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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浮花

作者:春華秋時
阿袁:浮花

朱箔周末喜歡去歐洲谷的Auchan購物。

他們住在巴黎東部大學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去歐洲谷有幾站路,需要坐地鐵去,地鐵單程票價是三歐多,來回就六七歐了,七歐換算成人民币,就是五十多了,孫安福不高興,就買個菜,到附近的super U就可以了,走着去也就十幾分鐘的事兒,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朱箔沉了臉。他們來這兒已經半年了,半年多他還是有換算的習慣。一棵花椰菜兩歐多,折合人民币二十了;一盒金針菇,一百克,也就二兩,卻要兩歐,折合人民币十幾塊了。如果在國内,這錢都可以買一斤金針菇了,他這麼嘀咕。她不理會他,還是把那一小盒金針菇放進了購物籃。

她在國内時其實從來不買金針菇的,總是買杏鮑菇。而到了法國,她又喜歡買金針菇了,從來不買杏鮑菇。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這兒金針菇比杏鮑菇貴呗,你不就喜歡挑貴的東西買!聽孫安福這麼一說,她自己也吓一跳,她似乎真有這個毛病的,菜一賤,她就不想吃,也不想做;菜一貴,她就想吃了,也想做了。她在這邊做金針菇或藕的态度真是一絲不苟的(這邊的藕更是貴得不可思議),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不像對待蔬菜,而像對待一個不能慢待的有身份的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勢利。

以前在國内時孫安福最喜歡吃她做的杏鮑菇,加幾片臘肉,幾根韭黃,用大火爆炒,香得很。每次桌上有這菜時,孫安福就要喝酒。他用枸杞熟地和冰糖泡了一大玻璃缸冬酒,菜好時或心情好時就會喝上兩三小盅,他也就兩三盅的酒量,隻要兩三盅一入肚,他兩頰和耳朵就變成了酡紅色,然後就會側了腦袋帶着略微的笑意看她。這表示他想行房事了。

她一般都會依他。他們房事的頻率其實不勤的,不知是因為上了年紀,過了那種情欲蓬勃的階段;還是因為他們倆的感情沒好到那程度——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認識了沒多久,就結婚了。

結婚初那段時間他表現還差強人意,雖然算不得多熱烈,但偶爾也會多貪戀一會兒床笫。尤其早上。每當早上有課時,他總流露出那麼一點兒春宵苦短的懊惱。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懊惱隻是昙花一現,應該珍惜的,還頗不耐煩他的這種磨叽。她早上是習慣睡個回籠覺的,其實也睡不着,不過一個人攏了被,側躺着,流水般想些亂七八糟的心事,慢慢等窗外的天光明亮起來。但孫安福不一樣,他不喜歡醒了還躺着——除非有其他事可做,要不然,就幹脆起床。

如果要思考,還是在書房更合适些,他說。孫安福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對于在什麼地方才能做什麼事情,尤其是,在什麼地方不能做什麼事情,他是有許多講究的。有一回,那還是在他會懊惱的階段,他們的關系還有一點點男女初在一起時的熱度,她當時在讀一本小說,應該是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裡面有男女主人公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偷情的描寫,讓她想起以前了,想起和杜颉颃的相好之事,一時間她有些情不自禁,就想坐到他腿上去。讓她沒料到的是,他卻不讓,他溫和卻很堅決地把她推了下去。“小朱,小朱,這不好。”他一直叫她“小朱”的,從第一次見面到婚後,他都這麼叫她,像她那些同僚一樣。

她覺得别扭。但也不能想象他像杜颉颃那樣叫她“寶貝”。“寶貝,寶貝”,每回兩人纏綿時杜颉颃就會在她耳邊這麼叫她,那聲音現在想起來還讓她身心微顫。他們分手都好幾年了,但她還是會時時想起他,她自己對此也沒有辦法了。“小朱,小朱,這不好。”孫安福說。為什麼不好呢?她不明白,他們已經是天經地義的夫妻了,還有什麼是不好的呢?但他有他的理由,書房裡放滿了書,這些書都是有作者的,而且都是他很尊敬的作者,是以在書房親熱,就感覺當了那些他尊敬的作者面親熱,他不喜歡這樣,太亵渎了。不,“亵渎”不是他的原話,他說的好像是“不敬”,對,是“不敬”,“太不敬了”,他皺了眉說,牙疼似的。

她覺得這實在荒謬,如果這理由成立的話,那在卧室不也一樣?卧室還有家具呢,那些家具也有作者的,木匠、油漆匠、鐵匠,那不是更加人頭簇簇?但這個孫安福就不管了,他好像隻想對那些寫書的人表示敬意,而對那些木匠油漆匠鐵匠就無所謂失敬不失敬了。朱箔說他這是階級歧視,和她差別對待蔬菜性質一樣,他也是個勢利眼——她那時在他面前還有一點兒女人的嬌嗔和任性的,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男人嘛!還是孫安福這樣的男人——打一開始,朱箔對孫安福就有點兒藐視的,許是因為孫安福的長相和性格,孫安福長得極樸實,沒有哪個地方沒長好,但也沒有哪個地方長好了,四平八穩,無棱無角。

性格也是這樣,至少看起來有任人拿捏的老實,這也是朱箔會嫁給孫安福的原因之一,朱箔因為經曆過杜颉颃那樣淩厲的男人,把心氣和膽量弄小了,是以對孫安福這樣的男人,雖然一面會藐視,一面又覺得可以托付終身。但後來知道,孫安福也并非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軟柿子,他也有他的剛愎。比如怎麼也不肯和朱箔在書房親熱。她其實試過不止一次的,抱着惡作劇般的心态,想破壞他那可笑的堅持,但他卻以更徹底的方式向那些書房作者緻敬了——他竟然不舉。

事實上,除了在卧室,孫安福在其他地方經常不舉的。不止地方,還有時間,如果時間不合适,孫安福也一樣不行。比如在大白天,朱箔有時故意逗他,孫安福也會說“小朱,小朱,這不好”。為什麼又不好呢?因為孫安福有“晝不寝”的習慣。孫安福雖然是個理工男,卻也讀過《論語》的,十分同意孔子對學生宰予晝寝的批評,“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為了不做“朽木”和“糞土之牆”,孫安福白天幾乎不進卧室的,即使疲倦了,也不過在書房支頤而坐打個盹,幾分鐘或十幾分鐘之後,又接着看他的書,備他的課了。

朱箔對此也不怎麼介意。本來她和孫安福的房事,也味同雞肋。之是以偶爾主動,有作弄老實人孫安福的意思——像以前杜颉颃作弄她一樣;也有努力過婚姻生活的意思。對于婚姻,她倒是沒有懷疑過孫安福的,但她有些信不過自己,她從來不相信自己的,是以才會這麼矯枉過正地對孫安福好。到時候萬一她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她也可以交代了——無論如何,她是努力過的。

可既然孫安福不領情,她也就意興闌珊了。

孫安福不知道,朱箔每次去歐洲谷,都是和何寅約好的。

這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也就住了幾個中國人,除了孫安福和朱箔,另外還有三樓的一對夫婦,還有何寅。

那對夫婦和孫安福一樣,也是來巴黎東部大學訪學的,已經來了近一年了,他們是為期兩年的訪學;何寅呢,在這邊讀博士。

按說朱箔應該和那對夫婦走得更近,至少應該和那個叫蘇的婦走得更近,第一次見面他們互相介紹時,那個婦說,我姓蘇,叫我蘇就行了。朱箔以為這是法國風尚呢,後來還在語言班上鹦鹉學舌般地這麼介紹自己,“我姓朱,大家叫我朱就行了。”“zu,zu”,那些外國人,總發不出“朱”這個翹舌音,一直用第四聲的“zu,zu”叫她,有個叫胡安的西班牙男人,學過一年漢語的,課間最喜歡找朱箔練習說中文,zu,你叫豬?

他不但歪歪扭扭地寫出了豬這個字,還在紙上畫了一個咧着大嘴的豬頭,朱箔哭笑不得,隻好寫給他看,我是這個“朱”,不是這個“豬”。朱,是紅色的意思,在中國古代文化裡,“朱”代表高貴。胡安請朱箔喝了一杯咖啡,因為朱箔教了他“中國文化”。教室外的走廊上,有個紅色自動售貨機的,課間時,有的同學會在那兒買杯咖啡喝。這已經算不錯了,後來朱箔知道。他們這些西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就算相談甚歡,一到花錢的時候,也是各付各的。

要不要到“朱色”那兒喝杯咖啡?胡安後來把所有紅色的東西,統統稱作“朱色”了。

你姓朱,那是不是說,你爺爺,或者爺爺的爺爺是中國貴族?胡安很認真地問。

朱箔不置可否,她喜歡外國男人這種天真爛漫的無知。

其實,朱箔一開始倒是很想和蘇做朋友的,她們都是女人,又年齡相當,在這異國他鄉,沒有理由不成為朋友的。

卻沒有。不知為什麼,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他們這幾個中國人第一次聚餐的時候,朱箔就感覺到了蘇對她的不喜歡。好幾次當朱箔擡手做什麼的時候,她都有掩鼻的動作。“蘇,你來巴黎這麼久了,還不習慣聞香水味麼?”朱箔隐藏起自己的不悅,問。

不是。你的香水味太濃烈了!在巴黎,一般隻有黑人才會搽這麼濃烈的香水。蘇說。

朱箔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或許沒有惡意的吧?一個研究拓撲學的女人說不定就是這麼說話的——當蘇告訴朱箔她研究拓撲學時,朱箔聽了真是有些吓着了的,一個女人,研究拓撲學?朱箔甚至不知道“拓撲”是什麼東西呢。

想想還真是。他們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就住了不少黑人,每回在樓道裡和他們擦身而過時,确實會聞到更濃烈的香味。要不是蘇這麼說,朱箔都沒留意到這個。

良藥苦口利于病,朱箔這麼了解研究拓撲學的蘇對她言語上的無禮了。

蘇住在這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A區。這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分A、B、C三個區,A區在三樓,面積最大,有四十多平米——這在巴黎的大學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已經是很闊綽的面積了;而C區在一樓,不到二十平米。朱箔和何寅都住在C區。

當初在國内時,房間就租好了的,C12,孫安福告訴她這個時,她幾乎有些心旌搖蕩,想到在夢幻般的巴黎,竟然有一個房間在等着她入住,她實在無法抑制住那種從内心升騰而起的幸福感和暈眩感。“是呀,馬上就要走了,巴黎的房間都租好了,要六百歐呢,真是沒辦法。”出國前,一向不怎麼說話的她,竟然很饒舌地和很多人這麼抱怨。

這麼多年,在親戚和同僚的眼裡,她一直活得很失敗的。也就那段時間,她揚眉吐氣了。

在去上海簽證的時候,朱箔第一次覺得自己說不定真可以和孫安福白頭偕老的——她的表格上,按要求填的是“科學家配偶”。也就是說,孫安福在法國使館那兒,是科學家的身份呢。她盯着那白紙黑字,怔然良久。

雖然隻是一個簽證身份,依然讓朱箔對孫安福刮目相看。

那些日子,她對孫安福的态度裡,有着從沒有過的柔情蜜意。

直到住進這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不,應該說,直到在蘇的房間聚餐後,朱箔的心情才惡劣起來。

蘇夫婦的房間,在三樓最東邊,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窗外就是一大片夾雜了黃花紫花白花的綠茵茵的草地,以及好幾棵開了粉紅粉白花朵的橡樹——是何寅告訴她這是橡樹的,她以前一直把這種樹叫作“伍迪的樹”,因為在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裡看過這種美得無與倫比的樹,她喜歡伍迪的電影,不是一般的喜歡,也喜歡伍迪,不是一般的喜歡。

這後一種喜歡讓孫安福覺得不可理喻,在孫安福看來,這個秃頭又神經質的老男人——與其說他是老男人,不如說他是老女人,因為他不但長了張老女人的臉,還長了一張老女人的嘴,總是在絮絮叨叨——有什麼好喜歡的呢?朱箔懶得和孫安福理論,也理論不過來,她後來發現,她和孫安福,真是事事抵牾的兩個男女,沒有一件事能琴瑟和鳴。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婦都這樣?她倒是和杜颉颃合得來,可那又怎樣?偏偏他們成不了夫妻。

後來朱箔在巴黎的許多街道兩邊都見過橡樹的,原來橡樹是巴黎的街樹。

坐在這樣的房間,看着這樣的窗外風景,才是在巴黎呢。

不像他們的房間。他們房間左邊住的是一對從奈及利亞來的黑人夫婦,那個穿着金黃色袍子塗着紫色指甲的黑人婦似乎總在訓斥小孩,他們家有好幾個黑乎乎的小孩呢,都擠在十幾平米的房間裡,整日叽裡哇啦地鬧個不停;而右邊房間的一對印度夫婦,倒是安靜,卻總在煮咖喱。朱箔都不能開門,隻要一開門,就有一股濃濃的咖喱味兒撲鼻而來,夾雜其中的,還有其他奇怪的香料味。朱箔感覺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印度。真是受不了。

窗外就更别提,别說那麼詩意的開了粉紅粉白花朵的橡樹了,什麼樹都沒有,一眼看過去,隻有鏽迹斑斑的鐵栅欄,和幾個深灰色的大垃圾桶。

巴黎的垃圾桶倒是清潔,可再清潔,也不能當風景看。

想到自己在國内時對C12的心旌搖蕩,朱箔覺得好笑。

然而,這是她的老毛病——她總是向往遠處的事物。等到近了,才發現其醜陋。

她也知道這不能怪孫安福的,他們C區房間的房租是六百歐,而蘇的A區房,要八百呢。孫安福從國家留學基金委拿的訪學生活費一個月不過一千三,這一千三,要解決他們在巴黎的衣食住行所有開銷,如果租八百多的房間,就太捉襟見肘了。

蘇的情況卻不同,她不是作為“科學家配偶”的身份來的,而是作為“科學家”過來的,是以他們夫婦兩個的生活費加在一起,有二千六了,當然可以住“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在朱箔他們剛住進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時候,他們這幾個中國人,聚餐還是頗頻繁的,隔上一兩周,就會聚上一次。

聚餐的方式,和在國内不同,國内總有人大包大攬搶着做東的,那是中國的社交方式和禮節,但到了這邊,大家就入鄉随俗地AA了,一個人帶一個菜,拼在一起,就可以了。

這樣簡單,老蠹說——老蠹是蘇的老公。

也果真簡單,對老蠹和蘇而言。每回就是兩個菜,蟹棒炒青椒和紫菜蛋湯,或者洋芋燒牛腩和蕃茄蛋湯——這邊的牛肉便宜,特别是牛腩,幾歐一大盒的。

何寅呢,每次帶可樂雞翅,或洋芋燒牛腩。

他們之前也不會通氣,有時菜就撞了,桌上會出現兩個洋芋燒牛腩。一個黑,一個紅,黑的是蘇做的,蘇的洋芋燒牛腩,總是會放上許多匙陳氏醬油;而何寅的,總是紅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他喜歡放意大利番茄醬,不論做什麼菜都放。這樣好看,何寅說。

