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海邊(3)
禍不單行,有一天,周亮又平白無故摔了一跤,半昏迷,結果送去醫院,居然是腦梗,缺血性腦血管堵塞,也就是平時大家常說的中風了,進行了溶栓治療。好後臉有點歪,走路腳一踮一踮的。遵照醫生吩咐,要讓他經常活動,要不然癱在床上了就更難招呼。他好像是被走路摔跟鬥吓壞了,想讓他活動非常困難,差不多就是拉鋸戰。媽媽沒事幹,可以陪他一起運動。
周亮他們從前在小區專門有個約好固定碰面地方,等人齊了,然後,結伴到公共汽車站,坐同樣哪路車去什麼廣場。或幹脆直接走路,一樣路線去哪兒玩。反正這些人知道或想去的地方就隻有那麼幾個,從不會把誰弄丢了。他們走在路上安安靜靜的,偶爾說兩句彼此貌似聽懂了意思、外人卻反而無法了解的話,人畜無害。媽媽指與周亮交往的那幾個同樣弱智的朋友。
她母子倆在小區紫藤架那裡碰到他們,有缺德鬼直接喊他們叫江南七怪,當然人數沒那麼多。她加入他們那夥開始很别扭。
其實早前大家就認識她,家長來了。有些從前好像是漁下堡一個村的人,而有的人并不是,從沒說過話。媽媽尋思可能認得他們的父母。如果問比較尴尬,有兩人願意回答,其他人不喜歡與生人說話。媽媽經常講兒子周亮的智力隻有五歲,停留在他發燒吃藥壞了腦袋瓜那個年齡。周小染懷疑,他覺得哥哥不止,至少十五歲,他多半是在媽媽面前裝,愛撒嬌,都是慣勢出來的。比如在弟弟周小染面前就正常得多,媽媽相信周亮那些朋友情況也一樣。他緊張地抓住其中一個的手,大聲說:
“你去跟她吹牛。我很快回來。”
那人為難地說:“我怕吹破了。”
“你根本不用怕她,是我媽媽,”周亮給他打氣說,“實際上她人很好講話。她不會得罪你的,可以放心。對她沒好處。”
“如果她要去找你怎麼辦?”周亮的朋友擔心地望着那大籠夾竹桃樹旁邊圓拱門。
那地方有個多邊形金漁池,還有假山。
周亮絲毫沒加考慮:“攔着她,别讓我媽媽知道我去了哪裡。”他急匆匆走掉了。
那家夥等周亮消失以後,隻得硬着頭皮從假山後面繞出來,他瞧見媽媽正在發呆。
“你不想過那邊去找人跳舞。”他問。
媽媽友好地點點頭,說:“我不跳舞。”
“你沒有去那邊吃東西?”他又問。
“我不餓。”媽媽說。
她想起周亮小時候飯量大,吃得下三碗。那種三鮮包可以吃四個,不喊他就不停。
“确實沒意思。你家周亮喜歡跳。”
“沒看見他在跳舞。他一個人去哪裡?”
“我不說。他不準我告訴你,會罵我。”
“周亮從來都不罵人的。”
“有時候他也會罵。”旁邊那人插嘴說。
“在家我沒聽見他罵過誰。”媽媽笑了。
“我今天不上班。”有個人突然說。
“周亮他是長白班,會忙一天。”
“他叫大家别說出來,肯定要怪你。”
“你們在廣場玩,會上什麼班?”
媽媽當場感覺到有些奇怪。
“你家周亮平時在家都睡得早。”
“看完了電視劇就睡了。”
“周亮說他不愛看電視劇,想上班。”
“有家長守着,周亮晚上一般不敢出來。他害怕沒了公共汽車,回家晚大人會怪。”
“幹這種工作終究是侍候人的。”
“唉,也不能呆在家裡吃一輩子父母。”
“你跟周亮有點那個吧……你倆的關系密切,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和你們玩。”
“怕你是聽别人胡說,他們愛造謠。”
“偷油婆,不是周亮的婆娘。”
“他請她吃過十七次蛋炒飯,我數了。”
“周亮還幫她掃完那條街。”
媽媽越聽後面越糊塗,直聽得心驚肉跳。
他們好像是,努力想避開這個話題,車臉偷看媽媽。然後刹不住車,又有人說話。
“偷油婆多半是想騙周亮的蛋炒飯。”
“那個臭婆娘,身上臭死人。”
“她喜歡吃怪噜炒粉。我親眼看見過。”
“偷油婆其實人很好的,周亮喜歡她。”
那邊一小群怪模怪樣家夥接連不斷嘲笑。
“老實說,她除了掃街,還掙外快。”
“她的另外一個工作就是陪我睡覺。”
“想得美,偷油婆喜歡的本來是周亮。”
“我清楚周亮哥很愛她。”一個人說。
“哪天我非報仇不可。”另外那大嘴說。
“周亮搶了你老婆。”他們哄然笑起來。
是以那時候,媽媽也經常見到周亮那幾個長得歪瓜裂棗的朋友,不了解情況,還以為小群體裡居然有個瘋婆子,這是媽媽原話。她一輩子愛勞動,從沒有跳廣場舞的習慣,總覺得公開場合那樣蹦蹦跳跳不好意思。當他們回到家裡,她覺得太累,一屁股坐沙發上,與來看父母和哥哥的周小染說,那些人要麼閑得無聊,有功夫那樣又唱又跳,倒不如,找點正事幹順便掙點錢。要麼就和老大一樣腦子不怎麼管用。
媽媽突然想起,周亮他們在一起打架嗎?
