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女、惡女、雙女主，國産女性劇主角沒有她們的位置｜編劇故事

作者|等等

2023年開年沒多久，三部女性題材劇就在幾乎同一時間上線播出，“狂花系列”的熟女劇也在持續登場，都是女性群像劇，中女危機、職場危機、婚姻危機的三座大山，不怕“壓”得觀衆窒息，更像是“押”寶哪個話題能像《三十而已》一樣再掀熱議。

爆款沒有，頂多算得上“熱播”——在每日的各大資料榜單中占據Top10甚至Top5。

從被《三十而已》“引爆”的“女性題材劇元年”，也就是2020年開始，女性劇熱度依舊，各大影視公司前赴後繼……但編劇叁叁卻在此時決定放棄她手頭寫了三年的女性題材劇本，她認為在這個賽道裡已經“找不到初心”了。“初心”這個詞有些“形而上”，更簡單的形容是“寫不了自己想寫的情節”、“真實的故事被質疑到懷疑人生”以及“非頭部編劇的原創劇本難以被采納”。

小娛在接觸過的30位左右的女性制片人與編劇中粗略統計，從2020年至今，表示過有“女性題材項目”在做的人占比可達50%以上，想做的人占比更可以達到75%-80%。

而事實上，小娛看見的“女性題材劇”基本都有類似套路：女性群像=3位女性主角；人物設定=職場女強人+家庭主婦+年輕少女；情節困境=職場危機+婚姻危機+原生家庭沖突。

女性題材變成還沒播出就能看到結果的“三闆斧樣闆劇”。

今年日韓有女性複仇爽劇《黑暗榮耀》和女性友誼的高概念劇《重新開機人生》熱播，很多人看到了女性題材不一樣的方向，女性占比更多的國産劇編劇中，難道就沒有人能走出婚姻職場中年危機的困境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獻祭”自我的宅女故事、國産惡女重出江湖、雙女主藍海……那些被制片人拒絕的劇本藏在櫃底，那些影視産業鍊末端的編劇們有口難言。

現在，她們向娛樂資本論（id:yulezibenlun）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文中叁叁、大王、翟元仲皆為化名）

「要複仇爽劇但拒絕負能量，國産劇裡惡女無法登頂」

@編劇翟元仲   33歲   

個體戶編劇 主攻懸疑題材

陳書婷紅了大嫂，但是惡女還是走不上主角的位置。

我平時很喜歡看甜甜的愛情劇，喜歡《卿卿日常》裡那種女孩子們不争不鬥相親相愛的故事，是以很多朋友同僚都沒想到我喜歡“惡女”人設，一直想寫“惡女故事”。

誰小時候沒喜歡過《小魚兒與花無缺》裡面楊雪演的江玉燕呢？如果江玉燕這樣的角色成為女主，會是怎樣的故事？這種惡毒女二轉生女主的戲碼在網文裡面明明很常見了，怎麼電視劇裡就沒有呢？

《小魚兒與花無缺》江玉燕劇照

這個沒有是指不能擔任女一号的角色。是以雖然我已經開始構思這種故事了，但沒有正式拿出來和誰讨論過，算是默默觀察市場動向吧，平時會聽一聽甲方或者制片人們聊市場行情的時候重點聽一聽女性題材。

大概是疫情剛開始那會兒在家看了《唐人街探案》的劇集版，還挺驚喜的，裡面有三個單元，前兩個單元的案件主角都是和情殺、遺産有關的女性，算是“芳心詐騙犯”吧，演員都超過了35歲，而且這兩個角色如果用現在很流行的形容來說，就像形容《黑暗榮耀》裡面宋慧喬的那種“死了老公的美”。

年輕女演員演古偶劇、甜寵劇，過了30歲要去演現實主義題材，要不然回歸以前婆媳劇那套，在家面對婚姻危機，要不然就是女強人的職場生存危機，最後還要用愛感動渣男、用大義得到新伯樂賞識，或者幹脆找個新總裁老公，夫妻店幹活不累。

