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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行京山

作者:我的家鄉在京山
驢行京山

作者廖陳俊近影

驢行京山

作者:廖陳俊

前些年,随阿浪戶外出征過幾次後,我便忙不疊地授予自己一個名号——戶外運動人,貌似這一标簽能讓我升值不少。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隻是個僞戶外人,充其量算半個愛好者,背戶外之名,少運動之實,漂泊在外的那些年,家鄉的山水總在夢裡萦回。

2020年1月,在作協年會上初識彼岸兄,他一臉愕然:廖陳俊是個女士?突然吓到人家,我連忙起身,舉杯道歉,并強調,本人是如假包換的戶外女。閑聊中才知五年前發在惠亭山水戶外網上的一篇文章,就是彼岸兄策劃的,而他正是該網站版主。時隔幾年,那次曆險仍記憶猶新,原始次生林的山螞蝗任何時候想起都會頭皮發麻,不可否認,那是一條令人蕩氣回腸的徒步線路。

都在一個圈子混着,又有戶外同好,桌上自然熱鬧。又見彼岸随和,便觍顔請他下次活動約我,他爽快應允,你等着,過幾天娘娘寨看霧凇去。

冬天沒有雪,四季便不完整,人生也少了許多詩意,期待自不必說。彼岸果然守信,沒幾天,就來了消息。

一大早,在建國面館與幾個扛着大背包的人彙合。與彼岸隻一面之緣,坐副駕的高個子一身迷彩,身手矯健,一看就是個強驢,另兩位也不俗。車上才知他們不隻是驢友、“鳥人”,還有一個燙金名片——攝影家。一不小心和這些“家”混到一塊,這使逮着什麼都敢拍的我深感惶恐。進山途中,我不大插話,隻管豎起耳朵聽他們說道,什麼壽帶鳥啊,秋沙鴨啊,當然,話題繞不開他們爬過的山,走過的路。

在這些戶外達人眼裡,京山的每一處山水都有個性。三月去仙女山看蒲公英;夏天鴛鴦溪可漂流,美人谷好嬉水;深秋去睡一睡梅子凹的草;冬天看霧凇不必出遠門,一場寒潮襲來,娘娘寨的王老頭來個電話,夥計們就可立馬開拔。

老道山、香山觀、抓谷寨、龍鳳寨……他們嘴裡不時嘣出些新鮮地名。這些山在我聞所未聞,更别說涉足了,而他們就像逛自家菜園,四季野果随意采撷,山河美色盡收囊中。我暗裡握緊拳頭,得閑了一定惡補戶外功課,争取早日轉正。

雖是寒冬,沿途依然墨綠蒼翠。望西北方從主道拐入一條岔路,左邊山坳裡先是冒出少許積雪,越往裡,一窪窪白雪不斷使我驚歎。随着山勢拔高,路面冰凍,越野車“嗷嗷”吼叫着往上爬,司機一言不發專心駕勢。七彎八拐,我們的坐騎終于在一幢土屋附近刹住。土屋背靠山丘,老灰瓦的屋頂上方袅繞着一縷炊煙,一條狗“汪汪”着報警,緊跟着出來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他正是彼岸兄安插在娘娘寨的“眼線”王伯。

王伯熱情地迎上來,喝住狂吠的狗,說前天夜裡下過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順着他的指頭看去,遠處的山頭果然白茫茫一片。“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此時對古人這話特有感覺。

禾場邊一棵樹上挂着許多拳頭大小的雪坨坨。見我驚詫,彼岸兄說,這是凍梨。天寒地凍時節山裡竟有這好東東,一時我的味蕾已在想象中比對冰糖葫蘆和凍梨哪個更爽口。要不是頭回來,一定向王伯讨一個嘗嘗。彼岸兄塞給王伯一提酒,寒暄幾句,我們從屋後的坡道魚貫入山。

城裡隻蹦了幾粒雪粒子,山裡卻是落了一場大雪的模樣,一腳下去便是一個腳窩。上山路被積雪覆了個嚴嚴實實,幾條強驢拄着登山杖躬身前行,一副閉着眼也不會走岔的笃定,表明他們已來過多少回了。