要不是還有朱箔的菜,這樣的聚餐,真是讓人有些倒胃口的。

朱箔每回都十分賣力地準備。她庖廚的手藝本來就好,加上成了心要露一手——她雖然不會研究拓撲學,但善庖呢,對婚姻生活而言,善庖不比拓撲學更重要?朱箔是暗暗抱了這樣的想法來精心準備聚餐的菜肴的。

豉汁多寶魚、鹽煎鳕魚、蒜蓉牡蛎,朱箔一樣一樣做過去。這些菜,她在國内其實也沒做過,都是在網上現學現賣。她這方面真是有天分的,每次一做出來,無不是國色天香。

孫安福一開始還十分支援,畢竟初來,有很多事情要麻煩他們:去銀行辦卡,去警察局辦居留,去移民局體檢,都是老蠹和何寅陪了去的。沒辦法,很多法國人不說英語的,隻說法語,而孫安福會說的法語,隻有三句,Bonjour(你好),merci(謝謝),au revoir(再見)。

别人說什麼他都聽不懂,反正每回他隻是張飛三闆斧似的三句,Bonjour,merci,au revoir。

這樣的法語水準,也就夠逛個超市——其實逛超市都有些勉強:有一回,他們把下水道的疏通劑當洗潔精買了回來;還有一回,把羊排當牛排買了回來,因為那上面的羊畫得真是像牛——他們返祖般地又回到了看圖識物的時代。

這些事情孫安福都在他們聚餐時當作笑話講了,老蠹和何寅開懷大笑,但蘇卻是半笑不笑的,朱箔總覺得她的笑裡有揶揄之意——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這沒什麼的,我當初還把類似于樟腦丸的泰國香料當糖塊買了呢,一吃,才覺出不對,何寅說。他或許看出了朱箔的尴尬和不悅,于是用自己的糗事來安慰她了。

也就因為這些細節上的體恤吧,朱箔後來和何寅走近了。

我一般是周六去Auchan,何寅說。

何寅說這個的時候,孫安福沒聽見,他正和老蠹在聊前不久發生在布魯塞爾的恐襲事件。

聽說ISIS已經訓練了至少四百名會制作炸彈和精通戰術的恐怖分子呢,專門針對歐洲的。

可以的話,還是少出門吧。現在不僅戴高樂機場,就連聖心大教堂和盧浮宮,都是荷槍實彈的警察了。

朱箔那個周六就和何寅去Auchan了。早上孫安福問她,今天要不要去超市?因為房間小,兩個人待着實在逼仄,而且,孫安福覺得在辦公室更有工作的狀态。是以隻要朱箔不出門,他一般就去辦公室待着的,他的辦公室離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也不遠,走過去,不過十幾分鐘。但朱箔躺在床上閉了眼沒做聲,孫安福就走了,他以為朱箔還在睡呢。

後來就成慣例了,每個周六,朱箔就和何寅一起去Auchan。

Auchan的東西和Super U比起來,更華麗,有法國人的氣質,海鮮也好,水果也好,還有五顔六色的被法國人稱為“少女的酥胸”、被意大利人稱為“淑女的吻”的馬卡龍也好——孫安福說那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朱箔不信,因為孫安福說過很多東西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在香榭麗舍街吃的芝士焗藍貝青口,在阿維尼翁吃的蘸淡綠色芥末的蝸牛(孫安福當時甚至說那綠色芥末像嬰兒消化不好時拉的大便)、在巴士底集市吃的滴了檸檬汁的生蚝,每回孫安福都皺了眉頭說那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

朱箔知道,對孫安福來說,與其說那些食物難吃,不如說它們太貴了!東西一貴,孫安福就沒法心平氣和地吃,也沒法實事求是地評價。這和朱箔正好相反,朱箔是東西一貴,就覺得好吃。他們兩夫婦,這一點又抵牾了。隻不過朱箔是“非汝之為美”,而孫安福是“非汝之不美”——也算殊途同歸了!

是以,對孫安福的意見,朱箔雖不至于反其道而行之,至少是忽略不計的。

而何寅不論熱情地推薦什麼——“朱老師,這個這個”“朱老師,那個那個”,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這個”“那個”都買了——買了一大堆。。

孫安福不知道朱箔是和何寅去的,“買這麼多,你是怎麼拿回來的?”朱箔的胳膊比其他女人細,平時提個稍微重點的東西,就要喊半天酸痛的。

“我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她說,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孫安福于是就不問了。她知道如何對付他的,她對付杜颉颃那樣的男人不行,但對付孫安福,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沒說出是何寅幫她拿回來的。其實就是說了,也沒什麼關系,他們那時還是彬彬有禮的正常關系,他客氣地叫她“朱老師”,她叫他“何寅”。她本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的。

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沒說,似乎一開始就打算和他發生那種關系似的。

可天地良心,她那時真沒有那種想法。

他比她小九歲呢,她已經三十九了,而他才三十。怎麼可能一開始會有這種想法?

何寅竟然也沒說——當孫安福在桌上對老蠹和蘇表揚朱箔一個人買菜多麼多麼不辭辛苦時,何寅隻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并沒有戳破她。

你是不是那時就對我心懷不軌?

後來何寅問朱箔。那時他們已經睡過好幾次了。

哪有?朱箔惱羞成怒——明明是他先開始的。

他讓她去他房間教他做水煮肉。炝花椒的時候,才發現沒系圍裙,她手上沾了蛋清和生粉,于是他站在身後幫她系——他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系着系着,突然從後面抱住了她。

這不怪我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有多美——美得如橡樹花。

昆德拉說,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有時愛情就源于一個比喻。她不知道何寅的這個比喻有沒有導緻愛情,但至少導緻了她久違了的蓬勃情欲,她真是喜歡橡樹花這個比喻的。

她後來争辯說,她其實不是迷失在他的擁抱裡,而是迷失在橡樹花裡。

這有差別?何寅問。

當然有差別。

怎麼個差別法呢?

不說——說了你也不懂。

有些事情男人真是不懂的,就如孫安福永遠也搞不懂朱箔為什麼非要去聖日耳曼大街喝花神咖啡館的咖啡一樣。

那兒的咖啡比别的地方咖啡好喝?

不是。

那為什麼非要在那兒喝呢?

你不懂。

這都是後來的話。當時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癡傻了般,一動不動地站着,像傻鳥一樣好笑地支棱着那沾滿了蛋清和生粉的雙翼。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幾分鐘,也可能一小時,反正那時她時間的鐘擺是停了的,完全處于飄浮的狀态,隻是閉了眼,任由何寅的那雙手,從她的兩腋下包抄過來,隔了衣裳揉捏她,像揉捏面粉團一樣。等到他的手戛然而止,要把她往床上挪時,她才猛然驚醒般,倉皇而逃。

也就逃了十二個小時,算是一個年長女人的自尊和理性。第二天上午九點鐘,當孫安福一走,何寅就過來敲門了。

他房間的窗戶,正對着外面的路,隻要斜斜地開一點百葉窗,就能看見孫安福什麼時候離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什麼時候回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

有事?

去我房間。

幹什麼?

昨天的水煮肉片你還沒做完呢。

她竟然真乖乖地去了。

進房間後她還相當認真地抵抗了幾個回合的,可她的胳膊實在太細,提個菜籃子都吃力呢,怎麼抵抗得住年輕有力的何寅那狼奔豕突的進攻?

不管如何,我是努力過了的,她對自己說。

“你就不能和蘇一樣,也簡簡單單地做一次蟹棒炒青椒,或蟹棒炒洋蔥?”

大約兩個月後,孫安福終于忍無可忍地對朱箔發出了抱怨。

記賬時,他發現在吃這一項上,他們的開支委實太大了。

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但孫安福的人情世故,是有自己分寸的,不是朱箔這種“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方式,那過了。孫安福的人情世故是要剛剛好的投桃報李。他是本分人,某種混合了小市民的精明和讀書人的清高的本分,不能虧欠别人,也不能虧欠自己。太用力的報答,不但不劃算,而且有點兒傷自尊。像朱箔這樣每次都像準備宴席似的準備周末聚餐,好像在巴結誰似的。

而且,老蠹和蘇,也有點兒吃定了他們,每回都積極地張羅“聚一聚”,每回又很敷衍地做上那“老二篇”。

“蘇不會做菜的,”老蠹說,似乎是抱歉的意思,但語氣裡卻有一種奇怪的驕傲,好像他夫人不會做菜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老蠹和别人介紹蘇時,從來不稱“我老婆”什麼的,而是稱“我夫人”的。

“我哪有時間?”蘇反駁老蠹。

“是是是,蘇最近正在趕一篇會議論文呢,她下個月要和導師去挪威開年會。”老蠹的語氣更驕傲了。

老蠹的重點其實在這裡,他夫人雖然不會做菜,但會寫論文。

孫安福覺得老蠹在這個事情上有點不道地了,不是中國男人的謙虛做派。中國男人就算自己的夫人再好,好成一朵花,在别人面前,也是“拙荊拙荊”的。哪好意思說什麼“蘇最近正在趕一篇會議論文呢”?你們既然沒有時間,就不要張羅聚餐嘛,就一心一意寫你們的論文嘛。

而且,孫安福覺得老蠹的邏輯也有問題。“不會做菜”和“哪有時間”,導緻的後果應該是菜的味道不好,和食材應該沒有關系吧?也不必每次都買那種幾歐一大盒的冷凍蟹棒和幾歐一大袋子的洋芋。

那種東西,誰也做不好吧?

說白了,他們其實是在占便宜。

也有怠慢孫安福夫婦的意思——這一點,尤其讓孫安福不悅。

不過,這些話都是孫安福的意诽,沒有說出口的,即使是對朱箔,孫安福也是秉着有所言有所不言的原則,是以他隻是說“你就不能和蘇一樣,也簡簡單單地做一次蟹棒炒青椒,或蟹棒炒洋蔥?”

其實朱箔也不高興。

當聽到蘇說“哪有時間”之類的話,朱箔就覺得蘇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可不像你那麼閑”。

蘇不止一次對朱箔說,“我哪有時間?”

之前朱箔約過蘇去逛聖圖安跳蚤市場,她知道聖圖安是歐洲最大的古董集市,張曼玉都經常去那兒呢,運氣好的話,在那兒能淘到不錯的舊物件。

朱箔是很喜歡戴手镯之類首飾的女人。

但聖圖安在巴黎北郊,是貧民區,有許多黑人阿人羅姆人在那一帶活動,不安全。

朱箔是被吓過的。有一回,她在蒙馬特高地的小丘廣場那兒看街頭畫家幫人畫頭像,正看得聚精會神呢,手腕上突然有動靜,原來一個黑人在往她腕子上系紅繩子,“free,free,”那個黑人一邊系一邊張了一大口白花花的牙說,朱箔一時被那白花花的牙晃蒙了,還真以為是“free”呢,結果人家卻是要“five”,孫安福因為這個還嘲笑她,可還沒嘲笑上幾天,他自己就在盧浮宮門口被一個羅姆女人訛了。

那個羅姆女人先問他會不會英語,他還用中國人的謙虛語氣說,會一點點,會一點點。那個羅姆女人又讓他在一個髒乎乎的小本子上簽字,說是什麼什麼請願書,他都沒聽清,就被拉扯着稀裡糊塗簽了,結果,他比朱箔要悲慘上十倍,人家要五十歐,孫安福自然不肯,想走,哪走得了!一群羅姆女人圍了過來,最後還是被訛去了十歐。打那之後,孫安福一看見包着頭巾的羅姆女人,就吓得繞着走,但哪繞得過來?巴黎到處都是標頭巾穿長裙、大冬天還趿拉着拖鞋的羅姆女人。

于是孫安福再也不肯陪朱箔去小巴黎瞎逛了。

老蠹後來告訴他們,出門身上千萬别帶超過一百歐的現金,那些羅姆人阿裔人黑人專門喜歡欺淩中國人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國人喜歡帶現金,體格又弱,性情又溫順,是羔羊般的種族。

朱箔在國内時,是經常一個人出門的,她幾乎沒有女性朋友,也不知為什麼,她和女人從來都處不好,包括自己的姆媽和妹妹朱玉,也一直是互诼的關系。她私底下認為,是“衆女嫉餘之蛾眉”,因為這麼想,是以她對此會有一種洋洋自得的心理。一個人逛街,一個人散步,一個人東走西走,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有一種孤芳自賞的得意。

但在巴黎,一個人出門,她還是有些怯。

人在異鄉,膽子就小了。

她隻能約蘇,除了蘇,她沒其他人好約。

一開始蘇也和她出去過幾次的,她們一起去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北邊的湖邊散步,看見一棵樹,蘇對朱箔說,這是椴樹;看見一隻鳥,蘇又說,這是鸢喜鵲——好像她在帶一個國小生逛博物館似的,朱箔不喜歡她的說教态度。散個步而已,用不着把它變成“多識草木蟲魚之名”的學習。管它是什麼樹呢?又管它是什麼鳥?太認真的女人,真是很乏味的。她們一起去附近的尚叙爾馬恩城堡,“這是路易十五蓬帕杜夫人的城堡”,蘇說到“情婦”兩個字時,聲音有些黏稠,唇齒間帶着唾沫似的,聽來有一種正派女人對情婦這種身份的女人的不屑。朱箔更不喜歡蘇語氣裡的道德說教了,看個舊城堡而已,管城堡的主人是不是情婦呢?又管她是誰的情婦?太道德的女人,更是很乏味的。朱箔一邊微微地笑着,一邊在心裡這麼一再地哂蘇。

也不知是不是蘇看出了朱箔笑裡的哂意,還是蘇真忙,後來朱箔再約,蘇就再也沒答應過朱箔了,總是皺了眉說,“我哪有時間?”

而朱箔的時間,從來都多得很。

朱箔在中文系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上班,說是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其實不過是個資料員,基本是閑職,是以她可以請假來法國陪孫安福訪學。

朱箔在這邊也沒正經事做,除了一周兩次的法語課——那也是可上可不上的。孫安福就不去,他說,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做些研究。他在這邊跟的是一個華裔導師,兩人平時的學術交流也是用漢語,是以他就沒有學習法語的必要。朱箔更沒必要,她一個訪學家屬而已,學也罷,不學也罷,沒有誰管她。雖然他們去移民局辦居留時,那個長了“淡米色蛾翅”般睫毛的移民官建議她上法語課,“為了讓你們更好地融入法國文化”,那個法國老男人又親切又傲慢地說。孫安福嗤之以鼻,“我們為什麼要融入他們的文化?”