我其實一直想做的就是“恃靓行兇的惡女”故事，成熟女人的魅力一直很難在國産劇裡面真的展現出來。“主角不能有道德瑕疵”是我聽過制片人說過最多的話，是以大家都去寫甜寵劇，男女都是白甜白甜的人設，安全嘛。

我和制片人朋友說過港劇《第三類法庭》的故事，女主是惡女，男主是小白花，我說我要做這種女A男O的GB劇，制片人笑了，“别說女主殺過人，就算找男主演員，一聽小白花三個字，一二線男演員全都要跑。”

女性的很多欲望在國産劇裡都是被抑制的，職場女強人可以有很強的工作能力但不能有太大的野心，婚姻懸疑、向渣男複仇都要守女德。《上海女子圖鑒》的女主用女人的方式和職場男人鬥智，終于實作三級跳，也要被說成“靠男人上位”，如果這五個字是“靠打敗男人上位”的縮寫我也認了。最守女德的職場女性劇《盛裝》豆瓣分數不及格，我聽說編劇聽了很震驚，我和他一樣震驚。

“女性的話，就不要搞職場雌競了，現在還是想要一些婚姻遊戲的劇本。”我聽了甲方說完，當晚和我閨蜜聊天翻白眼，學了一個“雌競”新詞就會亂用可還行？女人靠能力和手段在職場拼殺的劇情，就不如正妻小三互扯頭花，是誰在給女性貼标簽？

韓劇《黑暗榮耀》劇照

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兩年韓劇《夏娃》《安娜》《黑暗榮耀》接連登上中國的熱搜，我想這下複仇惡女有機會了吧？本身我就是寫懸疑的，想做一名飒爽失婚女和騙婚小白花聯手對抗PUA大師的渣男懸疑，大綱和前五集劇本也是現成的，有兩家甲方卡在責編審查，一家表示女主的手段“過界”，一家表示“太負能量”。

最後有一家看了挺久的劇本，第一次和我溝通的時候沒有讨論劇本，就說希望我能把劇本改成他們公司女性系列劇的後續某一部，我如果答應了，這個劇本可能就不再屬于我。

偶爾我也會幻想一下像梁振華、白一骢這樣從編劇成為制片人，真正掌握話語權，無論如何，現在這個劇本也隻能在家裡壓箱底了。

「雙女主≠耽改擦邊球，這片藍海沒人敢碰？」

@文學策劃大王  29歲  某S級劇制作公司在職

網劇開始火的時候，我以為有機會寫一個“雙女主劇”了，沒想到直到“耽改劇”紅了、火過、被禁了，“雙女主劇”也一并被“禁”了。

我小時候很喜歡看關詠荷演的港劇《苗翠花》，很喜歡劇情後半段苗翠花和惠英紅演的三姨太還有李小環一起練武去救老公的戲，就覺得女人可以搞笑有趣，也可以很飒很頂。後來做了編劇，就更想寫一個這樣的女性群戲。

但是古裝女性劇，大多隻需要宮鬥劇，宮鬥被禁之後大家又轉去做宅鬥，總之女人一多，一定要互相鬥。我的能力确實也寫不出《金枝欲孽》，但《苗翠花》這樣的大女主，制片人們更傾向于苦情虐戀，即便給女主加“搞笑女”屬性，中後段也一定要虐戀虐戀虐戀。

曾經接觸過的一名制片人好心告訴我古裝女性群像太吃細分題材，可以試試都市劇，好招商，機會可能多點。适逢影視寒冬開始，我轉到一家影視公司做文學策劃，不僅限于為甲方定制劇本，也有機會多看很多小說，多接觸很多作者，去找一些适合改編的女性題材。

《延禧攻略》的大火讓我看到其中“令後CP”的雙女主潛力，我開始把想要做的題材鎖定在雙女主互助的故事上，比劇情展開會過于宏大的女性群像劇好做一些。

懸疑、探案、仙俠、武俠都是我的首選，這四種都是市場剛需題材，前兩者是因為類型感很強，很好和甲方闡述，後兩者是我個人的執念，不過不管什麼題材，雙女主核心是标配，男女感情戲可有可無、視故事而定。