在一處叫“六間(gan)房”的地方稍作停留,看來這是娘娘寨的首個打卡地。也不知是驢友賜名,還是從前沿襲至今,點着指頭一間間數過去,左右相對正好六間,隻是房已不在,僅剩幾堵石頭磊築的二三米高的牆體和白雪掩蓋下的屋基。

越往上積雪越厚,霧凇漸露峥嵘,草莖玉枝垂挂,松樹銀菊綻放,從半山腰到山頂,白茫茫一片,高遠的山巅如煙似霧,模糊了山與天的邊際。若登高馳目遊懷,四五點紅黃藍在玉山間遊移,是否如丹青妙手無意撒落在巨幅素帛上的幾粒顔料呢,對雪景有限的認知遏制了我的想象力。

若非親見,誰能想到京山北部的山嶺竟雪藏着這樣一處勝景。我分明看見,冰雪女神從她那銀色大氅下抖落一場飛雪,一夜之間将連綿青山妝點成一個冰雕玉砌的童話世界。

因其中一人腿疾,不得不中道折返,好比饑腸辘辘時剛扒了幾口卻被撤去飯菜。很感激彼岸兄的捎帶,不妨将未盡之興作為再訪娘娘寨的契機。

娘娘寨歸來沒幾天,新冠疫情大爆發,浪迹江湖的自由被剝奪,唯有響應政府号召龜縮再龜縮。所幸與親人相伴,還有文學和朋友這些美好的事物成為心靈的避難所。

2020平安度過,庚子年之劫似乎已經終結,年末歲尾,禁锢已久的心情是時候放飛了。

此次出行的始作俑者不是某人,而是與某人有關的一篇小說——《訪梅子凹》。該作家十分可惡,極盡誘惑之能事,美詞錦句熟稔于心,各種修飾巧妙運用,使讀者奔赴一場視覺與感官交合的盛宴,讓你生出不走梅子凹,人生就不圓滿的念想。于是,翻過黃曆,查好天氣,你糾集我,我召喚他,包括作者胡中先在内的五人一拍即合。

一個晴好的冬日清晨,胡作家老早去工地巡視後趕來,去年他二訪梅子凹,因不熟悉路線,兜兜轉轉到天黑,梅子凹的影子都沒見着,他對此行的期待可想而知。陳老師特地請假,背上小DV彙入我們的隊伍,同行的還有李剛兄,初次見面卻并無違和感。燕子來梅子凹就像回娘家,沿途有多少道彎山上有多少塊石頭梅子凹有多少棵樹,她大概也能脫口而出,自然地,導遊非她莫屬。

七彎八拐的鄉村公路把“五人幫”帶到一座小村前,燕子指着不遠處山上類似于防火隔離帶的黃色坡道說,我們就從那兒上山。深吸一口清冷的風,整整行裝,小分隊開拔了。

荒蕪的田野裡僅剩尺高的稻茬,小說裡的一個重要道具——苦辣菜随處可見,故事大概就從這裡開講了。一年下來乖乖地守着這條小命,腿腳都不靈便了,眼下不妨把一塊塊田野當作一個個大陸闆塊來走,把這條綿亘的山脊當作喜馬拉雅來攀越吧!

沒走幾步,路邊幾塊預制闆擋着的豁口呈現眼前,若不是燕子提醒,我們很難發覺這個低矮的土坡裡居然掩藏着大名鼎鼎的宋家風洞。我那貪戀山水的毛病在國中時就初顯端倪,同桌說永興南莊有個洞,叫風洞,風洞有書本上雙龍洞之莫測深險,風洞外的山有天下岱宗之雄奇俊秀,于是在一篇作文裡乘上想象的翅膀盡情遨遊過一回。真真到來,僅在洞口停留幾秒,一股陰森之氣便使我倉皇逃走,來到太陽底下接受陽光的溫情撫慰。三位男士戀戀不舍地出來,說下次帶強力手電筒邀幾個膽大的再來探個究竟。

