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我跟随中老鐵路首趟國際旅客列車抵達萬象，開啟寮國之旅。我是為了火車而來。我想知道，火車到底給這個國家的人們帶來了什麼？他們的生活有了哪些改變？我很想跟他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火車似乎就是最适合聊天的地方。
除了速度更快的瀾滄号和複興号之外，我對這裡開行的另外一趟列車也很感興趣。它就是往返于萬象與磨丁之間的K12/11次列車。這趟車目前經停的站點已涵蓋中老鐵路寮國段全部10座客運站，票價也相對較低，很受當地老百姓和各國背包客的歡迎。
我查了查列車時刻表，得知這趟列車的單程運作時間約5個小時、往返接近10個小時——完美的“移動聊天室”。
聊天的場景确定後，還有另外一個難題尚待解決——語言。英語好說，但除了勉強能說“你好”“謝謝”，我對寮國語一竅不通。這時我想起了一位曾經在寮國待過的朋友Nic，于是就給他打了電話，問他能不能幫我找一個翻譯。
Nic爽快地答應。很快，我就聯系上了他在寮國最好的朋友——晏宴和麟雅夫妻倆。作為在寮國生活了很久的中國人，他們不僅僅是我的翻譯，更将成為此次我記錄下來的故事的一部分。
麟雅和晏宴駕車帶我去萬象站途中。
4月16日是寮國潑水節的第三天。清晨，晏宴和麟雅駕車準時出現在我住的酒店門口。一個小時後，我們坐在從萬象開往磨丁的K12次列車上，看着車窗外的站台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制圖：喬謙
K12次：從萬象到磨丁
晏宴說，他好像從來沒有和麟雅一起坐過火車，今天這應該是第一次。他們是在來寮國後才相愛的，以前少有的幾次回國都是坐飛機。
中老鐵路開通後，麟雅坐瀾滄号去過琅勃拉邦，感覺很不錯。晏宴雖然沒坐過，但因為工作原因，來萬象站接送人“恨不得有一百次”，而且送的人幾乎都是坐火車去鐵路沿線考察商機，是以也順帶對這條鐵路有了一些了解。作為對比，晏宴說，第一次來寮國，他坐的是大巴車，幾天幾夜的時間都耗在路上，抵達時幾乎筋疲力盡。
麟雅說，以後有機會，她和晏宴一定要坐着去昆明的跨境列車回國。
麟雅和晏宴
在我們身後，坐着一群寮國的年輕人，其中有人好像在說中文。有個女孩旁邊還有空位，我們就坐了下來，試着跟她聊了會兒天。她努力用中文跟我們進行交流，不會說的地方，麟雅會幫助翻譯。
蘇瑪麗
我叫蘇瑪麗，是老中鐵路公司的員工。今天休假，我和朋友們準備去琅勃拉邦過潑水節。現在我還處于實習期，下個月，我将正式成為一名列車乘務員。到時候，我要值乘的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趟列車。
入職老中鐵路公司需要一定的中文基礎。我的中文是在寮國國立大學孔子學院學的，我們的老師是中國人。我本來學的是計算機專業，但現在我能到鐵路上工作，感覺也很開心，我的父母也是，他們覺得這個平台還是很好的。
我覺得乘務員的工作比較累，但也比較有趣，因為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很有新鮮感。為了能夠提供更好的服務，我們教育訓練時常用的中文有“衛生間/熱水在那邊”“包可以放這裡”等等，不好意思，現在我說得還不夠好，但我會繼續努力的。
前幾天中老鐵路開通了國際旅客列車，未來，我也想到那趟列車上工作，跟着它一起去中國。我一直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有機會去中國繼續讀書深造。我有一個哥哥在中國留學，他是重慶一所大學計算機專業的在讀博士，馬上就要畢業了。因為他的緣故，重慶就是我最想去的中國城市。
