃是劉宋開國之君劉裕的二弟。這位二弟雖然在劉裕征戰四方時作為後方留守,也曾在征讨廣固時立有軍功,但史書對他的記載卻是“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為,多諸鄙拙”一派貶斥之辭。他被出嗣的嗣父三伯父劉道規,雖然史書記載“少倜傥有大志”,但早在劉義慶童稚之時便英年早逝,即使他是劉氏兄弟中文化水準最高的一人,也沒有留下可供劉義慶熏染的隻言片語。至于劉義慶那位當上皇帝的大伯父劉裕,雖然作為開國之君戰功理政無不粲然可觀,但為士族最看重的文化水準卻同樣令人蹙額,史書中委婉的表述是劉裕“少事戎旅,不經涉學,及為宰相,頗慕風流,時或言論,人皆依違之,不敢難也”——換言之,隻是因為他的權勢強迫人們不敢質疑他的文化水準。他的書法水準特别能顯示出他真實的教育程度。《南史·劉穆之傳》直截了當地記道“帝書素拙”,他的侍臣劉穆之在勸谏他對書法“小複留意”而不得後,隻得讓劉裕像小孩學字一樣“縱筆為大字,一字徑尺無嫌”,為了寬慰宋武帝,他還特意解釋說寫大字“既足有所包,其勢亦美”。劉裕這一次很聽從勸谏,但縱使如此“一紙不過六七字便滿”。南朝的史書對這位開國皇帝尚多委婉回護之辭,而與劉宋敵對的北魏,則直接說劉裕“僅識文字,樗蒲傾産,為時賤薄”,完全是一個為鄉人看不起的賭徒無賴。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鄧縣南朝劉宋時代墓畫像磚,儀仗圖。

比起教育程度,劉氏家族的起源,更會讓劉義慶如鲠在喉。《宋書·武帝本紀》将劉氏家族追溯到漢高祖異母弟楚元王劉交,聲稱劉裕乃是劉交的二十一世孫,但無論是史書的撰著者,還是包括劉義慶在内的劉氏家族自己,都知道這不過是為了自擡身份的附會之詞。這套看似冗長而高貴的家族系譜,遠不如敵國北魏史官的譏貶之辭更符合事實:“其先不知所出,自雲本彭城人,或雲本姓項,改為劉氏,然亦莫可尋也,故其與叢亭、安上諸劉了無宗次”,後者才是世人對新朝暴發戶的真實看法。無論是文化水準,還是出身門第,都與劉義慶顯貴的王子身份格格不入,而這也是他,乃至于執掌天下大權的劉宋皇朝無法改變的鐵律。在劉義慶撰著的書中,有兩部著作特别能展現出他對自己出身的焦慮,記述家鄉徐州先賢名人的《徐州先賢傳》和仿照漢代史家班固《典引》“以述皇代之美”的《典叙》。

這兩部近乎為劉宋出身自辯的著作,就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在劉宋王朝傾覆後不久,便失傳了。他唯一流傳至今并且為人津津樂道的著作,便是《世說新語》。而這部書中的人物,雖然與劉義慶那些出身寒微的祖先同處一個時代,卻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但這并不妨礙劉義慶可以從中上下其手,加入與劉宋皇族毫無親緣關系,卻同出一鄉的彭城劉氏的名人來移花接木,混淆視聽。彭城劉氏的人物在《世說新語》中出現了五位。在《品藻》中長于鑒識名士的劉讷,同時也是西晉大名士賈谧的“二十四友”之一。魏晉之際的劉邵,同樣以人物品藻而聞名。另一位劉疇,其才識與雅量據說讓王導都甚為佩服。當他被數百胡人圍困在塢壁中時,他毫無懼色地援笳吹奏起出塞入塞之聲,竟然使“群胡皆泣之而去”。但這些人除了與劉義慶同姓之外,與劉宋一族毫無瓜葛。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鄧縣南朝劉宋時代墓畫像磚,墓主人像。

與劉宋一族關系最密切的當數劉牢之,他是少數姓名出現在《世說新語》的非士族人士之一。這位武将世家出身的猛将以“一人三反”名著史冊,他與劉宋一族的關系是,劉裕曾是他的部将,在他最後一次反叛失敗,自殺身死後趁便将他的軍隊收攏己有,成了将來篡位奪權的資本。在《世說新語》中,劉牢之出現的地方隻有一次:

“孟昶為劉牢之主簿,詣門謝,見雲:羊侯,羊侯,百口賴卿。”

着實很難将這樣一位赳赳武夫與衣冠士人雜然并坐在一起,是以也不必太過刻意。畢竟,一部講述名士舉止言行的書,那些高門士族才應該是名副其實的主角。

但劉義慶纂述此書的個中真意,恐怕并不在于像在蜜糖中偷放糖粒那樣塞進幾個同鄉同姓的名士來混淆視聽,這未免太過做作,而且也太過不顯眼——倘使不是今天的學者刻意從書中摘出這些姓名加以研究,那麼這條隐線幾乎無法覺察。這些畢竟都是旁枝側節,真正要直抵的根本,恰恰在于這些名士的來源。出身士族固然是名士天然的資本,但僅僅擁有這一資本并不足以跻身名士之列。成為名士的必要流程,乃在于品評。品藻高低流品,對名士來說,才是真正的生死判決。

劉義慶顯然谙熟此道,在《世說新語·方正》中,他特别講述了一則溫峤的轶事:

“世論溫太真,是過江第二流之高者。時名輩共說人物,第一将盡之間,溫常失色。”

溫峤作為晉室南渡的輔弼勳臣,功績卓著,其行止修養,更是罕有其匹,但縱然如此,卻能夠為人物品藻而“常失色”,足可見品藻于名士來說,是何等性命攸關。而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恰恰通過列舉名目,将前朝名士分門别類歸入其中,雖然隻是胪列舉止言行,并未加諸片語點評,但是讀者根據不同門類一一看過之後,自然可以品評流品高下。

劉義慶固然自己無法跻身士族之列,但他卻通過纂述《世說新語》将品藻士人流品之權,悄無聲息地操作手中。這多少也解釋了劉義慶為何如此青睐裴啟的《語林》一書。清人馬國翰在輯佚《語林》時雲:“劉義慶作《世說新語》,取之甚多。”而現代學者林憲亮通過将輯佚《語林》條目與《世說新語》比對,發現《世說新語》有82條故事與《語林》相同或相似,占現存《語林》條目的44.32%,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比例,甚至兩者的叙事内容和藝術風格也高度一緻。在《世說新語》中,劉義慶特别提及東晉士林對《語林》的喜愛:

“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

劉義慶毫無疑問是衆多喜愛《語林》的讀者之一,并且從《語林》中大量汲取材料加入自己的《世說新語》之中——當然,在古代,這種文字互相抄傳并不算是“洗稿”。但另一個原因是,他很可能從裴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盡管裴啟是《語林》這樣一部士林暢銷書的作者,但他自己卻籍籍無名,生平唯有“東晉處士”四字而已。并且《世說新語》中還記載了他曾經受到過第一流名士謝安的輕诋,聲稱裴啟《語林》中關于自己的兩段話“都無此二語,裴自為此辭耳。”并且将引稱裴啟《語林》所載作《經王公酒垆下賦》的名士庾龢斥為“君乃複作裴氏學!”《語林》一書,也因為謝氏的打壓“遂廢”。

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記載此二事,自然深知個中原委,一本流傳士林的佳作,卻可以因為一位高門名士的輕诋而輕易書廢。作者明明如此富有才華,卻因之而遭受打壓,湮沒無聞,甚至連反抗發聲的資格都沒有。同樣出身寒門庶族的自己,不會不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但自己卻不同,他是新朝顯貴,是開國之君的侄兒,是當朝帝王的堂兄,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源,網羅名士,纂述《世說新語》這樣一部分門别類品藻士人的手冊,借助自己的影響力,讓它成為士林乃至整個社會認可的名士教科書。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魯迅《古小說鈎沉》中輯錄裴啟《語林》的手稿,今人所讀的《語林》一書,即以魯迅輯錄本為底本。