爬上山頂俯瞰腳下,頗有幾分“一覽衆山小”的況味,村落稀疏,纖陌交通,不聞雞犬之聲,不遠處被挖掘機蠶食的山體袒露着褐黃色的髒腑,西邊極目處矗立着幾管與山齊高的建築,他們說那是金蘭水泥廠,灰頭土臉的天與地拜那些大煙囪所賜。

輝斌老師胸前挂着的錄影機像吊着一副望遠鏡,一副山大王駕勢。登上山脊,他不容分說地指令我們擺成一排面帶微笑拿出激情大喊“梅子凹,我們來了——”對這套儀式我頗覺别扭,隻随着他們的呼喊無聲地對了個口型。

小分隊循着山脊在黃澄澄的草海裡起伏,想起胡作家這樣描繪梅子凹的草:

前前後後,遠遠近近的草浪在湧動,此起彼伏,發出或大或小或輕柔或急促的“窸窣”之聲,時而歡快悅耳,時而纏綿悱恻。草莖或東傾,或西斜,或北仰,或南俯,不拘一格。像是地面上刮起的風,又像是地底下吹出來的風,使得草莖們向不同的方向搖曳……草莖的顔色也不一樣,有的一片片成褐色,有的深黃色,有的淺黃色,還有别的與黃色相近的種種顔色,一大片一種顔色,泾渭分明,互不摻雜,像是舉行萬國慶典活動的一列列方陣。那些什麼蕭森、肅殺、枯敗、頹廢的字眼怎麼也不可能和眼前生機勃勃的景象聯系起來。梅子凹的草是大自然傑出的舞蹈者、演奏師……

不來梅子凹,我會以為這是作家的編排之辭,或者說是文字的魅力所在;踏上梅子凹,才知他是調動六感所作的描述。家鄉的丘陵之上竟藏着一片如此廣袤的草原,我不由驚歎,它是京山的呼倫貝爾!梅子凹的草看似柔弱,它們互相牽絆交織,以整齊劃一的姿态搖曳着,翻滾着,綿亘十幾裡,橫跨幾座山脊,彙內建一片黃浪滔天的海洋。穿行在沒膝的草叢,我的思緒随草浪沉浮飄蕩,這裡的每一棵草是不是都對應着地上一個人呢?左手邊這棵搖曳出優美弧度的一定是燕子,前邊那棵莖葉寬大的赭紅色茅草是小說家,我呢,隻能是石頭縫裡最不起眼的那株,一陣風過,便淹沒在梅子凹的黃浪裡。想到這裡我笑了,你怎麼也“黃浪”起來,這可是胡作家的原創啊。兩隻黑鳥“呼”的一聲從草叢裡飛出,望着它們劃過的軌迹,我在心裡說:抱歉,驚擾了你倆的好夢!

梅子凹歸來,陳輝斌連夜制作視訊,開篇賜名——兵兵、中中、剛剛、燕燕、俊俊。燕子說,咋還莺莺燕燕了?小說家眉飛色舞:哎呀這名字好親切!以前祖母和老娘就這麼喊我的,像回到了小時候!

二話不說,“五人幫”不再客氣地稱彼此為“某老師”,在一聲聲“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的叫喚裡,人均年齡五十開外的我們仿佛回到了少年十七八,這一天,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家園——相約梅子凹微信群,群主非陳輝斌莫屬。

2021年6月,剛剛遠赴上海經營他的小家去了,我們不舍也無奈,隻盼他早日歸隊。

2021深秋,群主兵兵決定深度勘探宋家風洞,再訪梅子凹。消息一出,十來條好漢應聲雲集,其中包括幾位教育界一等一的高手。因建制擴大,群主另建“走遍京山”群,“相約梅子凹”群作為五人的私人領地繼續保留。把群名定為“走遍京山”,不難窺見群主豪情,像誓言一樣堅定,又像火一般熱烈——京山不走,何以走天下!

