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琍又被嘲。
她以她47歲年紀硬演28歲大美女的勇氣;厚重且不合适的齊劉海頭套;紅皮衣配紅毛衣再加金耳環的豔俗服化……
成功塑造了國劇女性角色又一反面教材。
但往深處想。
吐槽一位成熟女演員演得不夠美,不夠“嫩”,也像是一種偷懶的批評。
一部劇的崩潰隻需要演員背鍋麼?
Sir存疑:
龍城
改編自笛安的《西決》《東霓》《南音》,“龍城三部曲”。
當年在《最小說》上連載,後來出書,創下百萬銷量記錄,在少男少女群體中風靡。
它比少男少女戀愛的純疼痛文學稍微深刻,比真正的嚴肅文學又多些少女傷春。
按理說,改編成電視劇的空間還算是大的。
進可完善細節,做成家庭史詩;退能根本就走向虛幻,拍成文藝的青春疼痛。
可劇版偏偏選擇了最不符合原著的一種風格:
中年家庭倫理。
說它中年,倒不是Sir也跟着網友口風嘲演員年紀大,而是劇集整體給人“衰老”的印象。
一方面是剔除了原著的激情和尖銳。
另一方面,正如大多數觀衆所吐槽的,選角。
尤其女主馬伊琍。
但Sir不認為此劇選角是一種“錯誤”,反而是一種“錯位”。
關鍵就在國劇諱莫如深的那個字:
“性”。
00
先簡述《龍城》的故事。
一個複雜的傳統大家庭。
鄭家四兄弟,老大,鋼廠勞工家庭,兩口子擅長互相折磨、一起腐爛,女兒是女主角鄭東霓(馬伊琍 飾),明豔大美女,幾乎沒感受過家庭的溫暖,高中後辍學去新加坡做歌女,一路靠自己、更多是靠男人過上了精緻生活。
老二家工程師家庭,早亡,留下鄭西決(白宇 飾)從小寄住在三叔家,長大成為中學實體老師。
老三家做生意,家底還算豐厚,這使得他們家除了可以供養自家的小公主鄭南音(李婷婷 飾),還能全資收留鄭西決、偶爾讓鄭東霓将“叔家當自家”。
“三叔家”就是所有人的精神紐帶,是所有故事的大學營。
兩口子以極大的包容,寬恕着這個家裡發生的一切:
女友變小嬸、僞骨科、師生戀、未婚生女、離婚大戰……
四兄弟裡還有一位小弟,孩子們喊“小叔”,富有才華的中學國文老師,清高意氣、長得帥——青春期女生最容易愛上的那種老師。
很容易看出,“狗血”就是這個故事的底色。
從另一角度說,越是這種超越倫理的狗血,越容易爆發“背德”的性張力——隻要不把它處理得歇斯底裡。
《龍城》倒是沒把劇往潑狗血方向去,但同樣也沒往極端、浪漫上去,而是滑向了平庸又安全的中間地帶。
01
選角當然是個問題。
盡管Sir對嘲女演員年紀的行為持懷疑态度,但也不得不說讓馬伊琍來演鄭東霓,絕非最合适的選擇。
不是年紀,而是氣質。
馬伊琍的氣質不算婆婆媽媽,但很“實”,腳踏實地的“實”。
“實”裡帶點理想主義是最精彩的。
她演嬌嗲又精緻,精明又得體的上海女人,活靈活現,公認最貼合;
演個有點小聰明、焦慮但總是開朗的中産女人,也活靈活現。
不管怎樣,馬伊琍給人的印象就是向上的,她如果遇到困難,也是歸因明晰、可解決的。
哪像鄭東霓,她的問題都是循環、無止境的。
角色和演員産生了氣質上的錯位。
當她用指令的語氣指揮着家裡人。
——嗯,強勢的母親。
當她戳破了衆人秘密,把不堪曬到陽光下。
——嗯,打綠茶的原配。
當她指出大家的虛僞,火力全開為西決打抱不平。
——嗯,正義的上司。
發現沒,母親、原配、上司……都是身份意義大于女性意義的。
馬伊琍把這些符号演出來了。
唯獨沒演出那個叫鄭東霓的“大女人”。
原著裡的小妹妹鄭南音,總是極力抗拒下一輩喊她“大姨”,卑鄙地偷換些概念都要讓人家喊她“小姨”。
為啥?