他也是個文化自大狂,一直持的是“我們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燦爛的文化”的論調。尤其來法國後,更是如此。為了表示自己對祖國燦爛文化的忠貞不貳,他甚至在看盧浮宮和凡爾賽宮時,也是菲薄的态度,“你覺得它們比我們的故宮美?”看凱旋門,“你覺得它比我們的大前門美?”看埃菲爾鐵塔,他更不屑了,“這個鐵疙瘩也是法國文化?”朱箔白他一眼。她的眼珠子黑多白少,即使白起人來,也像撒嬌似的——以前杜颉颃這麼說過,杜颉颃說朱箔白人時“别有風情”。這也是朱箔後來動不動就喜歡白人的原因,雖然她并沒有要在孫安福面前賣弄風情的意思,但那已經是她一個不自覺的表情了。

孫安福知道朱箔喜歡法國,是以才故意用這種反諷的語氣對朱箔說話,好像朱箔是法國人一樣,真是可笑。男人有時是很可笑的,特别是孫安福這樣老實的男人,一旦偏執起來,幾乎就是和風車打架的堂·吉诃德了,有着勇往直前不依不饒的勁頭。朱箔看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說,“這個有我們的《牡丹亭》好看?”朱箔吃法棍,他說,“這個有我們的小籠包子好吃?”

但他對朱箔上法語課倒是不反對。反正這種語言課是免費的,不上白不上;而且,朱箔在這邊沒什麼事,去上課還省得出去瞎逛。出去瞎逛很不好,因為總會産生不必要的消費——就算可以不吃不喝,總不能不拉不撒吧?在法國,上一趟廁所,也要小一歐呢。朱箔又不像他,願意憋,實在憋不住,還可以在某棵大樹下解決。反正法國的樹多,到處都是,特别是凡爾賽那樣的地方。朱箔覺得奇怪,問他,你不是對“在什麼地方不能做什麼事”有講究的嗎?怎麼一到法國,就不講究起來了?

但孫安福說這是古風,是返璞歸真,不傷大雅的。朱箔無語。她不是不能接受男人在野外撒尿,以前和杜颉颃去公園或郊外,他偶爾也會這樣的,一内急就會找棵大樹或灌木叢解決。但不知為什麼,杜颉颃做這種事朱箔就覺得自然而然。而孫安福做這種事,朱箔就覺得别扭。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就像李白可以“長安市上酒家眠”而杜甫就不可以,史湘雲可以醉眠芍藥而薛寶钗就不可以。有些事情隻适合有些人做,另外的人做了,就奇怪得很。而且,孫安福還狗尾續貂般地說,這是在凡爾賽,不是在故宮。

這也是朱箔會小看孫安福的原因之一。孫安福的禮義廉恥裡,總有一種“made in china”的近乎狹隘的本分。

“我哪有時間?”蘇這麼說,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其他人,雖然不這麼說,但樣子也是“我哪有時間”的匆忙樣子,閑的隻有朱箔。

有時間竟然也成為令人羞恥的事情。

而如何度過時間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春夏的法國,天光真的很長,比國内長出很多,早上五點天就透亮了,晚上十點天才黑下去,中間有整整十七個小時,十七個小時,就是沒完沒了。朱箔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原來也這麼讓人難以消受,像又幹又硬的冷饅頭。

以前在國内,在她和杜颉颃相好的那幾年,她經常要在自己的房間裡等杜颉颃,那樣的時間也是長的,長到有時生出《十分鐘年華老去》那樣的文藝情感,但因為是有指望的等待,那感覺就像重看已經看了無數遍的《西廂記》,不論中間如何牽腸挂肚如何橫生枝節,反正結局知道是會花好月圓的。是以在焦灼中就有一種笃定的甜蜜——不像在法國,有種不知所終的空虛和缥缈。

是以朱箔去上法語課,一方面是為了打發這種讓人不知所終的空虛缥缈,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抵抗蘇的“我哪有時間”——好歹坐在課堂上,是名正言順的消磨。“你的法語老師真帥呀!”國内的同僚和同學在微信裡豔羨地說。她發了法語老師上課時的照片在朋友圈呢。杜颉颃也這麼問過。他們分手後他已經好久不說話了,好像怕她會纏他似的,一直噤若寒蟬着。怎麼會呢?他到底還是不了解她。就如她也不了解他一樣——她一直愚蠢地以為他是離不開她的,他當初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是一副離開了她就沒法活下去的樣子。是以她才心甘情願地和他姘了七八年呢,那是她怎樣珍貴的七八年?從二十九,到三十六,差不多把她最好的年華都消耗了。

但那時的她一點也不怕,很可笑地相信他最後一定會離開他的老婆的,那個“一個失敗的留白”。“一個失敗的留白”是杜颉颃自己的話,他在批評他們學院一個老師作品時說的,那個老師是專畫牡丹的,且以畫半株牡丹而著名。偌大的一張絹上,隻在左下角的四分之一處畫上半株牡丹,其他四分之三,就讓它空白着。“一個失敗的留白”,杜颉颃有一次當了系裡其他老師的面這麼說。那個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藝術學院的老師,哪有省油的燈呢?有一次也當了系裡其他老師的面,完璧歸趙般把那句話還給了杜颉颃,他說,杜颉颃老婆的額頭,才是“一個失敗的留白”。杜颉颃老婆有一個十分寬廣的額頭,寬廣到把大半張臉都占了,以至于眉眼嘴鼻這四官,隻能十分局促地擠在剩下的小半張臉下方,和那位老師的半株牡丹畫,在結構上倒是異曲同工。

這個比喻真是刻毒,可又精妙無比,馬上就在藝術學院傳開了。“一個失敗的留白”從此成了大家對杜颉颃老婆的私下稱謂——也隻能是私下稱謂,杜颉颃那時已經是藝術學院的副院長,後來又成院長了,大家對院長夫人,總不好公然造次的。朱箔是見過“一個失敗的留白”的,見過後就更淡定了。每回經過藝術學院那悉尼歌劇院般雄偉華麗的大樓時,她都暗暗生出一種喜悅,一種類似于微服私訪的驕傲——總有一天她會取代“一個失敗的留白”而成為院長夫人的吧?說起來,朱箔看男人,還是頗有眼力的。當初和杜颉颃好上時,杜颉颃副院長什麼都還不是呢,隻是一個小小的副系主任而已,她就看出了他的遠大前程。

這是她的能力,她總是能看出好東西。逛服裝店,一長排衣裳挂那兒,都沒看标價呢,她拎出的,總是最貴的那件;逛植物園,那些植物花草她都不認識呢,她看上的,也總是最好的品種。不像朱玉,眼神不好,不論是物,還是人,每回看上的,都上不了台面。但朱玉自己一點也不嫌棄,東西或人一旦成了她的,就敝帚自珍得很。不但自珍,還要求朱箔也珍,朱箔隻要對她老公說話的聲氣有一點不對,她立刻就興師問罪了。搞得朱箔都不敢和那個長得像鹌鹑一樣的妹夫說話了,可不說也不行,朱玉又怪她瞧不起他——“連話也不和他說”。

可朱箔能看出好又有什麼用?她買不起。這世間就這樣,不成全珠聯璧合之美。杜颉颃當上院長還不到一年,就對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男人到底狠,說不要就不要了。她自然是恨的,但恨歸恨,從此卻繞着藝術學院走了。這是她的好——再貪戀,在被别人棄若敝屣後,也不會死纏爛打。兩人分手後,她一次也沒有找過他,他也一次沒找過她,就是校園裡偶爾碰見,也形同陌路。但打她來法國後,他們又開始三言兩語地搭讪了。

是因為隔得遠,他不怕她了?還是在法國之美映照下,他對她又重新發生了興趣?“還好嗎?”“還好。”“你現在是不是把巴黎的每個犄角旮旯都看遍了?”他看了她發在空間的那些照片。“哪有?還要上法語課呢!”——差不多也是蘇“我哪有時間”的不耐煩語氣。她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提氣。難怪蘇常說呢。但法語課堂上的時間其實并不好過,她跟不上,那個老師語速太快,又喜歡提問,幾乎每一個句子都是問句。班上十幾個學生,一個一個地輪着來,朱箔總是回答不上來。

有時胡安會幫她,用結結巴巴的漢語翻譯了老師的問題,但她也不能用漢語回答,是以還是尴尬得要命。那個老師倒是體恤,有着外國老師特有的對學生的尊重,一輪到朱箔,他就會眉毛一挑,微笑了看着朱箔征詢朱箔的意見,朱箔就紅了臉低下頭翻書。一邊的胡安高興得什麼似的,“你朱臉了,你朱臉了”,老師也開玩笑地說朱箔有着“東方的表情”。後來就直接跳過她,問下一個同學了。每次都這樣。朱箔覺得沒意思。班上也就她和另外一個越南女人是不用回答問題的。那個越南女人和朱箔一樣,也是家屬,總是帶着更“東方的表情”一個人在教室進進出出,和誰也不說一句話。

和何寅好上了之後,她幹脆就不去上課了。

每天等孫安福離開,朱箔就去何寅的房間。

開始的兩周,何寅都會在房間裡急不可耐地等朱箔,兩人幹柴烈火地做上一回之後,他才心滿意足地去辦公室。有兩次沒去,和導師說胃病犯了。何寅有胃炎,導師知道的。當然“胃病犯了”的事情不能總發生,因為何寅的導師是一個德國人,十分嚴厲。他對何寅說過,身體也是科學的條件之一,如果沒有一個強健的身體,是當不了科學家的。他自己就健壯得很,肩膀寬闊,四肢粗大,被系裡其他教授稱為“非洲象”呢。如果不是鼻梁上那一副金邊眼鏡還有點斯文,他看着簡直沒有一點兒教授的樣子。在何寅之前,他從來沒招過中國學生的。他說,中國人的身體,不适合科學。

何寅對德國導師的這套“科學身體論”是頗不以為然的。如果這邏輯成立,那霍金呢?人家坐在輪椅上就靠三根手指兩隻眼睛也提出了“黑洞蒸發理論”和“霍金宇宙模型”,也在科學史上做出了不亞于愛因斯坦的貢獻。而導師這個“非洲象”的身體倒是好,又為人類作出了什麼了不起的科學貢獻?

但何寅也就和朱箔這麼說說,還是不會多生病。這是對科學的敬意,他說。“你胃能不能再痛一次?”有時朱箔不想何寅離開自己,就這麼說。朱箔就這樣,一旦和男人親近之後,就沒有分寸了。

“不能,”何寅說。還是十分堅決地起身去辦公室。

到後來,他甚至不會在房間等她了。

隻要她略微晚去了一點,他就已經走了,桌上會有一個紙條,“等我回來”,他一般中途騎自行車回來一趟,兩人衣裳也不脫,隻半褪了褲子趴在地闆上,或沙發床上,很倉促地做,一做完他就走,沒有半點耽擱。“沒辦法,我要趕在非洲象的咖啡喝完之前回去。”何寅說。他是趁導師喝咖啡的間隙溜回來的。

也有幾次,何寅中間沒回來,朱箔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中午。

朱箔本來應該走,她一個人坐在房間地闆上等年輕男人。想一想,也覺得自己太不要臉了。

“沒辦法,今天事情多。”

那幾次,就愈加倉促了,他們隻能站在百葉窗前做。一邊做,一邊看着窗外。這樣能看見孫安福回來。朱箔要在孫安福進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之前,回自己房間的。

她也知道事情不對了,但她管不住自己。

何寅的态度,到後來,是愈加随便了。是不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尤其是他們這些在國外待了幾年的年輕人,對待性事,不可能再鄭重其事了?

還是他們都看出了她蕩婦的本質,是以才這麼不尊重她?

之前杜颉颃,還有之前之前的男人,都是這樣。一開始待她,個個可謂“嘤其鳴矣”,等到她和鳴了,很熱烈地和鳴之後,就翻臉。不說面目猙獰,至少再也沒有一丁點兒敬意了。

她原來還以為是年齡的關系。杜颉颃比她大六歲,還有杜颉颃之前的男人,都比她大上好幾歲,這樣的年齡差距,幾乎如父如兄,加之她身上在他們面前總有些不能自持的小女兒情态,是以才漸漸生出小看之意的?

可何寅明明比她小那麼多,怎麼也這樣?

而蘇和“一個失敗的留白”那類女人,真是一點女性美也沒有的,但男人對她們,卻一直視若珍寶。為什麼?她想不通。

每次看到老蠹畢恭畢敬且情意綿綿地對蘇,朱箔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老蠹的眼神是不是有毛病?不然,看蘇那樣的腫眼泡,看蘇那樣“切切倒有一大碟子”的厚嘴唇,看蘇那樣坍塌般下墜的屁股,怎麼愛得起來?

杜颉颃也如此。朱箔看到過他和他老婆在一起的樣子。看到之前,她一直以為杜颉颃不愛他老婆,他雖然從來沒有在朱箔面前說起過他老婆,但他和朱箔好,不就表明他不愛老婆嗎?

可有一次,朱箔在學校食堂碰到過他們。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老婆的劉海滑了下來——那樣寬闊的額頭,是要蓄劉海遮掩的吧——險些落到湯裡,他忙不疊地伸出手,幫她攏到耳背。而他老婆頭都沒擡,就那麼泰然地受着他忙不疊的好——朱箔隔了一二十米看,也看得觸目驚心。

他老婆是校醫院的内科醫生,首都醫科大學的高才生呢,聽說醫術很高明的,隻要看一看别人的氣色,都不用聽診器之類的,就大概知道内髒的健康狀況。肝怎麼樣,肺怎麼樣,她看一眼,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學校的許多校上司,以及校上司的家屬,都經常找她的。

杜颉颃是是以才對他老婆肅然起敬的嗎?

朱箔問過何寅,“你和蘇做過嗎?”

“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蘇老師不是這樣的人。”

“蘇老師不是這樣的人”,什麼意思?

朱箔氣得要命。

她之是以問這話,是有些不懷好意的,她想聽何寅說——“怎麼可能?和她?”或者,“怎麼可能?她長成那個樣子。”

這有些無聊,她知道的,但哪個女人不喜歡這種無聊的快樂?

生命,至少女人的生命意義,不就在這些無聊的事上?