自從找到自己的隊伍,我等就有了人生信仰,平凡瑣碎的生活也多了期待。

男人女人無不是好“色”之徒,聽說去觀賞一半湖水一半火焰的紅杉林,義工聯春陽會長聞風而動,為走遍京山群注入新的活力;黃大記者隆重加盟,他的燙金名片是一張綠色通行證;攝影家詠梅攜幾朵梅閨蜜欣然入群。

初冬的陽光穿過樹梢篩下縷縷金線,由黃漸紅的紅杉林曼妙如一幅油彩畫,浪漫因子在林間溫柔生長,影視裡的童話仙境找到了現實版。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身懷絕技,不遇到對的人一般不輕易出手。禦用攝影師詠梅一會兒手機一會兒相機忙個不停,别看她嬌小玲珑,往人前一站,她就是全場焦點,所有人乖乖就範。愛臭美的哥兒姐們隻負責擺Pose,拍“豔照”。

山有遠近,人無高低,每個人都是驢友和兄弟,也是不可或缺的快樂一份子。自然,入鄉随俗,各位先後有了自己的專屬驢名,段段、開開、橡樹、老黃牛、董不懂……

芳菲四月,萬物可愛。春天轟轟烈烈向前奔去,戶外人一路緊追。

清明小長假,群主兵兵振臂一呼,應者雲集,4月5号清晨,十幾匹人馬分乘三輛車向偏頭山進發。

偏頭山位于京山與鐘祥交界的孫橋鎮五泉廟村,距市區40多公裡。燕子第一次提及此處“以原生态存在着”我就暗戀上了,毫不誇張地說,此行蓄謀已久。

沿路人煙稀少,鄉村公路盡頭豎着一塊顯目的标牌——雞鳴寺林場,環顧四周,隻見林海莽莽,并無寺廟痕迹。山腳下橫着一排養殖場,不聞豬的“哄哄”,想必趕在年前出了圈。場院前桃樹數行,行間油菜花潮字退去,細長的菜籽莢披挂上陣,右坡下是一塊玉米地,新苗托起兩片亮綠的尖葉,正是“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的田園風光。路過場院的瞬間,我以一枚吃貨的敏銳,一眼瞥見裡屋橫梁上懸挂的臘肉熏肉和各種山貨,頓時饞蟲肆虐。

把車停在養豬場背面緩坡上,擡眼,群山萦抱屏立,好似一群頑皮少年你扭着我我絞着他橫亘在蒼穹之下,正對面的一座略冒出頭,山頂向右傾斜,愣小子一般歪着頭探瞰山腳下的不速之客,這就是偏頭山無疑了。

還沒走出幾步,老柳悻悻地退回車上,是望山生畏,還是憐惜腳上的皮鞋了?倒是橡樹伉俪及新驢友思思與她的小夥伴一腔豪勇,高歌猛進。

據來過偏頭山的某兄透露,以前的上山路都是附近山民打獵砍柴和挖樹蔸踩出來的,他們靠山吃山,野豬野兔、對節白蠟、映山紅、蘭草、松菌……都是甩手就能變現的好貨。後來國家禁槍,明令禁止亂砍濫伐,退耕還林,加上近幾年政府緻力于精準扶貧,積極拓展緻富門路,山裡人過上了好日子,保護生态家園,為子孫留下綠水青山,已成為山民共識,是以原有上山路徑早已被落葉朽木覆寫,無從探尋。

四月春深,“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燕子不愧為一名稱職“導遊”,她說剛剛過去的三月是偏頭山最美的季節,漫山桃花飄紅,野櫻飛雪,杏花染霞,有上次照片為證,一小帥哥在盛放的桃花間作陶陶狀。現在踩着春天的尾巴還能潇灑走一回,等過了清明,蛇蟲螞蟻出洞就不宜爬山了。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燕子打頭陣。别看她戴一副眼鏡,青春靓麗,殊不知她是走過許多勝景的強驢,早在六年前就來過這裡。戶外人求新求險,一般不走回頭路,但她為了遂驢友心願,強忍着胳膊肘的疼痛,帶領大夥再闖偏頭山。

目測偏頭山,相對高度100米上下,巍峨、陡峭、險峻之類詞彙顯然不适合它。荊棘、灌木、喬木錯雜叢生,森林覆寫率90%以上。生态多樣化決定了上山難度系數,地表盡是腐葉浮土,腳樁一個不穩人就扭捏搖擺起來,不是倒滑幾步,就是摔個大屁墩。