還不是在當今的社會語境中,“大姨”,意味着母性、操勞、包容……大家都受惠于她,身份先行于個人。
“小姨”就不一樣了。
家族裡最小的孩子,沒人對她抱什麼“撐起這個家”的期待,她代表個性、養尊處優、張揚……
“姨”味越小,“女人味”才可能越強。
而屬于鄭東霓的神秘、風塵、魅惑、脆弱,在馬伊琍這個風風火火的“大姨”身上很難見到。
當然,這也不能全怪馬伊琍,劇情、氛圍、造型的鍋更大。
(這點後面再說)
至于另外的角色,感謝馬伊琍帶來的争議吧。
對她造型、演技的集火,掩蓋了其他角色的平庸。
白宇飾演的西決,用彈幕的話說,“把樂山大佛搬走,讓他坐”。
這是一個自我奉獻精神爆棚的角色。
三叔家對他的恩,他想繼承三叔的衣缽,做這個家庭的大家長,不惜放棄東霓給他争取的留學機會,還拒絕了兩次。
按理說,他将自己的人生獻祭,又一次次遭受情感的打擊,還高尚不油膩,關鍵是長得帥。
這不是當下最流行的“破碎感”人設嗎?
隻是,讓演慣了“委屈大哥”的白宇來演,一張被生活揉圓搓扁的臉,所有的委屈全是生活給他的,純倒黴、純無辜,跟自身性格沒什麼關系。
他身上承載着小說前半部分最炸裂的情節:
自己的女朋友竟是小叔年輕時暧昧過的女學生。
因為這場愛情,小叔和女學生的人生雙雙被毀,如今機緣巧合,竟又走到同一個家庭。
一朝幹柴烈火、破鏡重圓,兩人重新延續年輕時的情緣,女友變小嬸。
高尚的西決當然選擇讓步。
不光讓步,還要真誠祝福,還要讓出自己講公開課的名額,還要幫他們的攤牌創造條件。
“樂山大佛”本佛。
這樣一個本來就很down的角色,還要讓白宇那張好脾氣的“委屈臉”來演。
那就是down上加down,萎上加萎。
——完全沒有更立體的想象空間。
但其實,原著裡,他的生活困境,有一大部分是自身性格導緻。
而白宇演的“西決”,身上“可憐”這個符号意義,仍舊是大于男性這個性别意義的。
當女人捧着他的臉說“真是一張惹人疼愛的臉”時,原著裡,兩人立馬開始健康的運動,但劇裡白宇可憐兮兮的臉一出現……
Sir真的怕女人會掏出一沓錢捐給他。
02
《龍城》的原著并不算成熟。
情節上過于想當然、用強行悲慘來推動故事發展。
隻是它有一點好,即使在我們仔細推敲後發覺人物的很多困境都是因為自己“作”,但不可否認的是,書裡人物都極具性魅力。
不管是靠男人生活的東霓,還是像尊佛一樣的西決,甚至連配角,比如,跟西決有一段情緣的女記者江薏,都會有想讓異性一探究竟的欲望。
(Sir說的這些“性魅力”不是男男女女都想跟他們睡覺,而是作為一個“男人”“女人”所展現出來的性别魅力。)
首先,要想有點性吸引力,人得是蓬勃的,即使是想往堕落方向去走,你也不能死氣沉沉、真的疲憊。
為什麼Sir說劇版《龍城》有中年感?
