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有一位作家,叫金勁旭,他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張國榮死啦?》。2004年,也就是張國榮去世的第二年,該小說榮獲第37屆南韓日封包學獎。
當年,我很想讀這篇小說,始終都沒有放棄在網上搜尋它的中譯版。直到去年,國内才終于出版了金勁旭的小說集《您可疑的近況》,這則短篇就收錄在這本集子中。

該小說以BBS文章的形式,深度關照了21世紀初前後南韓社會的種種,以流行巨星之死為引,夠到了文學獎應有的高度。
如今,讀到小說不難,新的期待卻又出現。據說南韓KBS電視台試圖将這篇小說影視化,還征募過酷似張國榮的新人演員。
這條新聞要追溯至2005年,這個影視項目也多半已經泡湯,但在2003-2005那三年緊緻的脈絡上,張國榮去世所蕩起的文藝漣漪,卻使我産生一種複雜、莫名的心緒。
我為何如此激動于看到張國榮這個人,在死後被延續為一種可以撫慰都市年輕男女的文化符号?冷靜地想,我可能是樂于見到這種影視文化的彼此輸送。
比如在韓劇《請回答1988》的開場,年輕的南韓人聚在一起看張國榮主演的電影《英雄本色》;而反過來,這部韓劇又在國内的年輕人中流行。迎來送往、銘心刻骨之間,我感念到一種非常珍貴的流動。
韓劇《請回答1988》
這種流動,突破國别、語言、身份等各種限制,使我們的情感殊途同歸。比如《英雄本色》中宋子傑(張國榮飾)為女兒和妻子流淚,跟《請回答1988》中成東镒(成東日飾)中年喪母的哭泣,在銀幕和熒屏之間相通成一種臨别的痛。
這樣的統一和相通,使人類脫離肉身,得到一點升華。而要有所升華,就需以文化的輸出為條件,文化輸出則依賴不受限制的藝術表現形式。若南韓人用以打通心靈壁壘的,是小說家或編劇的創作,那我們這邊不受限制的,便是張國榮這個形象。
今年是張國榮逝世20周年,但我一直還在試圖了解這些事。
以前在文化公司上班時,每年4月1日,我都會着手準備紀念張國榮的文章。到了這一天,我的靈魂就仿佛被按在對張國榮的緬懷之海中,手是完全不聽使喚的,它隻能去準備“張國榮”。
仿佛我若從這片海中起身,4月1日這個日子便被镂空了。這是愚人節,但任何謊言和整蠱都已經無甚意義,這個日子的含義因為當年一場大家都不願去相信的死亡,而傾斜向張國榮。
年複一年,這種傾斜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重。這就是我試圖去了解的事情。當一個人變成一個日子,當一個日子也變成一個人,這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能做到這件事的為什麼偏偏是張國榮,而不是别的歌星、影星?
張國榮到底是誰?
第一件事:張國榮的演技
相比歌手之稱,張國榮的演員身份或許更為人所熟知。
對我們内地的榮迷們而言,其實很少人真正地看過他的現場演唱會,而《當年情》《風繼續吹》等經典的張國榮歌曲,則都是因為《英雄本色》《縱橫四海》等電影而存在。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跟朋友們讨論,張國榮的演技水準到底如何。我覺得不能因為他以如此夢寐般的方式離開人世,我們就将他的演技過于神化。
張國榮的唯一一座影帝獎杯
張國榮經典角色盤點
張國榮生前共獲得過七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五次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提名,但他卻隻憑借電影《阿飛正傳》拿過一次金像獎影帝。而梁朝偉、劉德華、梁家輝等香港同期演員,在表演獎項上的成績都勝過張國榮(當然,有些演員是在張國榮離世後才得以超越)。
2010年之前,港台兩地的演員,其表演水準絕對是能以獎項論輸赢的。唯獨張國榮,即便他的演技早已觸碰到了華語頂級表演的邊緣,卻始終沒能受到更多的嘉獎。