不能不說,這或許才是劉義慶對那些高高在上且無可奈何的高門士族最文雅的報複。他讓王導、溫峤這樣的士林領袖成為自己筆下分類品評的對象,讓這本書成為了一面鏡子,既照見出身如此寒微而地位如此顯貴的自己,也照見了那些高門士族的言行舉止。

但這面鏡子照見的,不僅如此,它不僅照見現實與曆史,還可以照見曆史的曆史。

未答

照見曆史的曆史

“溫未答。”

面對晉明帝提出的問題:“前世是以得天下之由”,溫峤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緘默不語。直到王導開口才打破了這鏡子般的沉默:

“溫峤年少未谙,臣為陛下陳之。”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南宋刻本《世說新語·尤悔》。

在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王導與溫峤,是最常出現的兩位名士,他們幾乎可以作為東晉名士的代表人物,無論是在舉止言語,還是在德行事功上,他們都足以堪稱個中佼佼者。是以,他們谒見晉明帝司馬紹的那段對話,也值得作為一面别具意味的鏡子,加以悉心拂拭端詳。這則收錄在《尤悔》一章中的轶事是如此的與衆不同,對劉義慶來說,它不是立足現實去遙望曆史人物講述他們那個時代的現實,而是曆史人物在遙望比他們更古老的曆史。

為了更好地了解這則故事,首先需要考證的是這段對話可能發生的時間,《世說新語》中絕大多數故事都沒有标明具體的時間地點,這也是它備受後世史家诟病的原因。但一些蛛絲馬迹卻可以推斷出它發生的大緻時期。首先是文中“王導、溫峤俱見明帝”。“明帝”的出現很容易讓初讀《世說新語》的人誤會是已經登基為帝的晉明帝司馬紹。但在《世說新語》以及同時古人的著作中,用後來的官位谥号來作為稱謂是很常見的做法。就像那則著名的“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轶事的開篇便是“晉明帝年數歲,坐元帝膝上”。而後面王導提到“溫峤年少”,更佐證了這一點。晉明帝登基時,溫峤已經三十四歲,斷然稱不上年少。是以,這件事隻可能發生在明帝尚未登基,仍是太子之時。

溫峤初次與太子司馬紹和王導見面,是東晉在建康建立的317年,這年六月,溫峤作為忠于晉室的名将劉琨屬下,前往建康拜谒新進登基的晉元帝司馬睿。這一年,溫峤雖然二十九歲,但是還當得起“年少”二字。是以,從王導聲稱溫峤“年少”來看,這場對話最可能發生的時間,正是在溫峤剛到建康不久,被委任為太子東宮官職太子中庶子的前後,也就是東晉初創的歲月。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王導《省示帖》。

王導、溫峤與時為太子的司馬紹三人的會面,在年齡上有一個值得注意的重點,也決定了他們在這場對話中各自扮演的角色。司馬紹與溫峤初次見面時,年齡最多隻有十八歲,溫峤比他大十一歲;而王導卻比溫峤更大十二歲。是以,對年輕的太子來說,溫峤像是他年歲較長的兄長,而王導則像是他的父輩。比起溫峤是從北方而來的新進名士,王導卻是輔弼自己父親晉元帝登基的王佐元勳。是以,當溫峤對太子提出的問題沉默不語時,唯有作為長輩的王導,才有資格打破這沉默,并且向年輕的太子具體而直接地講述那個問題的答案。

就像許多王朝的開端都不堪細看一樣,無論怎樣光明正大的理由,道德隆盛的頌詞,都難以掩飾滲透進每一個毛孔中的斑斑污血,以至于那些所謂的開國之君的創業神話,和建政伊始紛紛湧現的祥瑞國寶,都成了鬼臉上塗抹的雪花膏。而這些雪花膏下面累積縱橫的污血,恰恰就成了國朝曆史中最真實也最敏感的曆史。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溫峤墓誌,2001年2月至10月,南京市博物館在下關區郭家山發掘了四座東晉磚室墓,其中M9出土了一方磚質墓志,志主為溫峤。

這段曆史,對溫峤這樣修養深厚的名士來說,不可能一無所知,畢竟,那曾經是他的先輩親睹,甚至親身經曆的一切。但或許是礙于君臣名分,或許是在子孫面前不當言及父祖過惡的禮法,他選擇了沉默。王導應該是看出了這一點,是以用“溫峤年少未谙”來回護了這個年輕人尴尬而不失禮貌的沉默。自己已然是他的父輩,是以可以不必太過顧忌地講述這段前塵往事。于是他“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