結果,何寅沒有給她這種無聊的快樂,何寅說,“蘇老師不是這樣的人。”

何寅一直叫蘇“蘇老師”的,哪怕在背後。朱箔原來覺得這是生分,就如一開始他也叫她“朱老師”的,她這才知道了差别,他當初叫她“朱老師”是生分,但一直叫蘇“蘇老師”,卻是尊敬。

何寅尊敬蘇。

七月中旬的時候,朱箔和孫安福去了一趟法國南部的尼斯。

和這邊的導師師母一起去的。導師和孫安福去參加一個粒子實體學方面的研讨會,把師母和朱箔一起帶上了。

她沒有告訴何寅。她想冷落冷落何寅,因為他那句“蘇老師不是這樣的人”。

在尼斯的幾天朱箔幾乎都是和師母在一起,她們一起去逛老城,一起去海鮮集市,一起去沙灘。七月的尼斯,已經是盛夏了,太陽毒得很,朱箔怕曬,但師母不怕,師母來法國已經三十多年了,是以可以像法國女人那樣隻戴一副墨鏡一頂巴拿馬草帽就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

師母的胳膊和脖子那兒,長了許多大大小小褐色的斑——那樣祼曬,不長斑才怪。泳衣下面的胸,有着典型的東方女人的小,還微微往下耷拉,像兩隻藏在布袋裡沒精打采的麻雀,朱箔都不好意思看了。

但師母不在乎,就那麼泰然自若地躺在肌膚勝雪凹凸有緻的朱箔身邊。

真美呀!師母賞花般地,看着朱箔說。

朱箔是習慣了女人對她的“謠诼”的,乍一聽師母這一連聲“真美呀”,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導師也不避嫌地對朱箔好。小朱,你過來,過來看看這一幅,他不時回頭招呼身後的朱箔。朱箔正和師母走在一起,聽他這麼叫,隻好上前和他看“這一幅”了。

這有點不合适,朱箔覺得,師母也在呢,他叫的不應該是“淑真”嗎?

——淑真是師母的名字,師母叫季淑真。導師有事沒事總是“淑真”“淑真”叫的,而師母也是有事沒事就叫“延巳”“延巳”,導師叫馮延巳。

而且,馬蒂斯的畫,朱箔也完全看不出好。之是以來馬蒂斯美術館,是導師的主意,“這兒有馬蒂斯的美術館呢,不去看看?”朱箔原來打算去老城的,這是他們在尼斯最後的半天呢,朱箔之前逛老城時看中了一個鎏金鑲孔雀石手镯,是意大利的手工,朱箔喜歡得不得了,當時就想買的,但師母在邊上笑着說“好看是好看”。那意思,是太貴了。朱箔聽了,便有些不好意思買,怕師母在背後說她不會過日子。

可回來後一轉念,又有了悔意,想着尼斯這地方,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來第二回了,花個幾百歐,買個自己喜歡的,是銘記的意思,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就想着撇開師母,自己去把它買了。再順便到隔壁店裡買上一個據店主說加了二十幾種香料的熏豬肘——孫安福愛吃豬肘,醬豬肘、鹵豬肘、炖豬肘、素豬肘——就是豬肘白切,什麼也不放,就那麼隔水清蒸了,端上桌,再配上一小碟蘸料,孫安福也喜歡。大俗大雅,大俗大雅,孫安福每次吃豬肘時都解釋似的這麼說,怕朱箔責怪似的。朱箔其實也愛吃豬肘的,這可能是他們夫婦之間最大的共鳴了,隻是孫安福不知道。朱箔有時高興了,會說,“喏,給你買了豬肘”,孫安福于是激動得紅光滿面。這是孫安福樸素的一面,好哄,不像杜颉颃,什麼都看得清清的。

可導師的一句“這兒有馬蒂斯的美術館呢,不去看看?”就把朱箔的想法徹底消滅了——她總不好說“我要去買熏豬肘”吧,無論如何,豬肘總不能和馬蒂斯相提并論的。而那個鎏金鑲孔雀石手镯,當了師母的面,更說不出口了。于是乎,隻能一行四人去看馬蒂斯。

“你這個搞文藝的人,到了尼斯,怎麼能不看馬蒂斯呢?”

之前朱箔告訴過他,她在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工作,是以他把她看作是搞文藝的人。

她不僅是孫安福的家屬,而且還是個搞文藝的人。

他動不動就會在對話裡這麼插上一句,“你這個搞文藝的人。”

她喜歡聽導師這麼說。

馬蒂斯美術館空蕩蕩的,隻有寥寥的幾個人而已。

她時不時會站定了,等師母過來。師母一直和孫安福走在後面,兩人輕聲聊着天,也不知在聊什麼,想必聊不了馬蒂斯的。孫安福這人,連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微笑》都欣賞不了呢——“那個沒眉毛的女人,到底好看在哪兒?”他從盧浮宮回來後不止一次這麼問朱箔——更别說馬蒂斯的怪誕且誇張的《藍色裸女》了。但他站在畫前的表情,倒看不出不耐煩,甚至可以說喜悅,想必他賦予了這行為另外的意義。畢竟陪導師和師母看畫,也是在執弟子之禮。朱箔這麼揣摩他臉上的喜悅。他這個人,做任何事,總要追問意義的。如果某件事他認為有意義,就會欣然而做;如果無意義,那就不做,或者不那麼欣然而做。

這一點,和朱箔不同,朱箔是不管意義不意義的,隻管自己喜歡不喜歡。比如此刻,她是喜歡的,喜歡什麼呢?顯然不是馬蒂斯。可以說,她内心洋溢的喜悅和馬蒂斯沒有一丁點關系。“怎麼樣?小朱,值得一看吧?”出來時導師問朱箔,朱箔“嗯”一聲,算是作答了。不知為什麼,她開始端謹起來,一種女人和男人初交往時的端謹。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把導師當男人了,之前還是導師呢,是以和他說話時,朱箔的語調是明亮的,明亮得像尼斯的藍天大海和各種各樣顔色鮮豔的植物。

但突然間,她韬光養晦起來。“小朱,中午我們就吃Pissaladière如何?”“嗯!”嗯過之後,朱箔又半折過身,對着後面的師母和孫安福,鹦鹉似的重複了一句,“中午我們吃Pissaladière如何?”朱箔其實不知道Pissaladière是什麼,後來發現不過是洋蔥鳳尾魚醬比薩餅,一點兒也不好吃。可這有什麼關系呢?

從尼斯回來的當天,朱箔就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口遇到了何寅。

還有他的未婚妻。他未婚妻在巴塞羅那建築學院讀研究所學生,這一回來巴黎是實習。

之前朱箔是知道何寅有未婚妻的,他房間的牆上,有一張女人的黑白速寫,細腰,豐臀,大嘴,紛亂的短發,看着有點不像中國女人。“誰?”她問,“我未婚妻。”何寅抱住她說。朱箔當時一點兒也沒嫉妒的,也不是嫉妒的身份,朱箔隻是笑笑,還仔細研究了一下速寫的線條和落款,速寫的左下方,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字:小魚。“她叫小魚?”她問何寅,“小名小魚。”“大名呢?”她白一眼何寅,問。“大名餘繁。”“煩人的煩?”她故意逗何寅,“不,繁忙的繁。”何寅糾正着,一邊在她身上動作着——也不過十幾天的事,牆上的小魚就到眼面前了。

朱箔沒想到,小魚是這麼五顔六色,頭發是短的,參差不齊的短,前面染成了藍綠色,孔雀羽毛一樣,石榴紅鑲金屬銅片帶流蘇的吊帶小背心,淺藍色露膝牛仔褲。十個腳指甲,顔色個個不一樣,天花亂墜般絢麗奪目。

“這是孫老師,這是朱老師。”何寅介紹着,朱箔僵硬地點點頭。小魚燦爛地笑,這個女人的嘴真是大,塗了肉桂色唇膏的嘴亮閃閃的,像一隻張開的桃花水母。

她不能期望更多的了,朱箔知道的,事實上,朱箔對何寅也并沒有期望什麼。

可朱箔想何寅了,很想。

在尼斯的幾天,她幾乎沒怎麼想起何寅的。是因為什麼呢?她突然這麼想何寅了。

老蠹又在熱情地張羅“聚一聚”了,這一回聚的理由是為小魚接風。“也為你們壓壓驚。”老蠹說。

他們回來的第二天,也就是2016年7月14日,就傳來尼斯恐襲的消息,一輛大卡車瘋狂地碾軋正看煙花的人群,一邊碾軋,一邊還用槍掃射——而碾軋和掃射的地點,就在他們那幾天傍晚散步和看風景的英國人大道上。

如果他們晚回來一天,或者恐襲早發生一天,那他們就有可能成了那八十四分之一——八十四是這次恐襲中喪生的人數,包括男人,包括女人,包括孩子。

那位穿明黃裙子戴珍珠項鍊的英國老婦人呢?還有她那隻叫Emily的母狗?13日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他們幾個還一起坐在英國人大道的海邊長椅上,看天邊鴨蛋黃一樣的夕陽,看夕陽下一點一點的海鷗,看海裡一點一點的人頭。那個老婦人筆直地坐着;那隻狗,也筆直地坐着,一動不動盯着前方,看得特别認真。老婦人說,Emily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她老了,得了白内障,但她喜歡坐在這兒,坐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每天不坐到十點就不肯回去的——她也不認得鐘,不知道她是怎樣知道時間的,但她就是知道。隻要時間沒到,怎麼拉她都不肯走,九點五十都不肯走的,但隻要一過十點,她就肯了,雖然不情願,還是會聽話地走。Emily到底是很有教養的小姐,老婦人說。她們每年都來這兒度過盛夏的。每年。約克太抑郁了,即使對一隻狗而言。

新聞裡說,恐襲發生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五分,也就是說,那個英國老婦人,和她的有教養的Emily小姐,在那個時間已經回酒店了吧?

但她們肯定走不快的,她們那麼老了,還優雅得很,而那條英國人大道又長,全長五公裡呢,說不定大卡車碾軋時,她們還在那條漫長的大道上緩慢且優雅地走呢?

朱箔一時生出了牽挂。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吧,也不一定彼此要發生情深意長的感情,但隻要在一起過,就會生出牽挂的吧?

就像她和何寅。她和何寅的關系,不算愛情,這個她也知道。可就算不是愛情,她也可以想他吧?

孫安福一直唏噓着,為他們的劫後餘生。他倒真是需要“壓壓驚”的。現在歐洲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他說。驚魂未定的。還是我們國家好,還是我們國家好。

他們在國内居住的城市,是三線城市,什麼都落後,政治、經濟、文化、交通——國際航班的話,也就東南亞的那些國家可以直飛,而世界上那些個發達國家發達城市,基本都要從上海或北京中轉。原來他抱怨這個的。不友善,太不友善了。但現在突然發現,落後原來也有落後的好——至少可以躲在那兒過雖然落後卻太平無事的生活。

這一回聚餐的菜都是孫安福準備的,朱箔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哪兒不舒服呢?孫安福關切地問,他一向對朱箔的心情不怎麼介意,但對朱箔的身體問題卻是十分關心的,稍有一點兒頭疼腦熱就緊張得要命。沒事,朱箔皺了眉推開孫安福放到她腦門上的手,他就會這個,隻要她說不舒服,他就去摸她的腦門,看看是不是發燒了。還有就是煮上一大鍋籼米清粥,孫安福認為,籼米——特别是春種夏收的早籼米,吸納了天地間生機勃勃之氣,是世上最好的藥,什麼病都能治:感冒、肚子疼,甚至濕疹。

有一回,朱箔左食指指腹上長了密密麻麻的粉紅的疹子,他也煮了一鍋籼米粥,硬要她喝。

朱箔以前根本不認識籼米,朱箔對米的認識,也就是能區分出大米小米,或黑米苡米,誰能認識籼米呢?還早籼米晚籼米。

而且早籼米的粥味,寡得很,不稠,也不黏,難喝得要命。

不過,孫安福比杜颉颃強。杜颉颃在她生病時,隻會坐立不安,在窗前站一會兒,在過道裡的植物前站一會兒,然後再找個借口逃跑。“怎麼辦呢?有點事,需要我馬上去處理一下。”

想想也沒意思。他或許打一開始,就沒想過和她共患難的——她于他,不過是一首怡情遣興的“側豔之詞”,而“一個失敗的留白”,才是他堂而皇之的廟堂文章。

她不是不懂,至少後來她是懂了的,可為什麼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其中?

見了小魚之後,她也頹喪的——小魚是那麼年輕,那麼新鮮,新鮮到讓朱箔自慚形穢。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朱箔什麼時候自慚形穢過呢?她怎麼可能形穢呢,形向來是她的利器,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東西,她就是靠這個,一直自得其樂地活着呢。

可她最拿得出手的形,在鮮豔得讓人炫目的小魚這兒,也老了。

但詭異的是,她一邊自慚形穢着,一邊又按捺不住要找何寅,愈加要證明什麼似的。“我們就這樣了,是嗎?”她守在何寅去學校的必經之路上,問何寅。何寅讀博第三年了,正是畢業論文的緊要關頭,幾乎天天都上辦公室的。

“不這樣,還能怎樣?”何寅反問她。

還能怎樣?——她也不知道。

聽蘇說何寅一畢業就要回國的,機關都談好了,是碧桂園集團。小魚呢,自然要夫唱婦随,他們兩個都是從同濟大學建築系出來的,算大師兄小師妹,一個搞建築土木工程,一個搞建築設計。将來的理想,是在中國開一家夫婦建築公司,有一天在中國造出“米拉之家”和“巴特羅之家”那樣名垂世界建築史的房子。蘇說,小魚之是以要去西班牙巴塞羅那建築學院讀書,就是因為喜歡高迪的“米拉之家”和“巴特羅之家”。喜歡得不得了。

朱箔聽蘇說着何寅和小魚的過去和将來,像聽傳奇一樣。

這些年輕人,真是匪夷所思,看着明明是玩世不恭的“堕落的一代”,卻有“名垂世界建築史”的宏偉理想。“名垂世界建築史”那樣的事情,和把頭發染成藍綠色孔雀羽毛一樣的小魚,和若無其事地與有夫之婦睡覺的何寅,擱一起,怎麼也不搭吧?他們這是馬蒂斯的野獸派?是後現代主義的混搭?

她實在看不懂他們這種玩世不恭的嚴肅,就如看不懂馬蒂斯和畢加索一樣。

“我們有過美好的時光,不是嗎?”何寅最後說,曲終奏雅般的。

朱箔後來也自省過的,為什麼要和何寅睡?

是因為天生骨頭輕嗎?