蘇瑪麗的同僚莎莉在旅途中補習業務知識。
蘇瑪麗和她的朋友莎莉、小明、娜泰娅。
在我沒注意的時候，一個帥氣的小夥子坐到了旁邊，逗得周圍的女孩們笑個不停。她們告訴我：“他的中文可好了，你該跟他聊聊！”小夥子聽罷連連擺手，用很不賴的中文回應：“沒有沒有，我可一句都不會說。”這下旁邊的女孩們更開心了，笑得趴到了桌上。
于是我就跟小夥子聊了起來。
佟金宇
我叫佟金宇，這個名字是我中文老師給我起的。我知道他的含義：金色的宇宙。我在鐵路上工作，是琅勃拉邦維保中心孟賽工區的一名接觸網工，前兩天休班了，今天通勤回工區。
接觸網是負責給列車供電的，我的工作就是對它進行日常維護。不幹活的時候，我們喜歡踢足球。足球是寮國人最喜愛的運動。有時間歡迎來和我們踢球，哈哈。
我以前去過中國，在江蘇徐州的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學習了一年半。那時候課餘時間我最喜歡的就是踢球，然後就是吃各種美食——紅燒肉、麻辣燙、幹煸雞……徐州有一座雲龍湖，我們有時會結伴去那裡玩，帶着啤酒，現在還是很想念的。
佟金宇（上排右二）在中國留學時的球隊。圖檔由佟金宇提供
佟金宇（上排右一）與同僚們組成的球隊。圖檔由佟金宇提供
K12/11次列車一共有15節車廂，上座率比較高。告别快樂的鐵路青年們，我們在熱鬧的車廂中間走走停停，跟幾位寮國旅客進行了交談。因為麟雅的翻譯，采訪進行得非常順利。在這趟列車上，我們感受到的都是善意。
列車員頭上都戴着占芭花特色頭飾。
Seng
我叫Seng，來自甘蒙省，坐這趟車去納堆看親戚。
我是在萬象站上的車。從家裡到萬象，我坐了5個小時的大巴。我的侄子在納堆當警察，火車開通前，都是他有時間來我家看我，我有十幾年沒去過他家了。當時從萬象去納堆隻能坐大巴，得兩天才能到，太遠，很不友善。
中老鐵路剛剛開通時，我就抱着試一試的想法，坐火車去了納堆，在我侄子家住了一段時間。從萬象坐火車去納堆隻要不到5個小時，太快了。
我已經離婚很久，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侄子家住的時候，我還交了一個女朋友，現在關系很好。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條鐵路改變了我的生活。
On
我叫On，是萬象一家電信公司的職員，坐這趟車去琅勃拉邦旅遊。中老鐵路開通後，我已經坐過幾次火車了。記得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我既激動又擔心，害怕火車會突然停電。當時我是跟朋友一起，還不敢一個人獨自坐火車。坐了幾次火車後，我發現它很安全、很舒适。現在我敢一個人坐火車了。
Joneny
我叫Joneny，是這趟列車的乘警。中老鐵路還在建設的時候，我就在工地附近上班，負責沿線的治安工作。鐵路通車後，我開始在這趟車上值乘，同時以旅客的身份，第一次體驗了坐火車的感覺。
從個人角度講，火車确實縮短了我們的旅行時間。同樣一段距離，以前開車要幾天，現在坐火車隻要幾個小時。從國家角度說，鐵路的開通肯定對寮國的經濟發展有好處，比如創造了很多的就業崗位，等等。
作為乘警，我們平時處理比較多的就是旅客的抽煙問題。如果有旅客在列車上抽煙，我們會先提醒他，告訴他火車上不能抽煙；如果他不聽勸阻，我們隻能在列車到站時，把他移交給車站的警察處理。
我的媳婦也是警察，在萬象站工作。我們有一個兒子，我給他起了個小名，叫Walker，這樣我倆名字加起來就是“Joneny Walker”。哈哈，發音很像一款威士忌的品牌，我覺得很有趣。