宣王司馬懿到文王司馬昭的事迹,是晉朝的創業史,也是王導口中的充滿誅戮殘殺的血腥史。而且比起傳說中的湯武革命、高祖建漢的偉業,顯得更加卑劣下作。劉義慶在纂述這段簡明文字時,腦海裡會非常清楚這短短二十餘字背後發生的一切。就在《世說新語》克成的數年前,由當朝最負盛名的史家之一裴松之注解陳壽《三國志》克成,上呈宋文帝。裴松之的注解引用各種典籍達二百一十家,注文字數相當原文的三倍之多。書中原本隐約其文的隻言片語,全都依靠詳盡的注解加以闡明。特别是晉室創業的那段不堪曆史。晉朝始祖司馬懿“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指的正是他在魏明帝曹睿死後發動的高平陵之變。當魏明帝疾笃之時,司馬懿曾是他榻前托孤之臣,但他卻趁幼主曹芳和大将軍曹爽前往明帝高平陵拜谒之際,發動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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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武帝司馬炎像,出自《曆代帝王圖》。

這是一場策劃已久的血腥奪權,他與兒子司馬師“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面對對手早就設計好的預謀,曹爽選擇放棄抵抗,他把刀扔在地上,相信 “我亦不失作富家翁!”決定投降,但司馬懿最終還是迫令皇帝下诏,誣陷曹爽“包藏禍心,蔑棄顧命,乃與晏、飏及當等謀圖神器,範黨同罪人,皆為大逆不道”,“收爽、羲、訓、晏、飏、谧、軌、勝、範、當等,皆伏誅,夷三族”。在被司馬懿誅夷三族的人中,何晏、鄧飏、丁谧等人都是聲震天下的高門名士。另一位曹魏名将,名士王淩,則因不滿司馬懿專擅朝政,聯合兖州刺史令狐愚謀立楚王曹彪為帝,事洩自盡,同樣也被夷滅三族。

這場屠殺之後,與曹魏親善的名士大族幾乎被斬焉殆盡。而在司馬氏奪權路上最令人切齒唾罵的一頁,當數司馬昭弑殺高貴鄉公曹髦,這件事實在太過泯滅天良,以至于陳壽在入晉後撰述《三國志》時,都不得不隐約其文。

裴松之詳盡的注解,則揭開了這場政變最殘酷的一幕。當這位年輕的皇帝率領僅有的殿中宿衛蒼頭官僮,親自駕車沖出宮門,盡管司馬懿部将賈充率領的軍隊擊潰了皇帝臨時拼湊的老弱宿衛,但皇帝“猶稱天子,手劍奮擊,衆莫敢逼”——年輕皇帝的凜冽氣焰一時震懾住了賈充率領的逆軍。

“事急矣!當雲何?”

司馬昭豢養的太子舍人成濟問賈充。賈充的回答,根據裴松之引用《漢晉春秋》的記載是“畜養汝等,正為今日。今日之事,無所問也!”更早的一本史書《魏末傳》的描寫則更加兇狠而簡潔,成濟問“殺邪?執邪?”賈充的回答也隻有兩個字:

“殺之!”

“濟即前刺帝,刃出于背”。這就是高貴鄉公曹髦最終的下場,但這起事件的結局卻更加充滿血腥的諷刺色彩。《世說新語·方正》中特别摘選了當時的一段對話。當高貴鄉公被弑,内外喧嘩之際,司馬昭詢問德高年劭的大臣陳泰應該如何平複人心。陳泰回道:“唯殺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又問:“可複下此不?”陳泰答道:

“但見其上,未見其下。”

陳泰的方正之言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奉命殺死皇帝的成濟被當作弑君的替罪羔羊被司馬昭下令處決。不甘充當司馬氏血手套的成濟兄弟“不即伏罪,袒而升屋,醜言悖慢”,最終被射死。直接下令的賈充卻成為司馬昭的親信,加官進爵。