“老大,你先告訴我,偷油婆是誰?”
“用不着你管!”周亮吼。他惱羞成怒。
“你不準沖媽媽又吼又叫!”李小染說。
周亮仍然臉紅耳赤,但他害羞地立馬垂下頭來。他冒火時眼睛瞪大,像兩個銅鈴。
“我不是喜歡管你。媽媽怕人騙了你。”
“的确,我要找人打架。”周亮擡頭講。
“有誰欺負你,”弟弟說,“我幫你!”
“想跟人打架可不行。警察會抓你。”
“如果講你不愛她,又怎麼會吃醋呢?”
周小染笑着說。媽媽已把廣場上聽到的周亮那幾個好朋友的對話告訴了小兒子。媽媽覺得她了解不了,聽他們意思,老大喜歡一個掃街的,還去幫她忙,甚至都當成了是自己在上班。她希望周小染順路去打聽清楚,那女的什麼人,但願不是騙子。
“我哥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人騙的。”李小染不以為然,“錢你替他保管,他身上也就是有點零花錢。頂多騙碗蛋炒飯。”
“要是他真喜歡那個人呢?”媽媽說。
“我媽也愛說些笑話,他們能夠當真。”
“你就别替他操這種心了。”丈夫在旁邊氣不打一處來,他好像煩周亮。是的,周亮從病了,甚至更早,當爸的少有關心。
“我不關心兒子,莫非能夠指望你。”
“他傻不拉幾那樣,有人看上他才怪。”
“一個掃大街的,連年齡都沒弄清楚。”
“你就别折騰了。他活一天算一天。”
“哪涼快,你給我哪呆着去。”她說。
“我是替你們害臊,也不怕鄰居笑。”
“我有啥好怕的,正大光明的事。”
“你從苦李井帶來那人還嫌丢人不大。”
“那件事都過去十二年了。”媽媽說。
“我可給你們記着的。”爸爸冷笑。
“你别陰陽怪氣那幅樣子,記着怎麼樣,不記得了又怎麼樣。為這家我沒私心。”
媽媽突然哭了。周小染臉上表情一貫變化不大。“我爸你少講兩句!”他車臉說。
爸爸氣呼呼拉開門出去。媽媽沖着他背影說,最好死在外面,有本事晚上别回家。
“我媽講話也别那麼難聽。”李小染說。
“你們盡管都來怪我。”媽媽繼續哭。
“但是,我的脾氣是很古怪的,”周亮突然說,“無論是我喜歡的女人還是我根本不喜歡的女人,我都隻想要她陪我睡覺。我最讨厭任何人幹預我的私事,包括對媽媽你我一樣煩。也許隻有她是例外吧!”
周亮說這句話臉卻對着弟弟,口氣像警告他少管閑事。他還從來沒有這麼不客氣。
“那麼,你都已經跟她睡過覺了?”
李小染這樣問法,媽媽當場有些尴尬。周亮臉上流露出更多驚異,嘴角裂開笑笑。
“睡過了,但是要憑她的興趣。”
那種精明的女人都很難對付,媽媽表示了解地點點頭。周亮擡頭繼續凝望着他倆。
“但沒有像爸爸和媽媽那樣睡過。”他緊張地對弟弟說,“也沒像老三你和老婆那樣。我們躺在床上,我沒有準她脫光我的衣服褲子,害怕從她住的那地方出來找不到。我不可能光着身子回家,媽媽要是問起衣服呢,丢哪裡了,我想得頭痛可能也想不起來。我怕爸爸打我,媽媽又哭。”
“這種話以後别到處亂說!”媽媽撐起身來,“你想去找她玩,盡管大膽去找。”
“你如果罵,那我就不去了。”
“沒有,”媽媽說,“我不會罵你。”
“我給了她錢,”他問,“你也不罵?”
“媽媽不罵。”她紅着臉說。
“謝虼蚤告訴我——他是我們大哥,他家更有錢,賠了五十多塊。你那天見過了他的——謝虼蚤說和女人抱着睡她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媽媽,我怎麼從沒聞到過。”
“你别再說了。”媽媽轉身想走開。
“謝虼蚤講有喝牛奶的味道,對不對?”
“越說越離譜,叫你别往下說。”
“喊你别胡說八道!”李小染提高嗓門。
周亮承認,在旅社他也跟别的女人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