姆媽和朱玉一直說她骨頭輕的。她一米六四,比朱玉還高出兩厘米,重量卻比朱玉輕出不少,朱玉一百二十多斤呢,而朱箔卻隻有九十幾斤。不是因為朱玉胖,朱玉一點兒也不胖,直溜溜的,像沒發育的男孩子一樣,看着比朱箔還清瘦。但她就是重。

因為我骨頭比你重,朱玉說。

朱玉的骨骼是比朱箔粗大,手腕腳踝,甚至面頰下颌處,都有明顯突出的骨頭;而朱箔的身體,幾乎看不到骨頭的存在。杜颉颃原來說過,他最最喜歡她的地方,就是她的“柔若無骨”。

姆媽和朱玉有時當面也叫她“輕骨頭”。

開始她是無所謂的,骨頭輕是她身體的一個特征,就像她的長眉,她的眉毛比朱玉長,不用畫,也是長眉入鬓。而朱玉隻有半眉,是以她偶爾也當了朱玉的面叫朱玉“半眉”的,姊妹之間嘛,總會有這種不傷大雅的玩笑的。即使她們不是那麼親密的姊妹。

但後來有一次,她聽到她們在廚房裡議論她,那是她和孫安福結婚的第一個月,她帶了他回老家。“總算安生下來了”,“這個輕骨頭,誰知道能安生幾時?”

她這才知道她們嘴裡的“輕骨頭”,和她嘴裡的“半眉”,不是一回事,她叫朱玉半眉,隻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她們叫她輕骨頭,卻是隐喻呢。

她懷疑她們是知道了杜颉颃他們的。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們什麼。姆媽也罷,朱玉也罷,隻要有機會,就會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試探她,尤其後來,朱玉結了婚,又生育了,對男女之事變得無所顧忌,便總想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和她交流心得。好像也知道她這方面經驗豐富似的。這種時候她總是守口如瓶。倒不是因為戒備,而是她不願意和另一個女人談論這種事情。

她打小就喜歡一個人待着。

這也是她姆媽不怎麼喜歡她的地方。“這妹頭,是孤老的性子”,她聽到過姆媽對父親這麼說。半是憎厭半是操心的語氣。姆媽擔心她嫁不出去,尤其是她過了三十歲之後。在他們那個小地方,三十幾歲的妹頭,也隻有嫁鳏夫給人當後母的可能了。

是以當别人介紹孫安福,她姆媽急得什麼似的,就怕她又看不上這個男人。可因為太怕,倒吓得什麼都不敢說了,小心翼翼地看朱箔的臉色行事。一向不開口的父親,這一回倒是說話了,“差不多的話,就嫁了吧。”

那時杜颉颃剛剛對她說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她就這樣嫁了“差不多”的孫安福。

說起來,她的婚姻倒也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家人都喜歡孫安福,尤其朱箔姆媽,現寶似的帶着他到處轉。“我大郎婿”,她對菜市場的屠夫說;“我大郎婿”,她對賣小籠包子的顧阿姨說;“我大郎婿”,她對坐在弄堂口剝毛豆的蘇家婆婆說。

你怎麼不對大黃說“我大郎婿”呢?

大黃是對門蘇家的狗。

朱玉諷刺姆媽。姆媽這麼炫耀孫安福,朱玉有點兒看不下去。雖然她自己也喜歡孫安福這個姐夫的。

“我大郎婿”,姆媽果然調皮地對大黃來上了這麼一句。

大黃懶得理她,兀自盯着朱家桌上的一碗紅燒肉出神。

一家人大笑,包括老朱,也少有地笑出了聲。

這種時候朱箔也覺得好。看畫似的看着他們。

她也覺得虛驚了一場——替他們。他們原來一定以為她是過不上這種正常生活的。是以他們的喜悅裡,有一種失而複得的、矯枉過正的誇張,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她原來一直是他們的包袱呢,這麼多年。想想,她真是欠了他們的。

她心頭一軟,暗暗決心要好好和孫安福過的。也就剩下半輩子了,半輩子,閉上眼,倏忽的事吧?

可還是出了纰漏。

“這個輕骨頭,誰知道能安生幾時?”

她們真是長了後眼。果不其然,她又和何寅睡了。

她總是喜歡更好的東西,沒辦法。

那之後,朱箔和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幾個中國人就幾乎沒有來往了。

她現在經常去champs sur Marne,那是導師一家住了十五年的小鎮。

鎮上除了導師一家,沒有其他中國人,事實上,亞洲人都很少,除了導師家,另外隻有一對日本夫婦,在鎮公墓邊上開了一家壽司店。

朱箔覺得奇怪,在墓地邊上開餐館,能有生意?但師母說,外國人不忌諱這個的,不但不忌諱,而且覺得很好,因為比起生者,死者更安靜。

導師的兒子池,還有女兒芙,喜歡吃那家店裡的鮪魚壽司,還有三文魚子壽司。日食在法國是很貴的,是以他們也隻有在特别重大的日子,比如導師獲得教授職位,比如池考上了巴黎高等師範大學,才會去那家壽司店。多數時候,他們在家吃。師母是北方人,會包“好吃的餃子”——這是導師的同僚,以及池和芙的法國同學的評語,他們一來,就會叫嚷說要吃“好吃的餃子”。

導師家的房子是一棟二層小樓房,尖頂,淡黃色牆面,好看的雙層木窗,種滿了花花草草的前院後院,後院還種了一棵櫻桃樹,師母說,這棵櫻桃樹是他們搬進來的那一年種的,是延巳的一個西班牙同僚送的,也不知是什麼品種,特别難侍候,又是枯葉,又是死枝,又是長蟲——一種叫卷葉蛾的蟲子,前翅特别寬,身體小小的,但食量大得驚人,幾天時間就可以把一樹的櫻桃葉子蛀成一面面橢圓形的小篩子。

她氣得差點兒就把它拔了,嫌它煞風景——不僅煞自家的風景,也煞鄰家的風景,在法國人的生活裡,風景可是重要的東西。但她到底沒舍得,畢竟親手侍弄了好幾年呢。也好在沒拔,因為後來有一年病殃殃的櫻桃樹突然灼灼其華起來,還結了很多櫻桃,多到吃不完,隻好做櫻桃醬,泡櫻桃酒。隔壁那個老頭——就是院子裡種了繡球花和迷疊草的——是這個鎮的鎮長,特别喜歡喝她泡的櫻桃酒。

鎮長是個很有意思的老頭,有一回,他很認真地問師母,會不會用筷子夾蒼蠅?他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會包餃子,也都會用筷子夾蒼蠅這種中國功夫,像電影裡的Jet Li一樣。

孫安福和導師在書房讨論問題的時候,朱箔和師母一般就坐在後院,一邊喝咖啡,一邊這麼漫無邊際地聊天。

有時她們坐在起房間裡,師母家的起房間,朱箔也喜歡。樸拙的紅磚壁爐,宜家的藏青色布藝沙發,土耳其大花地毯。師母說,那塊阿拉伯風格的奧斯曼宮殿羊毛地毯是十幾年前在伊斯坦布爾買的,延巳那一回是應邀去伊斯坦布爾大學做一個講座,講座結束後他們一起逛集市——延巳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除了逛書店,還很喜歡逛集市的,說集市中有 “真正的人民生活”——他們在一個老婦人的攤子上買的這塊地毯,那個滿臉都是皺褶的老婦人已經九十多歲了,有二十七個孫子,十八個孫女。生意做成後,她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地對着地毯念念有詞,他們好奇地問她對地毯說了什麼,老婦人說,她是向地毯告别呢,并且祝福這塊地毯的主人,也要和她一樣,擁有二十七個高大健壯的孫子,十八個美麗的孫女。

師母大笑,怎麼可能呢,二十七個孫子,十八個孫女?

但延巳當時聽了真是很開心哪,她還清楚地記得,從集市回來時,他咧着嘴笑了一路。

比起女人,男人對生物繁衍之事,恐怕更加熱衷呢。

你們年紀也不小了,為什麼不要個孩子呢?師母突然問朱箔。

為什麼不要個孩子呢?不少人這麼問過朱箔。

在朱箔之前,孫安福是有過一次婚姻的。

關于離婚的原因,孫安福和朱箔第一次見面就說明了的,是因為他不育。至于為什麼不育,孫安福說得有些語焉不詳,好像是小時候得過腮腺炎什麼的。腮腺不是長在耳朵下面嗎?和男人的生殖器官離得那麼遠,遠到風馬牛不相及的程度,怎麼會造成不育呢?朱箔實在搞不懂。但搞不懂朱箔也不問,朱箔一向不喜歡盤根究底的,再說,這事朱箔也沒有問的興趣。

對許多女人而言,男人不育可能是天大地大的事,是以孫安福對朱箔說明這個的時候,是青白着臉的,帶着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般的決心。但朱箔倒是看得雲淡風輕,甚至還隐隐有些釋然,也不知為什麼。但這事朱箔是瞞了家裡的,包括孫安福離過婚。朱箔做事,本來喜歡我行我素,既然打算好了要嫁孫安福,又何必節外生枝?

如果姆媽知道了孫安福這些,想必不會春風滿面地對鄰居說“我郎婿”“我郎婿”了。

這兩年姆媽沒有少說“你們年紀也不小了”的話,但她也隻敢說這半句,後面的那半句姆媽從來不說的,她知道朱箔的性子,怕多說了有害無益。

她在孫安福面前倒是沒有忌憚,“安福,你們怎麼不抓緊時間要個孩子呢?”

這時候孫安福總是笑而不言,有時被逼得沒辦法,就說“您還是問朱箔”——好像不生孩子是因為朱箔似的。

朱箔從來不怪孫安福的這種推诿。無所謂,就算别人以為她的身體有毛病,朱箔也不在乎。

這是朱箔的好。孫安福之是以時常遷就朱箔,也是念着朱箔身上有這種不落俗套的東西。

偶爾也有人問朱箔,像師母這樣問,“你們為什麼不要個孩子呢?”朱箔也不多說什麼。這倒不是因為朱箔有多體恤孫安福作為男人的自尊心,而是怕麻煩。朱箔向來不擅長和女人聊天的。尤其聊那些有衍生性的話題,沒完沒了地讓朱箔煩不勝煩。是以,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往往聽得多,說得少。

好在,許多女人都有自說自話的習慣。

我生芙時差不多就是你這個年紀,三十八呢,本來不應該生的,我高血壓,生池時就大出血,醫生說無論如何我不能再要孩子的,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延巳吓得夠嗆,不停對我說“我們不要了,我們不要了”。但我知道他想要一個女兒,非常想,每次在外面遇到長得好看的小女孩,他都像花癡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看。你不知道芙出生時他的樣子有多可笑,哭得稀裡嘩啦的,這輩子我還沒見過他哭呢,他的父親,他那麼愛戴的父親得胃癌死時他都沒哭呢。他是個标準的中國男人,雖然在國外生活這麼多年,但對自己至親的人,還是吝于感情表達的。但那天當着法國醫生護士的面,他給了我這輩子最長最緊的擁抱,緊到差點兒沒把我憋死呢。

夫婦的恩情,其實是生了孩子之後才建立起來的,那之前,隻是男女,師母說。

他們生芙時條件也不好,延巳那時還不是教授,隻是講師。法國講師的收入,并不比水管勞工高,一個月不過二千來歐,這二千歐要付房租——現在這房子是後來買的,他們那時還是租房住;要付延巳的書費,延巳愛買書——一個男人,還是在大學工作的男人,又沒有其他不良愛好,隻是愛買書,你能反對?不能呀,隻能由他買。他買專業書,買非專業書,哲學、曆史、宗教、生物,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買,還美其名曰“跨學科研究”。有一次,還買了兩本厚厚的波斯語書,可他明明一句波斯語也看不懂呀!

問他那書講什麼的,他笑靥如花地說,不知道。不知道還買?他撓撓頭,說,看着喜歡。你說氣人嗎?法國的書又貴,一本幾十歐呢。是以每回他說要去書店逛逛,她都吓得心驚肉跳。可延巳那個人迂得很,天真的迂,完全不谙世事的迂。也是奇怪,她還就喜歡他這點迂,是以想盡辦法保護和珍惜他的迂,好像他一旦失去這個迂,就失去了他這個人一樣。

但生活總是生活。他躲在象牙塔裡,她就要出去。在池和芙讀書的那些年,她都在外面兼職。她在國内大學讀的專業是曆史文獻學,中國的曆史文獻學在法國有什麼用呢?沒有,一丁點用處也沒有,她隻能去當超市收銀員,當餐館招待,當鐘點保姆,什麼都做,有時還同時做兩份工呢,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在一家做保姆,下午二點到四點又在另一家做清潔,回家後還要給孩子和延巳做飯,那個累,累得晚上一拿到書,沒看上半頁,就打起了瞌睡。他對此還頗有微詞,“你現在是個不讀書的女人了。”

他們家是沒有電視的,延巳不讓買,認為那是“小兒連環畫”一樣的東西,不但會“使人懶惰”,還會“傷害人的思維能力”。

延巳最看不上的,就是不讀書的人。當初他看上她,就是以為她是一個讀書的女人。他是在火車上遇到她的,從巴黎到芒什的幾小時,她坐在他對面,讀《蒙田随筆》。

他後來對她說,一個在火車上埋頭讀蒙田的女人,是可以共度一生的。

其實那是室友的書,臨出門她看都沒看一眼胡亂拿了塞到包裡的。

這是多麼僥幸的一個“胡亂”呀,以至于後來她一直有些不安——如果那天她沒有拿上那本書呢?是不是他就不會和她搭腔了?是不是他們就做不成夫妻了?

其實那書講什麼鬼東西她一點也沒看進去的,之是以幾小時盯着它,不過是“團扇團扇,美人用來遮面”的意思,雖然她不是什麼美人,但他不在乎,“一本書有沒有價值,不在封面”,他這麼說。好像這句話能安慰她一樣。

但她還是心虛,好像把他騙上了手一樣。為了彌補,她是以真的讀起書來。有些事情,不論你開始喜歡不喜歡,隻要堅持做下去,慢慢會真的喜歡起來,就如吃香菜和奶酪,她原來是極憎厭這兩樣東西的,但因為他喜歡,她學着吃,後來竟然也喜歡了。

他們家的經濟情況好轉是延巳當上教授後的事,那時池和芙已經讀高中了,她這才辭了外面的事,開始心無旁骛地做起了教授夫人。

偶爾她還會參加這個鎮的一些活動,一些被池和芙譏笑為“媽媽的政治生活”的活動,比如鎮長的年終述職,比如鎮中心大道兩邊花壇的植物改造計劃——原來花壇裡種的是桔梗花和迷疊花,原來改成球蘭和薰衣草了——這倒不是她熱衷于參政督政,而是盛情難卻。鎮長和鎮長夫人,總是鄭重其事過來請,她不好意思不去,有點兒抹不下面子,這也是中國人的人情世故——識擡舉。她知道,雖然延巳和這個鎮的人,沒有任何來往,隻是路上見了“Bonjour”一句的關系,但他們知道這個個子不高的有幾分嚴肅的中國人,是巴黎某大學的教授和系主任呢,知道他那個同樣個子不高同樣嚴肅的兒子考上了巴黎高師呢。是以他們在用他們的方式,表達對這家中國人的尊重。

她在這個鎮的人緣很好,到外面辦事,不論是去郵局,去面包房,去肉鋪,總是被十分熱情地招呼,池和芙又譏笑說這是她“櫻桃酒外交”的結果,但她覺得他們誇大了櫻桃酒的意義。

不是櫻桃酒是什麼?他們問。

是因為你們媽媽性格好,皮埃爾教授不是說你們媽媽,“溫柔得像莫奈畫裡的睡蓮”嗎?