司馬氏天下基業,便是踩在如此血污不義的屍山血海之上。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1960年4月,南京西善橋宮山北麓南朝帝王陵墓中,南京博物院的考古工作者在發掘太崗寺新石器時代遺址時發現,現為南京博物院鎮館之寶之一。

當然,從更高尚的道德主義角度出發,可以認為王導向年輕的太子講述這段血腥創業史的目的,是秉持一顆至正至公之心,向這位未來皇帝揭露曆史真相,引起他的怵惕之心,讓他檢討先輩犯下的罪行,竭力改過以洗刷污點。從太子的反應“覆面著床”來看,他确實因先輩的罪行而羞愧不已。

但或許,對王導來說,這番曆史的訓誡,更有一層更深的含義。因為王導自己便是士族首領,而太子的父親司馬睿是以登基稱帝,端來士族的推戴擁護。一旦士族決定不再擁戴司馬氏,那麼他坐下的龍榻便會岌岌可危。就在這番對話之後最多不過三年,王導同族的另一位士族領袖王敦發動叛亂,輕而易舉地攻下健康。太子的父親晉元帝憂憤而死,太子司馬紹本人也險些遭到廢黜。王敦忌恨太子聰穎,是以刻意散播太子不孝之狀,并且聲稱都是溫峤所說,“溫嘗為東宮率,後為吾司馬,甚悉之。”

當溫峤來拜谒王敦時,王敦刻意當着衆人面問溫峤:“皇太子作人何似?”溫峤卻回答說:“小人無以測君子。”将太子比作君子。聽到這個回答,王敦聲色俱厲,企圖用威勢逼迫溫峤,問道:“太子何以稱佳?”

但溫峤卻并未為之所動,答道:“鈎深緻遠,蓋非淺識所測。然以禮侍親,可稱為孝。”

太子的地位被保住了,繼承帝位,并最終在王導與溫峤的輔佐下挫敗王敦之亂。盡管這段曆史已然是先前那場問答對話的後事,但它卻從另一個角度揭示出王導講述曆史的深意,司馬氏創業“誅夷名族”的行徑,早已種下了對士族的原罪。如今,是士族不計前嫌托起司馬氏的國祚,負有原罪的司馬氏理應與士族分享權力,以期洗滌身上的原罪,繼續綿延國祚。而太子最後的回答,正是王導期望得到的答案。仿佛王導放在太子面前的那面曆史之鏡,在現實發出了回音:

“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祚安得長”

當曆史照見現實

沒人知道那道白虹是因何出現在這裡,劉義慶隻看到這道白色發光的帶子,莫名進入了自己的内室,啜飲着本該屬于自己的粥。他忽然奪過碗,把它扔在階前。就在這一刹那,風雨大作,振動庭戶,良久才消失。

這一年是公元443年,距離東晉覆亡已經過去了23年,《世說新語》業已在四年前克成。而他自己現在身處廣陵,卧于病榻之上,卻看到了這般異象。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鄧縣南朝劉宋時代墓畫像磚,武士出行圖。

白虹飲粥的異象,之是以讓劉義慶心惡,原因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病況,而是它所預示的兇兆。這位博覽群書之人,不會不知道諸葛恪的轶事。這位東吳名臣,據說從新城外出前往東興的船上,就出現了一道白虹。根據《吳志》的記載,這是諸葛恪最終被誅滅的噩兆。如今,白虹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裡,難道它也昭示着自己将會遭受同樣的厄運嗎?

回望曆史,自己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畢竟,他已經見證過死亡降臨的模樣。十八年前,他親身經曆了一場慘酷的宮廷政變,他的兩位堂弟,原本應該繼承皇位的劉義符和廬陵王劉義真被殺,而他們被殺的原因,是自己的另一位堂弟劉義隆想要謀奪皇位,而這位弑殺兄弟之人,便是如今可以輕易決定自己生死的宋文帝。不僅如此,幫助他篡權奪位的三名有功之臣徐羨之、傅亮和謝晦也接連被宋文帝處死。之後,宋文帝接連誅殺了一批重臣名士,包括兖州刺史竺靈秀、名将檀道濟、丹陽尹劉湛。就在劉義慶看到白虹的這一年,他又處死了劉氏的另一位宗親雍州刺史劉道真。