正因為它的疲憊。
每個人像是被生活打敗了,結結實實生活在這個世道上,有着瑣碎的煩惱。
原著裡的煩惱不一樣,都是非常宏觀的大事。
離婚啊、生了一個腦癱兒啊、開店啊、地震啊、親子鑒定啊……
但原著沒有一個人提早投降。
其次,原著人物都不是攤開、一眼望到底的,都多少帶點神秘。
就比如鄭東霓這個形象,恰是最不能“實”、最不能向上的。
她是有很強自毀傾向的人,原著中形容她的意向就是“飛蛾”。
義無反顧撲火,明知這個行為會把自己燒死也會去做。
最愛的歌,也是王菲的《撲火》。
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堕落
誰喜歡天天把折磨當享受
可是為情奉獻
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
又是“堕落”、又是“把折磨當享受”,還把“為情奉獻”當“驕傲、偉大”。
東霓的自毀意識被她喜歡的歌表現得淋漓盡緻。
但她又不是全然被動、自暴自棄的。
鄭東霓知道自己“活着沒意思”,但又想活給所有人看看,“老娘能比你們過得更好”。
盡管也并沒有人希望她過得不好。
高中畢業就隻身去新加坡唱歌掙錢。面試時沒錢買口紅,她就拿起吧台上别人遺落的、不知哪個年代的口紅塗上,用力過猛把口紅都撅斷了,一邊擔心人家找她索賠,一邊緊張兮兮唱歌。
沒想到竟然通過。
讀者和東霓都不知道她通過的原因是歌喉還是美貌。
總之,在外闖蕩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并充分利用它。
鄭東霓的美貌級别,不是容易被攻略的小美女,而是毫無疑問的大美女,利用男人的同時,也帶着美女的高傲。
說話刻薄、脾氣火爆,不把道德規矩放眼裡,也照樣有人捧着她(當然,即使沒人捧,她依然會這樣我行我素)。
Sir印象最深的一個情節,他不顧西決的勸告使勁抽煙,即使知道抽煙會得肺癌,她也是會抽。
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經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經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的了。越這麼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甯。然後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她笑了,“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風塵、潇灑,是她的一個側面。
而脆弱是她的另一個側面。
傷來自原生家庭。
東霓的父母,“瘋批”本批——愛得轟轟烈烈,老爸年輕時曾在鋼鐵爐前跟情敵打架,差點把人家打進滾燙的鐵水裡。
以現在的眼光看,這純純暴力傾向啊。
但在那個壓抑的年代這約等于“浪漫”。
隻是這極端的浪漫,在婚後演變成了沖突。東霓的媽,會因為一句不順心,當着孩子的面就把暖壺摔碎;東霓的爹,會因為這個行徑,當着孩子的面把碎暖壺膽塞到了老婆嘴裡。
鄭東霓則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這些瘋。
她冷漠地把來幫忙的三叔一家人推出門外,獨自面對這些風暴。
在一個美豔女人集齊了神秘、潇灑、脆弱的特性,再加上悲慘的出身和經曆,根本不用媚眼如絲,異性天然就想探究。
這些情節,除了借演員之口講述出面試的情景,其他的情節,大都被削弱,塞暖壺膽沒了,兩人的互相折磨變得事出有因:窩囊的父親懷疑母親與其他男人有染。
找個理由是會顯得比較合理,但這也把兩人愛情裡的瘋勁兒轉移到了現實上。
東霓這個人物的尖銳度也驟減,變得扁平。
西決也是如此。
他的“大佛”行為,源自于内心深處的自卑。
因為受了三叔家太多恩惠,他無以為報,隻能竭盡全力對所有人好,并且渴望留在龍城做下一代三叔。
他像鴕鳥一樣用自己的奉獻去消解一切問題,而不是解決它們。
兩處Sir印象深刻的删改。
一個是西決沒開車,改騎自行車。
這不隻是經濟方面的差異,開車在原著中是一個男人宣告成熟的标志,司機能夠規劃全家的行程。
而騎自行車就少了點“成熟”意味,刻闆印象中的“雄性魅力”又減少了一分。
更緻命的改編是與江薏的露水情緣。
劇裡,是鄭東霓将西決帶入江薏家借住,而原著是兩人自發的行為:
酒後滾在了一起。
接下來一段時間,兩人是純粹肉體關系,直到處出了感情,西決沖動告白,江薏說:
我有老公。
這間房子,正是她與男人私會的“安全屋”。
這段時期,是“佛”性的西決回歸到人的時刻,從符号,變成了男人。
而劇,把兩人的肉體關系徹底删除,把江薏和他決裂的理由變成“正在和老公分居打離婚”。
△ 如此光明磊落,如何産生愛情?