沒想到幾次嘗試和自己的老闆或者其他制片人朋友溝通，“雙女主”一開口就被否了，可能不是那麼直接地否定，但意思都是“機會不大”。

《山河令》播出的時候，我提出三年爆了三部“雙男主劇”，“雙女主劇”還是片藍海，有個制片人直接說“兩個女的怎麼能和兩個男的一樣？”雖然對方的意思可能是女觀衆還是愛看男演員，但這話聽起來就讓我有點不舒服。

也有理智一點的制片人問過我，看了各大IP平台的熱文榜，尤其是晉江這種IP大戶，金榜Top50裡面可能有很多雙男主，但雙女主有幾部？确實，IP基礎薄弱是一個很緻命的問題，你很難拿一個原創劇本說服制片人。       

但随着《了不起的女孩》《風聲》的播出，雙女主演員靠CP出圈的也有，有制片人也有心動過，回來問過我有沒有這類的劇本，想試試看。我當時很高興，先把一個雙女主探案的題材推出去了，也提出過像編劇趙冬苓也寫過《冷案》這種女性探案，還有根據中國第一女法醫改編的《骨語》，情節方面完全可以保證，兩名女性警察也會很新穎。        

雖然讨論過程中也有磕磕碰碰，不過也算進入到大綱階段，直到我們對一個卧底女警在沒有手铐的情況下會如何抓住嫌疑人的情節上産生了分歧，我認為如果沒有手铐，就用麻繩特殊紮繩結的方式即可，對方制片人卻提出安排女警穿禮儀小姐的衣服做卧底，短裙高擡腿踢翻嫌疑人後，一把扯下絲襪把嫌疑人的手捆在欄杆上。    

我無法接受這種帶有強烈男性凝視的女性符号，更何況這情節的實操性也不高，屬于懸浮了，我更不能了解的是，提出這種情節的制片人本身也是女性。  

後來雖說沒有撕破臉，但也因為太多這類沖突就不歡而散，我帶着我的項目書另尋下家，他們似乎也重新自主開發了類似的題材。

到了《山河令》播出後沒多久，“耽改劇”被禁，我又陷入到一種“耽改劇被禁了，雙女主劇也不能存在了”的循環裡，大部分制片人聽到非中女困境的“雙女主劇”時，又好像是認定了在模仿“耽改劇”的賣CP擦邊球一樣，說“我們不做那種劇”“怎麼能沒有男主”或者以“審查問題比較大”推脫。

以前看見有大編劇在微網誌上吐槽甲方質疑“主角怎麼會沒有男人”還以為是遇上奇葩，沒想到不止一個制片人跟我這麼說。

明明女性之間可以可以建立的情感還有關系是更多元更細膩，男性往往在一件事很就事論事，比如今天看了一場球賽，明天出了一款電腦，但女性是可以互相吐露心聲的，感情話題和個人感受也會更多，人物關系更容易做得好看。

去年開始我會幫一些朋友做一些微短劇，橫屏豎屏的都有，看見抖音上了《二十九》這種雙女主劇聯手對抗渣男然後創業的戲我還挺興奮的，覺得機會又來了，畢竟行業都是跟風的，把我原來的懸疑題材改成這種也不是不行，結果做了三個月，和現在的制片人聊完幾輪，最後制片人還是反口，“還是做甜寵吧，下沉市場還是看甜寵的多。”

「宅女=懸浮，不配成為主角」

@編劇叁叁  26歲  個體戶編劇  主攻言情題材

我放棄的女性題材是一個關于宅女的故事。

前兩年朋友介紹一名老牌影視公司的制片人姐姐說希望公司嘗試擁抱網生内容，就找到了比較年輕，有過甜寵作品的我。

聊完兩輪之後，我大概了解了制片人姐姐的訴求，是既想要有年輕人喜歡的“網感”，又能有映照現實的部分。那麼常見的“中女”故事，以及那一年大紅的《三十而已》裡那種打小三的故事就不太适配了。