誅殺的死亡令步步緊逼,劉義慶距離死亡恐懼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年前,他的堂兄彭城王劉義康因為被宋文帝猜忌,被徙往豫章。當時劉義慶正在江州纂述《世說新語》,或許是兄弟間親情流露,也可能是受到自己纂述的《世說新語》中那些真性情的名士的影響,他與劉義康“相見而哭”。而這自然引發了宋文帝的猜忌,認為劉義慶與劉義康同病相憐,意圖不軌。

得知猜忌消息的劉義慶驚惶終夜,直到他的姬妾告訴他聽到了烏啼聲——這在當時預示着吉兆,次日,他被任命為南兖州刺史,逃過一劫。

“籠窗窗不開,烏夜啼,夜夜望郎來”。如驚弓之鳥的劉義慶寫下了《烏夜啼》歌,流傳後世。如果這位生活在死亡恐懼中的人回望曆史時,或許會想到《世說新語·尤悔》中的那場對話,他或許會發覺,曆史與現實是何其相似。劉宋政權的創立甚至比司馬氏還要殘忍。當年司馬氏取代曹魏後,尚且留下曹魏的末代皇帝曹芳,封為齊王,加以恩養。但劉裕在取代東晉後不久,便派人将心甘情願将權力禅讓給劉宋的東晉末帝司馬德文“以被掩殺之”。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世說新語〉風物:魏晉人的生活日常與文化》,作者:餘佐贊,版本: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3年5月。

劉裕自此打開了一個血腥的籠頭。八百年後,南宋史家胡三省評論此事道:“自是之後,禅讓之君,罕得全矣”。

或許是因為死亡太過迫近,卻又飄忽不定,是以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之外,又編纂了另一部著作。在這部題為《幽明錄》的著作中,劉義慶講述了一個與《世說新語》中司馬氏創業曆程風味迥異的詭異之事。

“魏武帝猜忌晉宣帝子非曹氏純臣。又嘗夢三匹馬在一槽中共食,意尤憎之。因召文、明二帝告以所見,并雲:‘防理自多,無為橫慮。’帝然之。後果害族移器,悉如夢焉。”

仿佛司馬氏最終篡奪曹魏建晉的種種血腥不義手段,乃是早在曹操夢中就已注定的天意。但縱使真的存在這場征兆之夢,它也隻是曆史之夢,并不足以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曆史之鏡照出的,也并非夢幻虛景,而是切切實實發生的一切,所有前因後果,自有勾連如鎖鍊一般連綿不絕。從曆史的因果來說,“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并非全無道理。

在《幽明錄》中,劉義慶也講述了一個關于鏡子的詭奇故事。在宮亭湖(即今鄱陽湖)畔山間,有數枚石頭,形圓如鏡,明亮得并且可以照見人影,被稱為“石鏡”。有一天,一個過路行人,不知出于怎樣的心理,竟然用火熏燎其中一枚石鏡,導緻它不複明亮照人。詭異的是,那個讓鏡子失明的人,自己也忽然失了明。

石鏡如此,史鏡亦複如是,那些企圖塗抹遮蓋曆史的人,也是在戳瞎自己的雙眼,回避正視自己過去的人,同樣也無法看清自己的未來。劉義慶或許明了這個道理,不過,曆史卻不會再給他更多仔細體會的時候。在見到白虹異象的一年後,劉義慶去世,因病壽終正寝。

他死得恰到好處,以至于不會看到自己身後那串長長的死亡名單。根據羅振玉在《補宋宗室世系表序》中的統計,劉宋皇族158人,“子殺父者一,臣殺君者四,骨肉相殘殺者一百有三,被殺于人者有六”。劉義慶的五個兒子中,有兩名死于非命。

劉義慶死後35年,劉宋滅亡。篡宋建齊的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對前朝有樣學樣,在奪權後殺死了劉宋的末代皇帝劉準。至于劉宋皇族的其他成員,史書隻用一句話交代了他們的下場:“宋之王侯,無少長,皆幽死矣”。

“祚安得長?”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鄧縣南朝劉宋時代墓畫像磚,這兩隻守護着幽明死亡世界的神獸名叫“千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