有時似乎探出一條路,還來不及歡呼,那印迹重又隐沒到落葉裡去。刺叢伸臂,古藤當道,沒帶鐮刀,也無軟猬甲護身,唯眼觀六路小心避讓。饒是如此,驚呼聲仍不時傳來,不是這個手指紮了刺,就是那個的袖子跟荊棘親密上了。頭領叮囑,萬不可使蠻力,隻能一根刺一根刺地褪下,把刺條牽到一旁,便于後面的驢友安全通過。

山上有一種刺藤最難招架,我叫它“狼牙藤”。這家夥大概從沒見過新新人類,堵路設卡,步步為營。它呈錐形,底部寬大,刺尖鋒利,給人碰上就是一個血窟窿的驚悚之感。長相懾人不說,還具攻擊性,撩撥羁絆、橫掃豎拉、撕咬硬拽,手段五花八門,衣服劃破,扯一道血口子是小意思,最具殺傷力的,是它陰險地蟄伏在不是路的路上,一腳下去,皮鞋、球鞋、休閑鞋都不堪一紮,更别說皮肉之足,好在我們都成功避雷,免遭黑手。路途如此險惡,不由暗暗佩服老柳的明智。友情提示,跋山涉水,一雙中幫登山鞋是戶外必備行頭,“駱駝”尤佳,強烈推薦。

越關隘,過險阻,一路披荊斬棘。想起年輕時喜歡的一句話:“我把荊棘當做鋪滿鮮花的原野,人間便沒有什麼能把我折磨。”現在想來,紮根刺也會喊媽媽的年齡,不過是拿它裝酷罷了。人到中年,嘗過艱難苦恨,才日漸體會人生也是一場叢林穿越,芒刺在背,無路可退,隻能把斑斑血漬當作沿途盛開的鮮花,勇往直前。

某資深玩家有句名言:“怕苦累莫來戶外,圖清閑另去他途。”意在激勵驢友要敢于吃苦,樂于享受吃苦,向體力和意志發起挑戰,才能體會“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的酣暢,領略人生高處的最美風光。觀景遊心,高濃度的負氧離子興奮着衆驢的副交感神經,一身濕氣随汗水排出,濁氣被山風滌盡。

戶外群的凝聚力來自組織,該組織的核心就是群主。群主這活操心費力,從策劃邀約到出發傳回,再到圖檔、視訊的後期制作,操着賣白粉的心,賠進賣白菜的錢,有時還落得一堆抱怨。

兵兵是大家一緻推舉的首領,也是我們的禦用攝影師之一,相機随時“咔嚓”着,時不時誘導部下擺成一排高呼革命口号,并親自擠眉弄眼,示範剪刀手。跟我一樣叛逆的不乏其人,但他那熱切的小眼神一掃過來,讓人覺得不配合都對不起他的熱望,于是齊刷刷呲出八顆牙,“茄子——”

兵兵遙望山頂方向,口占一絕:

偏頭山頂石頭大,

路陡山高咱不怕。

荊棘刺叢好信步,

一群快樂老邪巴。

感謝群主口下留情,沒給大媽們賞個“老娭妭”!

說到“娭妭”一詞,可繞不過董不懂。董不懂肚裡的幹貨跟他的體型絕對比對。據後來也成了驢友的京源村土著林書記介紹,京源山上有個林家寨,林家寨又分南城北寨,山上有大小泉眼七口,罐兒泉、碗兒泉、貓眼泉……還有一個名“娭妭泉”的。某日,老書記陪一行文史地質專家來此考察,看着那清清淺淺剛好注滿一汪的泉水,董不懂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娭妭出水——環顧左右,正為這曠世絕對得意呢,一旁有人幽幽對曰——老漢流涎。不是别人,京山文壇泰鬥程義浩先生是也!