皮埃爾是延巳的老同僚,到過他們家好幾次的,最喜歡吃她包的蘿蔔蝦仁水餃,還有她燒的“春雨” ——其實就是粉絲湯,她看過《撒哈拉的故事》後,也學三毛,開始把粉絲叫“春雨”了。

但她知道不是。若論溫柔,她能溫柔得過那家壽司店的日本女人?那個女人笑起來的樣子,才“溫柔得像莫奈畫裡的睡蓮”呢。

可鎮長夫婦,并沒有上門去請那個日本女人參政議政。

是以,她還是“狐假虎威”了。

隻是被她假的那幾隻“虎”,不知道這個,還很崇拜她的“政治手腕”和外交能力。

她捂了嘴偷着樂。

這是她的好時光。想想,時間多快呀!一晃,大半輩子就過去了。快六十的女人,按說應該早就“歇菜”了,像國内她那些女同學所說的那樣,“黃花菜都涼了”。但她過着過着,卻覺得歲月愈加流光溢彩起來。

真是流光溢彩呀,朱箔想,師母和她聊這些的時候,臉上總帶着菩薩似的光芒。

朱箔是不喜歡菩薩的,但這是代價,坐在這花團錦簇的後院,這花團錦簇的起房間,怎麼可能什麼代價也不用付呢?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朱箔去巴黎索邦大學學習是導師提議的。

你這個搞文藝的人,到了巴黎,怎麼能不進大學熏陶熏陶呢?

孫安福對此是不以為然的,他壓根不認為朱箔是什麼“搞文藝的人”,而且,搞文藝為什麼要來法國搞呢,法國的粒子實體學或許比中國先進,但文藝這東西,應該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談不上孰優孰劣。但孫安福不想反駁導師,導師在巴黎生活三十多年了,已經是個事實上的巴黎人,雖然近些年,他也經常回國,因為在幾所大學擔任了客座教授,又入選了國家“千人計劃”。

但每次回國都會生病——嗓子痛、咳嗽,然後就是持續幾周的低燒。回法國檢查,醫生說,是因為他的肺出了問題。他的肺長期生活在空氣清新芬芳的法國,已經變得嬌生慣養,完全不能适應國内不幹淨的空氣了。也就是說,不管導師在國内大學的講台上如何标榜他是個中國人,但他生理上已經沒有資格做中國人了。中國人,即使是個從事腦力勞動的實體學家,都有一顆強大的肺,能夠在霧霾裡呼吸自如。而他充其量也隻能算是個前中國人而已——“華裔法國實體學家”——如果他得了諾獎什麼的,身份應該是這樣被介紹的。

其實何止有了“法國的肺”,導師在情感方面也一樣有了鮮明的傾向性,這一點他自己可能不承認,但孫安福在導師第一次去戴高樂機場接他們去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一路上就聽出來了——“你們看看法國的天空”,“你們看看法國的街道”,“你們看看法國的老太太”——他已經情不自禁地,在以法國為驕傲了。

朱箔雞啄米似的點頭不已。關于法國的好,法國的美,他們倆倒是頗有共鳴的。

是以,當導師一提出去大學“熏陶熏陶”的建議,朱箔馬上就面紅耳赤兩眼炯炯了。

孫安福當時沒說反對的話,他以為導師也就那麼姑妄一說,他姑妄一聽就是了。

誰料想,導師竟是認真的。第二天就着手幫朱箔聯系起來。他有個熟人,是某個同僚的夫人,在索邦大學當教授,搞藝術史的,一聽朱箔在國内是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的,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索邦大學教授正好對東方古典戲劇有濃郁的研究興趣,曾經在一篇《十七世紀東西方戲劇之比較》的論文裡面就寫到過湯顯祖呢。是以她不但很高興朱箔到她那兒做短期訪學,而且因為手上有課題經費,還可以部分解決朱箔在訪學期間的生活費用呢。

太好了,太好了,師母也興高采烈的。

孫安福讪讪的,“你真要自己留下來?”不相信朱箔有這個膽似的,畢竟那個叫阿黛爾的導師是法國人,而朱箔幾乎不會用法語交流。

沒關系的,導師說,這種短期訪學不要求導師和通路學者有多少實質性的交流合作,不過是建立起聯系,共享一些研究資源而已。

而且,阿黛爾也講英語的。

朱箔的英語也不怎麼樣,但她倒沒有太擔心這個,她這個人,本來就是随波逐流的性子——這也是姆媽瞧不上她的地方,“一個女人,不會為自己的将來打算。”她怎麼沒有為自己的将來打算?隻是她的打算她們看不懂而已,“燕雀安知鴻鹄之志”,自古至今,憂心忡忡且忙忙碌碌的,總是那些燕雀們。

而且,這一回,不是導師建議她留下來的嗎?

師母現在成了朱箔的朋友,去Torcy警察局辦長居,去Melun移民局體檢,去小巴黎看房子,都是師母陪着去的。

孫安福要先回國,他一年的訪學十月底就結束了。

朱箔從東部大學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搬了出來,“住在那個鳥籠一樣又正對着垃圾桶的房間實在太沒意思了”,她對師母說。

索邦大學在小巴黎,最繁華人口最稠密的拉丁區,在那兒租房子貴得離譜。

師母陪朱箔去看了幾處房子後說,要不,你住到我家來?

住她家哪兒呢?師母家并沒有多餘的房間,一樓是廚房、起房間、書房,二樓是他們三個的卧室,導師和師母一間,池和芙各一間。

或許住池的房間?池在學校寄宿,因為是大四了,一邊要做畢業論文,一邊還在外面實習,是以不怎麼回來的。

但師母并沒有這樣的打算。師母說,不嫌棄的話,小朱,把那間閣樓收拾出來給你将就将就,如何?

閣樓在二樓的東邊,是個上海亭子間一樣的地方,隻有六七平米,裡面放滿了雜物——池和芙小時候騎的自行車,熨衣架,好幾摞書和雜志,角落裡還有一台黑布蒙着的大家夥,想必是舊洗衣機。朱箔掃一眼,沒說話。

其實這兒原來也當客房用的,導師有個學生,在去裡爾之前,就在這個房間住過兩年呢。

好好清理一下,放個氣墊床,放個小茶幾,一個人住,還是可以的,師母說。

看書什麼的,你可以到下面書房,反正白天我一般去學校,導師說。

她們沒有議房租的事。這種閣樓,談房租師母想必也張不了口。

但朱箔還是決定交房租。總不好意思白住吧?朱箔在電話裡問孫安福。

其實也沒關系的,自己導師,也不是外人,孫安福說。

可朱箔不想。朱箔這個女人,從來不喜歡在經濟上占别人的便宜,這也是姆媽和朱玉雖然不怎麼喜歡她卻仍然和她保持密切聯系的原因之一。“這個月的二十号回來一趟吧,你父親生辰呢!”“這個周末有時間嗎?我們的小店開張呢!”她自然不回去,她們知道的,但還是會通知她,每次她都會用手機轉筆禮金回去。

偶爾忘記了,姆媽和朱玉之後還會想辦法提醒她,“上次我們店開張時,表妹都來了呢,穿一件短短的蓬蓬裙——什麼年紀了,還穿蓬蓬裙。”

她于是自覺地補上,因為是補,是以愈加要多給點。這總能讓她們高興一段時間。她們雖然一再抱怨她寡情,因為她電話少,因為她回家少。“某某家的女兒,又回來看父母了”,姆媽沒少這麼含沙射影指責她。但在經濟上,她們對她真是無話可說的。她指間縫寬,姆媽說,指間縫寬的人,在花錢方面,都大方的。不像朱玉,朱玉五指一并,密實得不見一絲一毫空隙。

和孫安福結婚後,他倒是嘀咕過的,“你們家不講禮尚往來的?”

他的意思是,朱箔生辰什麼的,從來不告訴家裡。她們也不問,好像朱箔沒有生辰似的。

但朱箔從不計較這個。

要不,你象征性地交個一兩百?孫安福說。

朱箔不想理他了——交個一兩百,還不如不交呢!

最後她給了六百歐。

于閣樓而言,月租六百歐有點多,朱箔也知道,但朱箔是出手寬綽慣了的。

她以為師母會客氣一句的,“不用了吧”,或者“用不着這麼多吧”。但師母沒有,好像沒看見朱箔放在桌上的錢一樣,隻問她,“來杯咖啡怎麼樣?”

一時朱箔倒無語了。幸虧沒有聽孫安福的話。“也不是外人”——他倒是會自作多情。

這也好,朱箔想。她本來也不善于和女人做朋友的,現在更簡單,她們變成房東和房客的關系了。

第一次去索邦大學見阿黛爾是導師開車送朱箔去的。

之前朱箔查了地圖,先坐十九路公交,然後地鐵,地鐵要轉,先是一号線,再四号線,然後再步行幾百米。阿黛爾的辦公室在藝術樓的四樓,她上午九點至十點在辦公室等朱箔。

但師母說,延巳,你不是要去學校嗎?要不讓小朱先坐你的車到noisy champ地鐵站?省得她還要去坐公交。

也行,導師說。

師母的路子,朱箔有些搞不懂。一個老女人,難道不應該警惕身邊的年輕女人?這是雌性生物的本能吧。她姆媽快七十了,每回樓下的鳳春來她們家串門,姆媽都會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父親其實從來不和鳳春搭腔,不敢,因為一搭腔,她姆媽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騷雞公”,鳳春一走,姆媽就會咬牙切齒地罵父親。父親被罵得面紅耳赤,卻從不辯解,隻是搖頭不已,一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的悲痛表情。朱箔覺得好笑。那個叫鳳春的女人,就比姆媽年輕幾歲,也是六十出頭的老女人了,臉上的褶子深得脂粉都遮不住。姆媽竟然還為她争風吃醋。而師母這樣算什麼呢?

延巳,我想和小朱喝杯啤酒,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延巳,我和小朱想去後面公園走走,你去不去?

導師一般都會積極響應她倡導的活動——好吧,我正好也想休息休息。

或者,她和導師要去哪裡,也十分親切地招呼朱箔。

小朱,我們去超市轉轉,你去不去?

小朱,我們要去瑪恩河釣魚,你要不要一起去?

朱箔并不喜歡這種三人行的活動。釣魚這樣的活動還好,導師專心釣他的魚,師母和朱箔坐在遠一點的草地上,一邊看書,一邊聊天。其實是師母聊,朱箔聽。有時也不聽,不過做出一副聽的樣子。

看書也是如此,與其說她在看書,不如說她是做出一副看書的樣子。

她這個人,最擅長的,還是心不在焉。這是她本性裡的東西。

但如果三個人一起散步,或一起坐了喝酒,朱箔就有些左右不适。原來孫安福在,有他陪着師母說話,或陪着導師讨論,朱箔隻需敷衍一個,問題不大。現在導師也和她說話,師母也和她說話,而且那話語的性質,基本屬于問答句,她不能心不在焉了,要用心聽,不然,就答不上了。她不喜歡這樣認真的聊天。

她本來就是個不擅應酬的人,喜獨處,是以她姆媽說她是“孤老的性子”。但其實她也可以兩人相處的,不過是和異性,隻要和異性在一起,不管是說話還是不說話,她都能自由自在,如魚得水。

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正常,至少符合“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實體學原理。

比如導師送她去小巴黎的路上,她内心就有栩栩然的歡愉。師母明明說了讓導師送她到noisy champ地鐵站的,但導師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直把她送到了索邦大學,送到了阿黛爾的辦公室。“反正今天沒課,天氣又好,正好到莎士比亞書店轉轉。”

朱箔沒客氣。她是早有預感的,這方面她有天賦。

在阿黛爾那兒待了不到半小時。這半小時也是導師和阿黛爾在聊,聊什麼朱箔不知道,她幾乎聽不懂。她一直做的事情,就是微笑着盯着導師和阿黛爾來回看。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和阿黛爾在一起的導師看上去和平時有點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呢?她一時也說不上來。之前她其實沒有好好看過導師的,她這個人,幹什麼都浮光掠影。看書和電影如此,看男人也如此,經常看了和沒看效果是一樣的。

明明才看完《贖罪》,要她講講這書,她也茫然得很。因為這個,杜颉颃說她不是人類,而是魚,竹莢魚,“人類的記憶力怎麼可能這麼差?”“為什麼是竹莢魚?難道竹莢魚比其他魚記憶力更差?”“那倒不是。竹莢魚體型像你,又苗條又豐腴,咬一口,有低等動物所特有的脂肪香”——這就是杜颉颃,一邊嘲笑她,一邊又贊美她。她還就吃這一套。贊美她身體總是比贊美她頭腦更讓她受用。這一點,她和其他知識女性不一樣。她們學校的那些女教授們,都有某種程度的反身體傾向。好像身體和精神是負相關關系。好像一個人的身體越不怎麼樣,就說明她精神越怎麼樣。

就這點而言,她天生就不具備成為一個真正的女知識分子的可能性。她總是沉溺于身體。隻要有機會,她就想百般取悅自己的身體。杜颉颃是看透了她這一點的。也正因為看透了這一點,他才作踐她的吧?隻是那時朱箔不知道。我要用低等動物的方式愛你,他說。她當時一點也沒有覺得受到了羞辱,還暗暗喜歡他這樣一分為二,用低等動物的方式愛她,然後用高等動物的方式愛他的老婆——所謂高等動物的方式,是指沒有性生活?還是用高等動物的方式過性生活?她想這麼調侃杜颉颃,但沒敢,怕杜颉颃生氣——他這個人,平時也是可以嬉皮笑臉的,但隻要話題一涉及他老婆,他神色間就帶上了廟堂般岸然的表情。好笑。仕途男人,都有這種變臉的本事。

比起導師,朱箔對杜颉颃應該更熟悉吧,但如果現在讓她較長的描述一下杜颉颃的長相,眼睛怎麼樣?鼻子怎麼樣?她還真描述不了。一個學院男人,她隻能籠統地這麼說。

是因為太熟了麼,所謂熟視無睹。

這一年來,她和導師怎麼說也見過無數次面了,但坐在阿黛爾的辦公室,聽着和阿黛爾用流利的法語談笑的導師,她突然覺得自己是第一次見這男人。

這個男人真是不老。他快六十了吧?還是已經六十了?可看上去也就五十左右的樣子。芥末色襯衣下的身體清瘦,是那種所謂“玉樹臨風”的身體;氣色也好,在白種女人阿黛爾的身邊,竟然一點兒也沒有亞洲黃,而是細膩的珍珠色,倒把毛孔粗大的阿黛爾襯粗糙了;手指甲紅潤光潔,是長期養尊處優的精緻;而風度,又有某種中西合璧的複雜美——既有原生東方人的溫文爾雅,又有學貫中西見過世面的灑脫。難怪之前師母說,愛慕導師的女學生絡繹不絕。那些外國女生性格奔放,且沒有受過我們的倫理綱常教育,是以動不動就敢用紙條甚至直接在走廊上堵住導師說“Je t'aime”。把導師吓得要命。

那時朱箔還有些不以為然——估計那些外國女生是用對中國春卷那樣的随便态度來說“Je t'aime”的吧,不然,在這帥哥滿大街都是的法國,一個亞洲半老頭,哪至于這麼受待見?