在K12次列車上，我們經常能碰到來自各個國家的背包客，也許因為曆史原因，其中又以法國旅客居多。我也找機會跟他們聊了聊。
Francois&Elena
我叫Francois，來自法國布雷斯特。旁邊這位是我的女朋友Elena。我們一會在納堆站下車。我以前是一名鋼鐵公司的職員，為了來東南亞旅遊，我辭職了。這麼說吧，我工作主要就是為了旅行，是以我盡量多攢錢，哈哈。這裡的火車給我的感覺就是很準時。在我看來，寮國有了鐵路後，肯定會吸引更多的遊客，有利于發展旅遊經濟。
我是Elena，從事旅遊業。這是一份季節性的工作，是以現在我有時間跟Francois一起周遊世界。離開寮國後，我們會坐大巴去越南，我們的東南亞之旅才剛開始。然後我們還會去墨西哥。你是中國人？我還沒去過東亞，但我很好奇。你來自中國哪個城市？是的，我聽說過中國的高鐵，未來有機會一定會去體驗。中國鐵路有沒有官方的Facebook賬号？我要關注一下。
可能是因為一直在交談，5個小時過得飛快。14時23分，K12次列車準點到達磨丁站。這是寮國的口岸車站，也是幾天前我抵達寮國後的第一站。雖然沒隔多久，但相比第一天的陌生感，此刻的我還是多了幾分閑适與自在。也許，這就是這個國家幾天下來對我造成的改變吧。
在我們抵達後不久，從昆明開來的D887次國際旅客列車從磨丁站開出，駛往萬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這一幕仍然令人感到新奇——從中國開來的動車，駛過了國境線。
K11次：從磨丁到萬象
返程的K11次列車還有一個小時才發出，我們趁着這段時間打了輛車去磨丁公路口岸轉了一圈。過幾天，我也會從這個口岸傳回中國。磨丁看起來是一座正在騰飛的城市，到處都有正在建設的高樓大廈。
磨丁公路口岸
再次回到磨丁站時，檢票口已經開始排隊。此時的我們已是饑腸辘辘。剛剛在磨丁公路口岸，因為害怕被宰，我們放棄了坐在馬路邊吃一碗桶裝泡面的機會。
受饑餓感的驅使，剛上車，我們就去餐吧買了幾份面包，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不得不說，這可能是我近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面包。分量很足，菜肉皆有，澆上特制的三種口味的醬料包，絕對令人滿足。
從列車餐吧買的面包。
趁着買面包的機會，我認識了列車員小麗。跟車上其他列車員一樣，小麗的中文也不錯，交流起來基本沒有障礙。根據我的觀察，今天她一路上都非常忙碌。就在我享用完面包“大餐”後不久，小麗就表示所有面包全部售罄。
小麗
小麗說，今天負責賣貨的同僚生病了，她是頂班的。平時她跟其他人一樣，也負責列車上的值乘任務。今天餐吧的生意很好，但還不是最好。小麗表示，潑水節的第一天，車上的場景特别火爆。
被旅客包圍的小麗。
我和小麗正說着，一位外國旅客過來買東西。他有清楚無誤的英式口音，而我今天正好穿了一件英格蘭隊的球衣。看着他買了幾包零食後，我邀請他到一旁坐了一會兒。我們的話題當然要從足球說起。
Callum
我叫Callum，英國人，從事銷售工作。我來自英格蘭薩裡郡，那裡以擁有美麗的花園而著稱。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足球。哈哈，很少見吧。我最喜歡拳擊，斯諾克也不錯，我知道丁俊晖，他是個優秀的選手。雖然我不怎麼看球，但我們家其他人都是球迷，他們支援溫布爾登隊。你說你是曼聯球迷？哈哈，沒錯，溫布爾登就是貝克漢姆打進那記驚天吊射的對手。那場比賽我就在現場。應該是我祖父帶我去的，當時我可能也就五六歲，很多東西我都記不清了，但是那個瞬間我還能回憶起來：貝克漢姆帶球到了中線附近，擡頭看了一眼遠處溫布爾登隊的門将，随後低頭瞄了一眼球，掄起一腳就把球吊向球門，足球飛過了半個球場直入網窩。哇！我看到了什麼？瘋狂！美妙的時刻，謝謝你喚醒了我的這段記憶。