那西決的離開就顯得過于小題大做、循規蹈矩——和正在離婚的她在一起,早幾個月晚幾個月又有什麼分别呢。
他又變回那個無聊萎靡的道德符号。
03
現在你能看出來:
演員與劇情的錯位,實際就是改編與原著的貌合神離。
劇集磨平了小說中大多數尖銳。
按理說,書裡的元素,原生家庭,都是極能激發狗血沖突的情節。
但《龍城》就是有能力将這些都拍得無比平淡。
西決抓包小叔和女朋友的情節,原著沖擊力極大:
大伯忽然中風住院,西決到小叔家通知他。
小叔神不守舍、答非所問,因為心虛逃避,蠢成了一隻陀螺。
在這火急火燎的時刻,西決女友從廚房出來。還是一個非常生活化的場景:
抱怨廚房太小太黑。
這像極了她來考查日後的生活空間。
無聲炸雷,綻放在三人中間,更炸穿了看到這裡的讀者。
而劇版輕柔了許多。
到小叔家,西決先是發現了一雙女士高跟鞋,還天真地問:
小叔,孫璐在?
(孫璐是他的相親對象、一個不重要的NPC)
他發現小叔和女友的關系要等到許多情節以後了。
西決的痛苦以及痛苦之後的脆弱就變得似乎沒那麼重要。
同樣,在于女友分手後,對他痛苦的刻畫也少了太多戲劇性,隻留下白宇像中年人一樣疲憊迷茫的眼神。
激情都沒了,何談性魅力?
對東霓的刻畫也是如此。
一個最最重要的改動,她生出來的孩子,在原著中,是個21三體綜合症(唐氏綜合征)患兒,外形非常明顯,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不健康的孩子。
而劇裡将它改成了哮喘,而且隻是得哮喘的幾率大。
東霓的痛苦減輕了一大半。
讓她的自卑敏感也減輕了一大半。
書中有不少情節,是他帶着這個一眼就能看出的病孩子,懷疑别人正在看輕自己。
我已經沒有勇氣去想北北成年以後會怎麼看待鄭成功了,反正就像是一場實力懸殊得可怕的球賽,北北隊的比分一路往上漲,鄭成功那裡永遠隻有一個荒謬的、孤零零的“1”。鄭成功是我生的,是以我别無選擇隻能永遠坐在空無一人的鄭成功隊球迷區,像個小醜般為這個永遠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着一個看台的尴尬和孤寂……
這導緻了她一定程度的心理扭曲,她甚至會掐自己孩子的皮肉。
這一點劇裡肯定是沒有的。
而東霓的壞和心硬,都隻是展現在别人的嘴裡。
唯一能看出她“壞”的情節就是與父母的針鋒相對。
可即使這些針鋒相對也被抹淡,包括父母的失職和東霓繼承來的瘋狂。
在一片和諧美好中,東霓的人設似乎隻是一個嘴比較毒的大姐。
沒了這些瘋狂和自毀,神秘感也蕩然無存。
徒留一個正确完美的軀殼。
少了極端就少了浪漫,少了浪漫就少了濾鏡。
而這些濾鏡正是增加男女性别魅力的根本:
角色魅力的本質來自想象和腦補。
是以在Sir看。
不是馬伊琍浪費了一個“大美人”的角色。
而是國劇又一次浪費了一個女性角色該有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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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北野國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