山上難以騰轉,但并不妨礙董不懂才藝展示。一根杯口粗的葛藤從天而降,在距山體半米處向上回旋呈∪形,形成一個天然秋千架。他老哥眼疾手快,雙掌往兩股藤上一拽,丹鳳眼一瞪,一屁股撂上去,口呼“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

買路财還沒出口,那秋千架突地“呼啦”一聲墜下,把個山大王硬生生掼在地上!

一幹人先是來不及反應,待看清真相,一個個笑了,笑得放浪形骸,沒心沒肺,平時的君子淑女體面早扔爪哇國去了。

真是的,把自己的歡樂寄托在别人的尴尬上,忒不厚道!

倒是劇中人處變不驚,一骨碌爬起來撣撣衣褲上的碎葉浮土,抱拳沖四周一拱:

哎哎哎,肅靜肅靜,都過來聽我一言!

大夥收住笑,凝神傾聽。

董不懂“吭吭”兩聲,正了正大頭上的帽沿:

遊過山滴玩過水滴,挎着相機不怕累滴,敢走夜路不怕鬼滴,跟螞蟻親過嘴滴,被驢子踢過腿滴,聽我說哈,本人摔個跟頭也不後悔滴,你還笑你還笑!還笑明朝就成一個大豁嘴滴……

有如此可愛的段子手相随,你還來不及憂傷就被他治愈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驢隊裡不乏龍鳳之才,天文地理,遺聞逸事,陽春白雪,下裡巴人……都是徒步中必不可少的冰鎮紅牛。

段段的詩詞在京山半邊天裡獨領風騷。日常煙火的細枝末節,賞月、觀花、小酌、遛狗……雅事俗務信手拈來,從中不難窺見一個有情有趣的快意人生。兩枚極品相見,分外眼紅。

石頭縫裡拱出一棵大樹,十幾根枝桠八方伸展,撐起一片綠蔭。大夥貪涼歇息,或坐石上,或倚樹枝,或爬高上低,或枝杈間探頭狐媚一笑。段段眉頭一皺,有了!

董不懂,對對子玩玩?

對句可是董不懂的拿手菜,他哪經得住如此撩撥,張口就來:鼠無大小皆稱老,

段段老師出身,顯然,董不懂沒安好心。可段段是誰——鹦有雄雌都叫哥。

董不懂作猴狀雙手往樹上一攀:孫行者。

段段秀眉一挑,秒回:祖沖之!

第三輪段段出題:細羽家禽磚後死,

這邊“哼”了一聲,表示不屑:粗對細,毛對羽,野對家,獸對禽,石對磚,先對後,生對死,粗毛野獸石先生!

幸好在坐的沒石姓,不然躺着中槍。

打個平手,董不懂铤而走險:賞花下馬。

我以為段段會接“知味停車”,卻見她右臂一揚,掄出個響指:摸黑上床!

好個“摸黑上床”,由嬌聲軟語的段段嘴裡爆出,比那鐵嘴銅牙紀曉岚更多了幾分癡嗔可愛,大夥無不咂舌叫好,林子裡的鳥兒也“轟”的一聲鼓翅歡騰。新驢思思沖我擠擠眼,那眼神分明在說,這群文化人太好玩了!

能與段段匹敵的隻有開開。開開表明沉着冷靜,老是拿“眼前有景道不得,段段題詩在前頭”穩住師姐,其實内心的小火苗早就竄起老高,不用懷疑,從上山一刻起,她的詩句就在醞釀之中了,适時适地,必與師姐來一場偏頭山論劍。

爬山爬得熱汗涔涔,開開卻精神十足,她一馬當先,占據制高點給大夥拍照錄視訊,還用她那國文老師的标配加一段畫外音。彙源鍋鍋深情遼闊的男高音響徹山林,倆人還不時秀個恩愛,毫不顧忌其他漢子感受。董不懂見狀,又是繡口一吐:你倆這是茅廁裡扔炸彈——激起公糞啦!

且爬且鬧,且歌且笑,登山本不輕松,加上爆料不斷,大家口幹力乏。中場休息,各自找平緩幹燥的地方坐下。陽光透過樹梢,灑在樹下的姑娘小夥身上。

首領兵兵又在點數了,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數來又數去,一二三……老柳在看車,應該十四人。再數,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數來又數去,一二三……還是十三個腦殼。大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十四号呢,報數,十四号哪去了?