這是我第一次來寮國。前兩天我已經坐過一次火車了，印象深刻。特别是琅勃拉邦站的建築風格，太漂亮了。車站裡面也非常幹淨，各種訓示牌一目了然，體驗很好，我拍了許多照片。列車進站時，我特地拍了一段視訊，發給我一位平時喜歡鐵路的朋友。你想知道他怎麼說？哈哈，他并沒有回複我，因為這位朋友經常不回複我的資訊，他總這樣。不過我覺得他會喜歡的。
以前我對這條鐵路不是很了解，今天通過跟你的交流，我知道這是寮國第一條現代化鐵路，而且現在可以從寮國坐火車去中國了，很了不起。我還沒去過中國，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有美麗的風景和悠久的曆史。未來有機會我肯定會去中國，我想兩個星期肯定是不夠的吧？那裡有太多需要體驗的了，你說是不是？
我和我的女朋友已經在寮國待了一周，今晚抵達萬象休整一晚後，我們會坐大巴去高棉。旅途不會輕松，肯定沒有坐火車舒服，但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嶄新的體驗。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車廂輕輕晃動，越來越多的旅人打起盹來。我們也不例外。
忍着困倦，我們嘗試最後一次穿越車廂。此前Callum說他即将前往高棉，巧合的是，我們在火車上遇到的最後一個交談對象就是高棉人。
Bunnhong
我叫Bunnhong，來自高棉，是一名導遊。今天我帶着一個70多人的旅遊團去萬象，他們現在就睡在我們後面的卧鋪車廂。坐火車旅行比較舒服，時間過得也快。聽說現在寮國有了去中國的國際旅客列車，我想知道買票友善嗎？以後如果條件允許，我也會考慮帶團去中國旅遊。我手機裡還有很多給旅客在列車上拍的照片，你可以看看。
完成最後的交談、走回自己的座位時，我在走道旁邊發現了一個金色的“龐然大物”。我還以為是某種樂器，晏宴提醒我這應該是高爾夫球杆。這就是我對這趟列車的最後一瞥，頗為魔幻。中老鐵路列車上的高爾夫球杆。這像是一篇小說的開端，通往無數種可能，令人浮想聯翩。
列車即将抵達萬象，窗外夜色漫漶。晏宴看着正在打盹的麟雅，向我吐露了他的心聲。
這是個古老的問題：是走，還是留？在寮國生活了很多年後，他們已經對這片土地産生了留戀。前不久回雲南曲靖結婚，他們待在自己的婚房裡，感到無比陌生，那一刻，他們想念的是遠在寮國的職工宿舍。那麼未來呢？難道要一直生活在異國他鄉？如果有孩子了，該怎麼辦？
……
晏宴和麟雅的婚紗照
我也無法提供答案。但其實他們自己也正在努力尋找答案。晏宴和麟雅都讀了在職研究所學生，晏宴已經開始寫他的畢業論文，主題就跟中老鐵路的貨物出口有關。
下了火車，走出車站，我們遇到一對問路的中國夫妻。等他們走遠，晏宴咂摸着夫妻倆的口音，越想越覺得像自己的同鄉，于是又尋回去，開車捎了他們一程。
這是潑水節的最後一晚，萬象街頭的喧鬧逐漸平息。街道濕漉漉的，水窪中閃過路燈和車燈的倒影。我閉上眼睛，享受這種疲憊的甜蜜。因為一條鐵路，來自不同國家與地域的人們，在同一個時空相遇，并在對方的旅程中留下印記。這本身就很美妙。而這就是今天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
文圖：林飛翼
編輯：林飛翼
審校：李孝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