電影《阿飛正傳》
在我看來,張國榮的表演有三種面向。
其一,在《霸王别姬》《阿飛正傳》《東邪西毒》《春光乍洩》等影片中,也就是影迷最熟悉的那個張國榮。他将自己完全放進這些電影裡,透過角色,你看到的更是張國榮本人。
電影《霸王别姬》
其二,在《東成西就》《家有喜事》等喜劇片中,張國榮交出的是活潑、惡搞、喜劇的一面。但我總覺得,他的這一面跟他自身之間存在一種剝離感。他就像是這些電影裡的一具外殼或者一種化身,雖不違和,但确實看不出他真正的演技。
電影《東成西就》
其三,在《英雄本色》《異度空間》《槍王》等不以張國榮形象為主體的非喜劇片中,他的表演則呈現出一種拉扯感。劇本需要角色做的,跟張國榮在真性情下能做的,并不是那麼容易貼合。是以,這些才是最考驗張國榮演技的電影。
電影《異度空間》
然而,最考驗他演技的電影,卻并非演得最出色的電影。種種陰差陽錯,導緻他一生隻拿到一次金像獎影帝,難免遺憾。
有人說,張國榮其實一直是依靠吞噬自己以獲得演技,他最好的表演,都是在演他本人。這樣的争議甚至一直延續到他最終離世前。但在榮迷們心目中,張國榮這個名字,本身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染力。
第二件事:張國榮的死亡
林青霞曾寫過一篇紀念張國榮的文章。
2003年三月,林青霞、張國榮、施南生相約看一場電影,看的是馬丁·斯科塞斯導演的《紐約黑幫》。那天,張國榮剛剛剪完頭發。電影散場,張國榮的手顫抖得令林青霞不敢作聲。張國榮幫林青霞開車門,送她上車,紳士風度異于往常。
張國榮和林青霞
施南生告訴林青霞,張國榮的問題很大。林青霞斷定他是患的憂郁症,本準備為他安排一位大陸的名醫,但在當年SARS的影響下,這事被擱置。林青霞再見張國榮,已是天人永隔。
憂郁症,是一個很籠統的詞,似乎什麼樣的自殺,都可以放到憂郁症的範疇。但憂郁内部到底有什麼?為何藏在身體裡的東西能讓人棄生?尤其還是這樣一位外形出衆、功成名就,并有着唐鶴德這樣深愛他的夫妻的流行巨星。
張國榮與唐鶴德
也有人說,張國榮什麼都有了,巨大的名利使他再也感受不到追求的快樂,這說法同樣顯得很籠統。我想了解的是,有沒有更細微、更日常的原因?将他從巨星的身份中抽離出來,在普通人的次元上,有沒有造成他赴死的“幽靈”?
這幾年因疫情所造成的陰郁、束縛的社會氛圍,和當年的情形何其類似,這種影響早已滲透進每個人心裡。三個月前,解封後的感染如浪潮般席卷,我也未能幸免。回望那天,我曾感受到一個至今難以忘懷的“異度空間”。
那天,雖然我的身體已經從低燒和疲累中恢複,但内心深處卻前所未有的徹底空了。我完全沒有辦法看書、看電影,突然覺得什麼事都沒有意義。
那是一片虛無之海,我沒有掙紮,沒有沉溺,而隻是漂浮。後來我搜尋這種症狀,說這是“空心症”。我自己很笃信,但在朋友們看來,卻覺得這很奇幻,甚至矯情。
對我而言,那天沒有任何痛苦,但它不應該存在。現在,我試圖用我的那一天,去了解張國榮的死。
電影《春光乍洩》
所謂憂郁,或許真的不是累,不是苦,不是痛,也不是堵,而是空。這種空,突如其來,瞬間剝奪人的所有意義。
這是非常恐怖、很難在當下被消解的一件事。唱過的歌,演過的戲,愛過的人,吹過的風,做過的夢,如果在某一天全都沒有意義,那麼這的确是一次死劫。
電影《阿飛正傳》
行文至此,很感謝大家将我這篇難免情緒化的私人文字閱讀到這裡。我也在想,張國榮逝世20周年的日子,是否應該寫更加客觀、大氣、深厚的文字來紀念他,但原諒我沒有辦法。
我不願每年的4月1日,成為一種普遍、籠統的紀念。愛張國榮的影迷和歌迷聚在這個日子裡,每個人都該有更具體、更獨特的感受。每個人心中的張國榮,都應是顔色不一樣的煙火。
電影《胭脂扣》
張國榮:如果有那麼一天,世界末日真的要來臨的時候,我希望能跟很要好的朋友一起搓麻将,像王菲、劉嘉玲、唐先生他們。
作者| 縣豪;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