第三次和制片人姐姐碰面之前，我和搭檔編劇聊決定多準備幾個不同方案讓對方選擇。其中兩個方案，一個是常見的網感甜寵題材，一個是婚姻家庭打小三的女性樣闆題材。

最後一個方案就是關于我和我搭檔想結合“年輕女性”和“現實”想做的，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就是“宅女”的故事。

我和搭檔都是不折不扣的宅女，之前雖然有想過做女性題材，但因為聽說大多數公司想要的都是婚姻家庭方面的中女危機，覺得這對于26歲的我來說太早了，還缺少這類人群的觀察。

日劇《螢之光》截圖

現在決定從我們自己身上挖掘故事：畢業之後沒有一般職場經驗的我，就是在家寫劇本，時不時和上班族“錯峰”出門看看世界，會看到一些不太一樣的世界，我搭檔雖然已經30+歲，但追過星、混過圈，認識不少做直播、約拍、cosplay等等新職業的朋友，也都是宅女，我們就想做一個關于年輕宅女們的女性題材，反映年輕女生多元化的職業選擇和生存現狀。

制片人姐姐聽了之後第一反應是“挺好的”，是“年輕人”，也有“職業選擇”的現實部分，說可以往下推進了。我和搭檔也很開心，雖然沒寫過這類故事，但畢竟取材于自己和朋友的經曆，應該很好把握。

但是從方案往下推進的時候就開始困難了，還沒進大綱就直接卡在人設上，“獻祭”了自己和好幾個朋友的經曆寫出來的三四個人設，都被制片人姐姐認為是“懸浮”，比如30歲了沒有過戀愛經曆，隻愛上網、不愛和人打交道的女孩靠賣二次元周邊過富足的生活之類。

“太懸浮了，就算我勉強相信，觀衆也不會相信的。”是制片人姐姐和我們的最後一次直接溝通。後來我們一直在和甲方的責編溝通，責編也有給出過“把這些人物作為配角，主角還是一個有婚姻困境的30歲女性”這樣的方案，并且後來的方案也一直圍繞這個方向去做，但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制片人姐姐來一起開過會。

再後來，因為市面上講述30多歲女性婚姻困境的女性題材太多，這個項目也因為同質化嚴重而幾次沒能在視訊平台過會，自然也就擱置了。知道擱置的消息，我雖然失落，但也松了口氣，如果要我硬着頭皮去做中女婚姻困境，那對我來說才是“懸浮”。

“宅女”劇本因為人設也做了，我們也嘗試過和不同的甲方溝通，看有沒有機會再做下去，加上市面上也一直沒有聽說過同類題材，是以我們一直覺得在“新穎”這方面，這個故事還是很有機會的。

日劇《螢之光》截圖

沒想到之後大概有過三四次推薦，也因為人設懸浮的原因被拒絕，除了覺得這種“宅女”是虛構的，還有表示這些角色窩在家裡不出門太“喪”了、“不戀愛”不符合觀衆喜好、賣二次元周邊不夠“正能量”等回報意見。

直到去年我們最後一次推薦這個劇本，我們和這次一名制片人姐姐手下的一名年輕男生策劃私下聊得很好，因為年齡相仿，他向我們發出了靈魂拷問：“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些中年女性制片人，婚姻幸福、家庭美滿、充滿職業自信，怎麼和生存環境相反的圈子裡的人共情呢？”

那天我想起和搭檔聊過《北轍南轅》的場景，那部戲在南鑼鼓巷、團結湖公園、雍和宮後花園那些地方取景，我們租的房子也是在那一片，幾乎天天去遛彎散步，但為什麼劇裡的景色我們從來沒看過呢？也許她們都是在什麼進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大廈頂樓往下看，而我們就真的隻是從人家雍和宮門口路過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