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紅”，“九紅”。最近，耳邊會冷不丁地聽到媽媽喊我的小名，遠遠地、輕輕地。“九”字還是會有些短暫的磕巴，“紅”字較正常的上聲更稍微地上揚，帶有明顯的徐州沛縣口音，像鬧哄哄的“哄”字。我知道，我想媽媽了。
浮腫得像發面大包子的變了形的臉，擠得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隻剩兩道縫了；标簽似的兩顆突出的門牙，由于摔跤也跌斷了，倒顯得嘴巴癟癟的、空空的；稀落的、姐姐給剪的參差的短發，早已經全白了，緊貼在頭頂上，粉紅的頭皮清晰可見。
媽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微張着沒了兩顆門牙的嘴，在睡覺。我輕輕地喊着：“媽媽”，媽媽稍顯吃力地睜開了眼，看到了我，說：“九紅”。
“九”字還是會有些短暫的磕巴，“紅”字較正常的上聲更稍微地上揚，帶有明顯的徐州沛縣口音，像鬧哄哄的“哄”字。
媽媽想坐起來，我和保姆趕緊把床往上搖，在她身後墊兩個枕頭，扶她坐正。媽媽把手伸給我，我拉住了她的手。
隻有那雙手，雖然布滿皺紋，手指摸起來刺刺地粗糙刮人，可還是那雙我從小就羨慕的，那麼纖細修長，修長到指甲都是尖尖的、鼓鼓的圓弧形的手。
媽媽細眯的眼睛看着我，還是那雙熟悉的，既有些怯怯，又那麼專注、慈愛的、彙集了千言萬語的眼神，定定的，停留在我的臉上。
過一會兒，媽媽輕聲地說了一句：“你們回來了？” “你們”兩字磕巴了很久、頓了一下，才發聲結束，然後又在“回”字上抖動了幾下，才把“來了”兩字說完。媽媽的結巴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媽媽的口拙木抐，依然如舊。
從小，我對媽媽，總是懷有很複雜的心情。媽媽長得不好看，主要就兩樣：一是眼睛是雙很小的三角眼；二是突出嘴唇外面的兩顆大門牙。雖然媽媽擁有光滑細膩、極少皺紋的皮膚和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可還是擋不住那兩大缺陷的沖擊力。
不漂亮的媽媽還不會打扮自己。媽媽不會裁衣服，也不會打毛衣。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家貧的媽媽總是一年四季穿着一套藍卡其布的外套和褲子，裡面襯着布襯衫；腳上永遠是那雙解放軍的軍綠色球鞋，直穿到㬵底磨通。
因為媽媽上下班要走很長的路，中午還趕回家給我們做飯、洗碗，一天兩趟來回，而且她的雙腳有嚴重的雞眼和老繭，皮鞋她根本不能穿，而且也買不起好的皮鞋。
不漂亮又不會打扮的媽媽，說話還有嚴重的口吃，一句話有時能憋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來. 是以，小時候，我常常在别的小朋友面前，覺得媽媽給我丢人了，弄得我很沒面子。
到了青春期叛逆的我，更是看媽媽左右都不順眼，經常跟她吵。是以媽媽對我總是有點怕，看我就帶着一些怯怯的，迅速閃開的眼神.
可媽媽卻一直那麼地寵我，愛我。我和姐姐隻相差一歲半，小時候上幼稚園，總是媽媽一手牽着姐姐，另一隻手抱着我，牽牽拌拌地艱難一路，從沒讓我走過。
小時候每晚睡覺前，媽媽總是幫我和姐姐的床上被子鋪好，被頭掀開一角，溫暖地招喚我們進入夢鄉。
我國中時得了輕度肺結核，需要天天打青黴素針。做為護士的媽媽，每次給我打針，都緊張得一頭汗，左捏右摸，尋找合适部位，又拿着針管上上下下幾次試着，才輕輕地紮下去，生怕打得我痛了。
在工作之前，我沒洗過碗和衣服，一直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連工作以後我中午帶飯，媽媽都要一大早起來，忙碌地又是煎蛋又是炒菜地，給我弄新鮮的午餐，不讓我帶前一晚的剩菜。
媽媽對自己很節儉，卻用攢的幾個月的獎金，給我買了塊我向往己久的進口手表，做為我考上最差大專的禮物，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塊手表。
媽媽沉默寡言，從不說三道四地議論别人，而且還很有同情心地盡力幫助那些有困難的同僚。
比如媽媽經常幫一個年長的清潔工打掃衛生，沒有沽名釣譽的目的，純粹就是不忍心看她做重活，能幫則幫而已。那些小護士們家庭負擔重，媽媽經常幫她們過年過節值班。是以，在機關裡，媽媽的人緣極好。
媽媽助産士學校畢業後留校一年當老師，然後才分到醫院，是以大家總是“郝老師”長，“郝老師”短的叫，直到媽媽現在都80歲，住在她工作一輩子的醫院裡，那些不知低幾輩的護士小姑娘們，還是“郝老師”地叫着媽媽。
媽媽，讓我伺候你兩個星期吧，吃吃我做的飯菜。你知道嗎，被你一直嬌生慣養的小女兒，現在會做得一手好菜，還會做各種中西式點心，你以前根本不會做的東西，她都會做了，可能幹了。可是，她卻常常地隻能帶剩菜剩飯當午餐，再也吃不到你親手做的新鮮的、早上現炒的午餐了.
我使出渾身解數、費盡花樣做出來的菜，本來口味很好的，卻因為媽媽味覺已經很退化了，要加很多很多的鹽，她才嘗得出味道。
每次我在加鹽時，心痛得要命，這麼鹹的菜，沒病也吃出病來了，可是媽媽也就對這齁鹹的菜，才能吃得下去兩三口，然後就推開了。
媽媽總是躺那兒靜靜地看着我，也不說話，那眼神就像要把我深深地吸入大腦裡，刻在心上。可每次一吃完飯，媽媽雖然不舍得，她還是催着我走，說她這兒沒事了，有保姆照顧，就行了。
她知道，我難得回國一次，可能有别的約會，或者需要照顧呆在家裡的兒子，媽媽不想占用我更多的時間。
媽媽一輩子總是替别人着想，總把自己藏得低低的，不給别人添麻煩，卻不知道，别人，她的親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着她，想念着她.
媽媽，我的好媽媽，我想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