原來是她有眼不識金鑲玉呢。

這倒是前所未有的事。她什麼時候會認不出好東西?

直到走進莎士比亞書店,朱箔還沒緩過神。

你這個搞文藝的人,到了巴黎,怎麼能不逛莎士比亞書店呢?

那裡說不定還有海明威的粒子存在着呢,還有斯坦因,還有菲茨傑拉德。當年這地方,可是他們常聚集的地方。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真是寫得好哇,寫出了人類永恒的精神。

文學與科學共同的精神,都是夢想,以及在孤獨中對夢想堅持不懈的追求。它們其實是殊途同歸的。是不是?小朱。

文學與科學殊途同歸——他這是在隐喻嗎?隐喻他和她?

從書店二樓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塞納河,塞納河岸邊的畫攤,巴黎聖母院的哥特式尖頂,還有尖頂上方的蔚藍色天空。

說不定海明威當年也站在這裡看過窗外的風景呢,導師說。

朱箔才不管海明威站沒站在這裡看過風景,她從來沒喜歡過海明威,在大學選修《西方文學作品選讀》課時,老師布置大家讀《老人與海》,她從圖書館借了回來,一個星期下來,就隻讀了第一頁,然後就還了回去。不好看,實在太不好看了。

可導師說,比起總描寫資産階級生活的法國文學,他還是更喜歡美國文學,美國文學裡,有一種波瀾壯闊和大氣深沉的東西。

朱箔相反。比起“波瀾壯闊和大氣深沉”,她還是更喜歡“資産階級的生活”,但她一點也不想和導師唱反調,她此刻的精神狀态,有一種隻想唯唯諾諾的溫馴。美國文學法國文學與他們何幹?她喜歡的,是這樣的時光,站在巴黎這麼标志性的地方,聽着“金鑲玉”般的導師在耳邊竊竊私語似的聊天,讓她突然間産生出一種“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的恍惚。

當天晚上,她在微信裡對杜颉颃說,“今天,去了索邦大學,見了法國導師阿黛爾,然後和馮延巳在巴黎聖母院對面的莎士比亞書店消磨了一下午。”

馮延巳是誰?杜颉颃問。

不是誰,朱箔故意冷淡地說。

之前導師說過,“短期訪學不一定要有實質性的交流合作,主要是建立起聯系,共享一些研究資源而已。”

果然。阿黛爾對朱箔在法國的半年,基本放任自流。不要求學術讨論,不要求階段工作彙報,不要求訪學總結。辦公室裡雖然有朱箔的半張辦公桌——另半張是台北Monsieur Li的,但朱箔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唯一要朱箔做的(甚至這也不是必須,因為阿黛爾用的是“espérer”,也就是“希望”朱箔這樣),就是幫忙聯系一下湯顯祖的故鄉臨川。阿黛爾想帶上一兩個學生,去那個産生了《牡丹亭》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阿黛爾說,中國古代戲劇女性裡,她最欣賞兩個,一個是《牡丹亭》裡的杜麗娘,另一個是《西廂記》裡的崔莺莺。這兩個女性雖然有着代表中國傳統禮教文化的“三寸金蓮”,但其勇敢追求愛情的精神,卻一點也不遜于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以及赫米娅。是以,她十分“espérer”朱箔促成此事。

這個不難,對朱箔而言。好歹她在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工作了十幾年呢,和臨川那邊還是有不少關系的。中文系有師生要到那邊調研,或者參加相關紀念活動,比如“玉茗花”戲劇節,湯顯祖藝術節。而那邊不時也會帶人過來,查閱文獻,或參加他們中心舉辦的學術研讨會。雖然這些事情一般都是主任出面,主任是個喜歡事必躬親的人,但偶爾因為身體抱恙,或人在外地出差,實在沒有辦法“躬親”,就要副主任朱箔做了。研究中心說起來堂皇得很,其實也就兩個人,一個主任,一個副主任。是以,不論朱箔多麼孤僻懶散,也仍然認識不少臨川那邊的人。

再說,阿黛爾不過是去臨川“走一走,看一看”,有什麼問題?

但朱箔還是先和主任說了這事,這是工作習慣使然,機關有任何事她都習慣先和主任說的。主任好這口,而朱箔也懶得多事,這簡直有琴瑟和鳴之意。不像其他部門,正副手之間經常鬧權力之争。要說,這些學院研究部門,權力小到實在不能再小,但蚊子雖小也是肉,老師們倒不嫌棄,依然明争暗鬥得十分興頭。而朱箔從不争,這讓主任愉悅,為此主任在人前人後,經常表揚朱箔的,“小朱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

“很不錯”的小朱,這一次又彙報了阿黛爾之事,主任聽了很重視,這可是他們研究中心和法國索邦大學建立合作關系的大好契機,也可能是他去法國出公差的大好契機——禮尚往來嘛,到時他不但要親自陪同阿黛爾教授去臨川那邊“走一走,看一看”,還争取安排阿黛爾教授在學校的“後湖之風”講壇給全校師生做一個學術講座,講座的題目他都拟好了,叫“西方視野下的湯顯祖和《牡丹亭》”,或者把“視野”改為“視域”?“視域”似乎更有哲學的深度和氣質。

這樣一來,也擴大了他們研究中心的影響。這些年,學校和學院對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太不重視了,對他也太不重視了。他希望能借阿黛爾之力,給他和他們研究中心在學校打開局面——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當然,可以的話,他不但希望阿黛爾禮尚往來地邀請他去法國“走一走,看一看”,最好也禮尚往來地安排他在索邦大學做一個學術講座,題目他也拟好了,叫“杜麗娘和朱麗葉——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形象之比較”。

在法國大學做過學術講座可是能說一說的。現當代教研組的老何,有一回到美國杜克大學開一個學術會議,不過是發了一個幾分鐘的言,後來動不動就說“我在杜克大學如何如何”,多屌似的。當然,這都是後話,首先還是要向院長彙報這事。他知道院長對這事肯定很感興趣的,院長的女兒是學藝術的,最近正在申請去法國深造呢。在這個時候請一個索邦大學的藝術系教授過來,那不是正中下懷?

院長聽了果然盎然得很,幾乎在第一時間向校長彙報了此事,校長是個高瞻遠矚有國際視野的人,正在為把他們這三流大學如何打造成“國内一流,國際知名”的大學煞費苦心呢,一聽這事,覺得可以是實作學校“國際知名”的方法之一,于是慷慨地表示了支援。校長一慷慨,事情就好辦了。主任持了尚方寶劍,代表學校和湯顯祖研究中心主任的雙重身份和臨川那邊聯系,臨川當地政府也一拍即合,他們翌年秋天正要舉辦一個“當湯顯祖遇見莎士比亞”的大型紀念活動,屆時會邀請許多國際國内文化名人、學者教授過來。而寫過《十七世紀東西方戲劇之比較》的法國教授阿黛爾,參加這樣的活動,不正合适?

而且,臨川那邊說了,阿黛爾以及阿黛爾的學生過來參加這個活動的一切費用,他們可以全部解決。政府這一次的預算是很充足的。

這個倒是主任沒想到的,他本來隻需要他們解決阿黛爾在臨川那邊“走一走,看一看”産生的相關費用,而阿黛爾機票往返以及在這邊的食宿,他們校長在表示慷慨支援時已經明确答應了,可以在學校國際交流經費裡報帳的。

這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現在萬事俱備,就等索邦大學教授阿黛爾過來了。

阿黛爾自己都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邊,那個遙遠的中國,已經有許多陌生人在翹首以盼她了。

而朱箔更沒想到,自己懵懵懂懂間,就為學校和研究中心立了這麼一個大功。

現在朱箔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是朱箔的風格。雖然瓊瑤不瓊瑤的,姑且不說,總之對阿黛爾也算一個交代了。

連導師都很高興,他沒想到,朱箔這個“搞文藝的人”,原來也頗有文藝之外的能力。這讓他在阿黛爾那兒也有面子,畢竟朱箔是他推薦給她的。

淑真,淑真,來杯VIEUX PINEAU如何?

他們家是法國人的做派,有事沒事喜歡喝上一兩杯葡萄酒的,通常喝的是VDT,也就是日常餐酒,四五歐一瓶的,而PINEAU,特别是VIEUX PINEAU,那是少見的。朱箔記得春節那天喝過一杯,配了暗綠色的腌橄榄,用牙簽戳了吃。當時和她坐在一起的,就是那個從裡爾過來的住過閣樓的中國女人,叫小榮。“剛離了婚,一個人過春節,怪凄涼的。”師母在廚房裡小聲對她說,“你們聊聊。”可小榮似乎也不是善交際的,兩人寒暄了幾句,就冷場了。後來還是導師過來解圍,“怎麼樣?這酒。”

朱箔哪懂,隻覺得好喝而已。“VIEUX是老的意思,這可是十年的幹邑呢。”導師說話時幾乎不看小榮,他們到底是師生,有着不用客套的熟稔。倒是師母,在飯桌上對小榮關懷備至。“小榮,你不是喜歡吃我做的豆豉蒸鲷魚嗎?多吃點。”“小榮,胃病好些了嗎?”師母知根知底地招呼着。小榮雖然沒施粉黛,神情亦有些謹讷,但仍然能看出是個蔚然深秀的美人。年齡應該也不大,不過三十左右的樣子。師母如此泰然自若,是不是太大意了?

師母的身上,有一種朱箔無論如何也不能了解的深切安甯。

包括對朱箔,師母似乎也沒有一丁點的戒備。

朱箔也有些心虛的。尤其是師母還每天上樓來叫她吃飯。師母收的六百歐月租原來是包括食宿的,甚至還包括衣裳被單的洗熨。每隔一周左右,師母就會替朱箔把床單被罩枕套全換洗了,然後熨得平平整整,折疊好擱在小木幾上。朱箔一開始有些過意不去,也覺得沒有必要,巴黎這麼幹淨,幾乎一塵不染,而自己每天也洗澡的,被子哪裡會髒?她自己從沒這麼勤快的,衣裳倒是天天換,但不是每次都會洗,經常是穿一穿又挂回了衣架。“晾一晾就好了”,姆媽告訴她和朱玉。

至于被子什麼的,至多是一月洗一回的頻率。有時碰到雨季,就一個月也洗不了一回。也不是她多邋遢,而是從小養成的生活習慣。“衣裳都是洗舊的”,她姆媽打小就這麼教育她和朱玉,特别是後來有了洗衣機,姆媽更反對經常洗東西了,“那些棉花做的布,經得起在機器裡磨幾回?還要費水電”,每回樓下鳳春家陽台上的洗衣機一響,她姆媽就當了父親的面罵,“敗家的娘們兒,過日子一點也不知道仔細。”姆媽過日子仔細的法寶是多利用太陽,“不用白不用,太陽不要錢,比水省。”于是她家陽台上總是曬得滿滿當當,朱箔還記得她和朱玉穿過的球鞋,在太陽暴曬下發出的那種奇怪的酸臭味,那味道後來她在某個從身邊經過的羅姆人身上重溫過。

朱箔是讨厭她姆媽的,但姆媽有些東西還是在她身上頑固地生長了。“所有的女兒最後都會成為她母親”,有一次看一部法國電影,電影裡的母親這麼對不屑一顧的女兒說。她當時聽了心驚肉跳。或許真是這樣的吧?不然,她為什麼也是一個不勤洗東西的女人?

導師的襯衣每天都是換洗熨燙過的,平整筆挺,靠近了的時候,能聞到一種淡淡的香味,是薰衣草的味道。他們家用的是薰衣草香型的洗衣液。“薰衣草能抑菌,能舒緩鎮定神經。延巳平日用腦多,這個對他有幫助的。”師母說。

想想,她還真沒有這麼細緻地照顧過孫安福。

“老師,真香呀。”她故意使勁嗅一嗅鼻子說。

每周會有那麼一兩次,朱箔要坐導師的車一起去小巴黎。導師鼓勵她多去索邦大學“熏陶熏陶”,朱箔也願意。總比待在家裡好,champs sur Marne不大,一周轉下來,也就差不多了。這個小鎮所有的風景都像奧賽博物館裡的靜物畫。也美,也靜——是絕對的靜,靜得像龐貝城一樣。她真是不能想象師母在這兒日複一日地過上十五年。

池和芙去了學校,導師也去了學校,她一個人,獨自待在這地方。這會不會是師母願意讓她——包括小榮在她家進出的原因?就算她們年輕貌美,總是一個能開口說母語的人。總是一個知道林黛玉薛寶钗是誰的人——她自己也抱怨過的,說和champs sur Marne的法國女人聊天,是沒辦法深聊的。她們連林黛玉薛寶钗是誰都不知道!人類的情感需求,應該是按大小次第排列的吧?當精神的孤單變得不可忍受,那麼女性的嫉妒,估計就可以克服了吧?說到底,嫉妒那類的東西,還是人類太矯情了。

那麼,于師母而言,她們的意義不過是那個在尼斯遇到的英國老婦人身邊的母狗Emily而已?