還是段段靈光,一拍腦袋:老蘇!是老蘇!

挨個瞄去,果然沒了老蘇影兒。啥時候掉的,是跟老柳一起撤了,還是腳力不濟掉了,還是……

老蘇何許人也?大名蘇祖泉,網名白水的。打第一眼看到這名,我就暗裡呼他“蘇老泉”了,誰叫他在這幫驢友裡年歲最長且與蘇轼他爹僅一字之差呢?

“蘇老泉”是去年去梅子凹看草時随段段一起入夥的,段段的貼身跟班還有一隻叫小毛的漂亮狗狗,那天兩人輪流抱着毛毛走出十幾裡草原,大夥打趣,瞧這一家子!難怪,他們仨都屬狗。之前開開介紹,老蘇是京山詩詞界好手,詩庫儲量無人能及。還沒現場聆聽一回,咋就給弄丢了?

丢了夥伴,段段急,大夥都急。山上沒信号,林木茂密視線受阻,一幹人扯起嗓子喊:老蘇——蘇哥——蘇老泉——

真是叫山山不應,叫樹樹不靈啦,四野的鳥兒“簌簌”飛起幫着找人。

事實上,在我們急得冒煙時,蘇兄正單槍匹馬另辟蹊徑獨闖偏頭山。不久,在有信号的地方他回過話來,段段狠狠地噓出一口氣,撫撫胸口。

真是個老頑童!山深林密,擅自脫隊,萬一崴了腳,或摔倒,或踏空,或遭遇野獸,後果可不僅僅是玩失蹤這麼刺激的。

有着多年戶外經驗的小張建議,為出行安全考慮,戶外群務必建立正規戶外機制,設領隊、中腰、收隊,群友們應嚴格遵守戶外紀律,不許單獨行動,更不許擅自脫隊。我點頭稱是。

邊耍邊爬,猛一擡頭,一塊巨石擋住去路,仰頭上望,頓時傻了眼。石頭大概三層樓高,正面刀削斧劈一般,兩旁老藤雜樹夾持。正尋思這是不是女娲補天留下的第36502塊石頭,燕子大喊,到啦!

仰頭看去,眼前明明是方方正正一座石山,山下看怎就成一歪腦殼呢?驢友們一陣嚷嚷,爬山還沒過足瘾呢,這快就到頭了?恨不得退回山下再爬一回。背靠石山,各種搞怪留影小重唱大合唱不提,“我吹過你吹過的風,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唱着隊歌,回想一路汗水,我沉醉在這美妙的旋律裡。

偏頭頂陡峭如此,不可強攻,隻能智取。中中一個魚躍跳上左邊一塊突出的石頭,我随身攜帶的武當道長開過光的拐杖此時大顯神威,中中在上一手勾住杖頭,底下的人握緊杖尾借力而上,躍上巨石中腰,繞外圍迂回抵達山頂,大夥如法炮制,相繼跟上。

所有人成功登頂後,一個聲音從東邊傳來:我——來——啦————

一頂小紅帽從樹叢裡鑽出,是老蘇!“蘇老泉”終于結束遊離态回歸革命隊伍。至于他是遇仙還是遇妖,無人追問,平安歸隊就好。

山高人為峰,矗立山頂,每個人都是一座山峰,彼此獨立而不孤立。中中一個鹞子翻身落在最高處,方圓幾十裡頓時鴉雀無聲。别看他平時低調慎微,骨子裡壓根就是個胡也狂先生,隻是他狂得不動聲色。再來一波鷹隼試翼,害得大夥把包含“文武”二字的成語在腦海中搜了幾個來回。

登高遠眺,春風浩蕩,但見南面沖畈平疇遼闊,麥田油菜地錯落相間,小水庫大堰塘星羅棋布。回望背後,一條山脈自西北向東南逶迤而去,大洪山餘脈層岚疊障,風光無限。大京山,還有無數座山峰等着我們攀登,去遇見更高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