朱箔不覺得自己這麼想是惡意。她陪師母去過一次十三區的陳氏兄弟超市,買鳳梨酥,買綠豆糕。這兩樣東西在法國隻有中超賣。師母說,延巳最喜歡吃鳳梨酥了,還有那種油紙包的綠豆糕。小時候,他是祖母最疼愛的長孫,祖母總會偷偷塞一些吃食給他。那個年代,長輩表達偏心的方式,就是食物了。給哪個不給哪個小輩都會銘記終生的。他祖母的零食都是遠嫁廣東的姑母過年過節時寄來的,祖母總是把它們鎖在她的樟木箱子裡,像鎖她的瑪瑙镯子,金貴得要命,卻舍得給延巳,也隻舍得給延巳。

他弟弟到現在對此還耿耿于懷,每年清明時都會在電話裡抱怨說,吃老太太鳳梨酥的不是你嗎?怎麼清明掃墓成了我的事?還真是,延巳回不去,法國清明節又不放假。但延巳在清明那天一定要吃鳳梨酥和綠豆糕的,坐在後院,一個人很鄭重其事地吃,那是他的祭奠,他的思念。人家餘光中說鄉愁是一枚郵票,鄉愁是一張船票。對延巳來說,鄉愁卻是一塊鳳梨酥,鄉愁卻是一塊綠豆糕。

什麼叫川流不息?這就是了。每回聽師母說話,朱箔都隐隐有一種成為Emily的幻覺。

十三區亂糟糟的,到處是挂了“朱色”幌子的中國餐館,到處是說潮汕話的面皮黝黑顴骨突出的中國老男人,置身其中,就像走在中國閩粵地的街道,朱箔一點兒也不歡喜。

但師母如魚得水。朱箔納悶,師母這個人,還真是适應性好,既能在champs sur Marne那種龐貝城怡然自得,又能在十三區這樣嘈雜的地方歡聲笑語。像某種奇怪的兩栖生物。有着繁密強大的根須生物。

和那個收銀的婦人聊了足有半小時,買的東西都放進了小推車,但師母不走,意猶未盡地站在櫃台邊上和人家聊天,兩個半老女人旁若無人,像站在街角般閑适自然,一起的朱箔都不好意思了,但那些排隊等着收銀的人,沒有誰不耐煩,還面帶微笑地看着,這倒是有幾分巴黎風的,興慢,似乎日子天長地久,足夠他們揮灑。

和中餐店裡的夥計又聊了半天。從陳氏兄弟超市出來大約十一點,她們坐地鐵回去的話,其實也來得及,煮碗師母拿手的“春雨”什麼的,要不了幾分鐘。但師母要在外面吃了再回去,後來朱箔才知道為什麼了,原來她要去見那中餐店裡的夥計,他們應該是老相識了,兩人一見面,又是一番久旱逢甘霖般的叽叽咕咕。

甚至經過一家修指甲店時,師母也進去盤桓了一小刻。那是一個高大豐滿的穿豹紋皮短裙的女人,師母竟然也能和她說上話。後來師母告訴朱箔,牡丹——也就是那個女人,以前在“美麗城”做過的。這句話朱箔開始沒聽懂,後面才反應過來,所謂做過,就是當過妓女呢。也是沒辦法,她在法國沒有身份的,找不到工作,家裡又有兩個孩子要讀書。其實是個好女人呢,師母喟歎說。

她倒是不論清濁,不論貴賤。

到底得有多孤單呢?

不知為什麼,她對師母微微地生出了輕蔑之意。

後來朱箔就開始避師母了。

小朱,去馬恩河看蘆葦不?

小朱,這兩天Bay 2 有打折活動呢,要不要去看看?

朱箔不去。

我為什麼要乖乖地當她的一隻知道林黛玉薛寶钗是誰的Emily呢?

她情願坐導師的車去索邦大學“熏陶熏陶”。

導師也喜歡和她在一起呢,她看得出來。

每次到了noisy champ,導師的車速就慢了下來——本來車速就慢得像蝸牛呢,這一更慢,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般,朱箔惬意地半眯了眼,随着車内的音樂輕晃着自己的身體,有時音樂激昂了,她的動作也會随之大一點。這時就有幾縷頭發拂到導師的左頰和左耳,她知道的,卻不停,繼續晃。她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像春天繁榮茂盛的草。她想起師母稀薄的頭發,稀薄到露出了腦頂上灰白的頭皮,看上去和父親籠子裡的秃頭鳥一樣。

小朱,要不要我送你去Sorbonne?每次在noisy champ地鐵站口,導師都會這麼客氣地問朱箔。

要。她不客氣地說,聲調是孩子氣的——洛麗塔似的孩子氣。在六十歲的導師這兒,三十九歲的她,還可以是洛麗塔的吧?

他是想她這麼回答的,她認為。

她姆媽說她骨頭輕,這真是沒有冤枉她——至少有一半是說對了的,隻要和男人在一起,她就身輕似燕,而和女人在一起,她身體就會沉重起來,仿佛地心引力要強大一些。這一點,連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自己的身體品質,難道會因為周圍的性别不同而發生變化嗎?

到了索邦之後,導師又客氣地問,小朱,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熏陶”?

要。她又不客氣地說,聲調愈發洛麗塔氣了。

他們其實不隻在索邦“熏陶”的。

他們一起去過雨果故居,“小朱,你這個搞文藝的人,可要好好看看雨果故居裡的中國廳,”那間绮豔的中國廳裡的東西,是雨果情人朱麗葉的,朱箔看了倒是喜歡。也是奇怪,朱箔原來看故宮什麼的,從來沒喜歡過,嫌那大紅大紫的顔色俗,可這大紅大紫的俗顔色放在巴黎看,倒有一種東方情調的美。

他們一起去過巴爾紮克故居,仔細地看了玻璃櫥窗裡的巴爾紮克那著名的咖啡壺,“小朱,你這個搞文藝的人,要好好看看這個咖啡壺,巴爾紮克可是靠它寫出《人間喜劇》的。”朱箔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怎麼看着像夜壺呢?”“小朱,你不能這麼說話的。”導師嚴肅地看朱箔一眼說。

朱箔一時有些尴尬。這是她的老毛病了,不知道分寸。總是男人一對她好,她就随便過頭了。這方面她受的教訓要說也不少了,但她還是沒學會。沒辦法,有些東西她真是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那天吃晚飯時她就沒下樓,她聽到師母問導師:

小朱怎麼了?

怎麼了?

她不想吃晚飯呢。

是嗎?

導師每次送她去小巴黎的事,師母是不知道的。她以為導師隻是捎了朱箔一程而已,“延巳,你送小朱到noisy champ。”每回她都這麼叮囑一句,怕導師忘記了似的。“他這個人,書呆子。”她倒是好心好意。

他确實經常處于思考的狀态。即使在吃飯時,也會吃着吃着突然沉吟起來,然後丢下飯碗去書房。上廁所也一樣,拿本書進去,就有可能好半天不出來。師母要在外面盯着,十分鐘沒出來就叫一聲“延巳”,二十分鐘還沒出來又叫一聲“延巳”,洗衣機提示音一樣。“他又在裡面工作上了。”他家馬桶邊上是有小書桌的,導師可以一邊“出恭”,一邊看書工作。

這不是對書的作者不敬?朱箔第一次看到這書房似的衛生間,故意問孫安福。

孫安福不做聲,他自己是從來不把書帶進衛生間的,“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不僅是他的生活習慣,也是他深入骨髓的信仰了。

但他不诟病導師,哪怕在背後。

入鄉随俗吧,他後來這麼讷讷一句。

這是什麼話?難不成法國有在衛生間讀書的風俗?

或許不拘于禮的人,才能成大事吧?聽師母說,導師十五歲就讀同濟了,十七歲到法國讀研,二十歲留校任教。如今手下已有十幾個來自歐洲各國的研究粒子實體的科學家了。

阿黛爾的老公皮埃爾,就是那十幾個之一。

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不告訴師母他送朱箔去索邦的事?

坐在花園一般的院子裡,朱箔突然要弄個水落石出。

兩天後朱箔就有了機會。她接到蘇和老蠹的一個電話。蘇要回國了。走之前,想聚一聚。朱箔有些驚訝,有必要嗎?自從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搬出來以後,她差不多都忘記蘇和老蠹了。他們又不是那種有感情的關系。而且,蘇說的“大家”裡,包不包括何寅呢?還有小魚?朱箔想問的,但沒問。應該走了吧?朱箔猜。這一回,老蠹倒是不要她帶菜了,我和蘇都準備了,你過來就行,老蠹在電話裡熱情地說。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期待的聚會,但她還是早早去了——這些天她總是心緒不甯,在樓下待不住,在閣樓待不住,一個人去外面,在尚叙爾城堡的花園走走,在小鎮的街道走走,然後駐足在一個小店門口,看一個盛裝的老太太挑杏仁,那些幹杏仁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好挑的呢?朱箔不明白。但戴珍珠耳環的老太太挑得全神貫注。女人長長的一生就是這樣打發的嗎?朱箔看得百無聊賴。索性去蘇那兒了。

這一回的菜還是有變化的,不僅有洋芋燒牛腩,還有一大玻璃碗紅紅綠綠的蔬菜湯,還有一碟子切得細長的蘇打魚。這是挪威菜,蘇從挪威開會回來後學會做的,老蠹驕傲地說。蘇打魚的做法聽起來實在是一個複雜的工藝過程,搞科學的女人,在廚房,也像在實驗室嗎?魚的味道有點苦。是蘇打放多了?按說不會,用做實驗的态度做魚,至少各種調料的量是精确的。那裝魚的彩色條紋瓷碟是何寅的,朱箔認得。何寅告訴過她,說那碟子小魚在巴塞羅那的地攤上買的。她喜歡鮮豔熱烈的東西。朱箔還記得何寅說這話時的語氣,也像老蠹一樣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驕傲。何寅一個月前回國了,小魚去了巴塞羅那,他們走之前,把這些碗呀碟呀的都給了蘇他們。

回頭再給你們,蘇對新來的一對夫婦說。這次的聚會還是五個人。

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寫過的。

“我一般是周六去Auchan。”何寅在耳邊低聲說這話的時間,不過一年前,然而于朱箔,卻恍若隔世了。

朱箔沒喝醉的,然而一個人回去還是不行,巴士末班車的時間早過了。要不,我們陪你走回去,蘇說。從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走到champs sur Marne小鎮,也就半個多小時,來回一個小時。當消食了。蘇說。可朱箔不讓。這太危險了,附近的小樹林裡可有羅姆人的帳篷。要不,你就和我擠一擠,讓老蠹睡沙發,蘇又說。是因為要走嗎?蘇對她這麼好了。也或許,蘇從來沒有讨厭過她的,是她自己多想了。畢竟人家是搞拓撲研究的女人。說話行事直接一些。

最後朱箔還是給導師打了電話。

怎麼辦呢?朱箔問。

我來接你,導師說。

車開到小鎮郵電所門口的時候,朱箔把腦袋靠了過去——她打定主意要水落石出呢。導師沒有動,仍然專注地開着車。朱箔于是又怕冷似的往導師肩膀下方蹭。

小朱,你在幹什麼?導師的聲音,在夜裡,突兀高亢,那是受了異物驚吓的聲音,有一種魂飛魄散的悚然。仿佛他突然發現,身邊的朱箔,是《畫皮》裡的女鬼一樣。

如果不是那幾分僞裝出來的醉意,朱箔真是無地自容。

在幹什麼?朱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隻有朱箔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她幹什麼來法國?幹什麼留下來?幹什麼要用腦袋去蹭一個六十歲男人的胸?

是因為“更好的東西”?她一直想要“更好的東西”的。

這錯了?

可那“更好的東西”呵斥她,“你幹什麼?”

那麼,之前——還有之前的之前,算什麼呢?

第二天,朱箔就離開了導師家。

東西不多,就一個箱子而已,晚上朱箔就整理好了。這麼倉促而走,師母那兒怎麼交代呢?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導師之後會說出什麼?他又會對孫安福說什麼?朱箔不管。她現在什麼也管不了了。

她下樓時,起房間沒有人。導師和師母在院子裡。巴黎的天,湛藍湛藍的,那棵櫻桃樹,碧綠碧綠的,導師就坐在那碧綠碧綠的樹前,捧着一本書,脖子上系着藏青色圍脖,師母站在他身後,彎了身子幫他剪頭發。

你腦袋往右邊略微歪一歪好不好?

師母在修導師的左鬓,師母說過,她最喜歡看導師的鬓角,是以每次修起來,都像繡花一樣仔細。

導師的頭發一直是師母在家剪的。師母說,打他們戀愛時就這樣,第一次約會在他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呢,導師就問她,你會不會理發?

她哪會理發。她那時連自己的劉海都沒剪過呢。巴黎理發貴,一個最簡單的修剪,也要二十歐左右,她幹脆留起了長發,每回都是長到快及腰了,就咔嚓一剪刀,剪回到齊肩的長度,省事得很。但導師不肯留長發,她遊說過的,“中國從前的男人,不也留長發?”“我是從前的男人?”“你看巴黎街頭的那些畫家,長發看起來不也很有風度?或者紮個小辮?”“我是巴黎街頭的畫家?”他惱了。

她被他惱火的樣子逗得撲哧笑出聲來。想想也是,一個教實體學的大學老師,在後面紮個小辮子,實在不像話。她隻好學着剪頭發了。一開始她的手藝真是很糟糕的,每次他後頸窩那兒都被她剪得犬牙交錯參差不齊的。她從來就不是心靈手巧的女人。但他不嫌棄,就那麼梗着脖子露出那參差不齊的頭發去上課。後來他們經濟條件好轉了,已經不用在乎那區區二十歐了,他也不去外面,情願在家剪,他說已經習慣了。當然,她後來的手藝也很好了,畢竟剪了二十多年,已經被操練出來了。

師母說不厭自己以前的事,可朱箔早聽厭了。

你腦袋往左邊略微歪一歪好不好?

師母又開始剪導師的右鬓了。

朱箔想上前招呼一聲的,就這麼走,到底奇怪的。

但頓了頓,朱箔還是蹑手蹑腳從後院的小門走了。

朱箔去了蘇那兒。

蘇和老蠹下周不是要回國嗎?朱箔打算租他們的房間。雖然房租不菲,但無所謂,此刻的朱箔,沒有心情去考慮房租什麼的了。

然而,Théo——就是那個整天表情如喪考妣的門房,告訴她,蘇的房間早就租出去了,被一個以色列人,那個人是以色列某大學的教授,下個月才來。在來之前的兩個月,就租好了這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其他房間呢?即使是C區的也行,朱箔現在不挑了。

可C區的房間也不行,朱箔才知道,在巴黎租大學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房是要提前申請的,還要準備齊全各種材料以及擔保人的材料,還要有一個漫長的材料稽核期。朱箔想馬上入住,那是異想天開了。

要不,這幾天你待我這兒?蘇遲疑地說。

可幾天後呢?幾天後住哪兒?

朱箔突然想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