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標準時間2023年3月13日，楊紫瓊憑借電影《瞬息全宇宙》獲得第九十五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也成為奧斯卡影史上首位亞洲影後。
頒獎典禮上，她緊握着獎杯告訴每一位女性，你們沒有什麼做不到。并且感謝世界上所有的母親，沒有她們，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當下的成就。
第九十五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楊紫瓊發表獲獎感言
不過，此前大概沒有人料想到，楊紫瓊能成為2023年全球頒獎季最炙手可熱的電影明星。
這個在華語電影圈并不陌生的名字，人們對她的印象早已歸為“我是看她電影長大的”那一類演員。她有過輝煌的過去，80-90年代的頭号功夫女星，也在一些好萊塢電影中屢屢登場，演過像“邦女郎”這樣閃耀的角色。但，僅此而已。殘酷的影視圈對于上了年紀的女演員一向不友善。在華語電影圈中楊紫瓊尚未奪得重要獎項，更不用談在好萊塢競争極為激烈的環境中能得到一席之地。
現實在《瞬息全宇宙》之後變得有趣起來。憑借電影中蒼老又焦慮的華人母親“伊芙琳”一角，楊紫瓊一舉奪得金球獎、美國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角，并破天荒地成為奧斯卡曆史上第一個奪得最佳女主角的華裔女演員。
也許你和我一樣好奇，為什麼此前我們從未真正在意過楊紫瓊？
作為一代“打女”，楊紫瓊對于觀衆雖不陌生，但随着香港功夫片、動作電影的式微，楊紫瓊再很少拿到女一号的角色，而多成為電影中邊緣的“綠葉”。尤其自去海外拼搏後，能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也越來越少。
直到《瞬息全宇宙》，那些幕後采訪、和凱特·布蘭切特的對談，她真正走向頒獎台上緻謝并感激自己從未放棄這起起伏伏的漫長旅途，人們才回憶起來，這樣一位總是以堅毅的微笑示人的女明星也度過了那麼多黑暗而孤獨的征程。如果能夠了解一位少數族裔、年紀已長的女性在好萊塢環境中遇到的艱難險阻，那麼也不難了解，《瞬息全宇宙》中“伊芙琳”每一次以為驕傲的選擇引來現實的失敗，能與楊紫瓊本人在精神世界達到多強的共鳴。
01.
她的平行宇宙
楊紫瓊一度是那個幸運的女孩。出生于馬來西亞一個富裕的家庭，從小在寵愛中長大。她能夠有機會學習舞蹈、馬術、潛水、壁球等多種文體技能，也能年少時如願去英國研修她深愛的芭蕾舞，并夢想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
15歲時，她的脊椎受傷影響了舞蹈夢想的繼續。在母親的鼓勵下，楊紫瓊去參加“馬來西亞小姐”選美比賽，輕松赢得冠軍。之後順理成章得到廣告商的青睐，又奔向80年代繁華的“亞洲四小龍”之一香港，從此開啟她的電影之路。
星途坦蕩，并得到商人潘迪生的保護，楊紫瓊年紀輕輕就拿到了名利和婚姻的“金鑰匙”——然而，這看似“理想又完美”的坦途，在楊紫瓊身上反而成了束縛她的隐形囚籠。
即使得到命運的眷顧，她似乎身上總有一股執拗，總有更多的事要做，有更大的夢要去追。
1992年，她和成龍聯手演出《警察故事3》，以搏命形象複出，大聲宣告：她離婚了，還會像過去一樣精進自己的演技和功夫。那個年代人們對女明星一朝嫁作商人婦便不再努力的刻闆印象，在楊紫瓊身上被打破。
《警察故事3》
事實上，她的努力超乎想象地吓人。如果你現在重溫90年代的功夫片，楊紫瓊在《警察故事3》中貢獻的精彩橋段，背後的代價是死亡。
在飛速行進的貨車上徒手吊着搖擺，騎機車沖向火車頂，從一輛行駛的車滾落到另一輛行駛的車撞碎前擋玻璃……這些不用替身的搏命橋段，使成龍都為之驚悚。他對楊紫瓊說，如果你做出這麼難的動作，意味着我要做出更難的動作。成龍在《警察故事3》片尾吊着直升機撞大廈，正是出于不能遜于女主角身段的考慮。
紀錄片《龍虎武師》講述了香港動作片背後“武行”們的辛酸。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比拼力量，比拼勇猛。楊紫瓊孤身一人闖入，成為那個年代獨一無二的功夫女星，她所追求的，是在那樣一個世界裡的一份女性尊嚴。
多年後，成龍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頒獎現場，楊紫瓊緻頒獎詞。她輕松說出這些不甘示弱的拼命故事。人們早就忘記了，1995年拍攝《阿金》時她從高橋上墜落險些癱瘓。片尾字幕“向楊紫瓊及對香港電影作出重大貢獻的武行緻意”，已經沒入浩瀚影史的塵埃。
02.
從“秀蓮”到“秀蓮”
一個奇妙的巧合，在《瞬息全宇宙》中，女主角“伊芙琳”的中文名叫“秀蓮”——隻有她的父親會用粵語這樣稱呼她。而她的父親，又始終掌控家中的權威。在一個東亞父權掌控的家庭之中，從秀蓮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抱歉，是個女孩”的台詞就預示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潰敗”。
在楊紫瓊更為觀衆熟悉的李安導演作品《卧虎藏龍》中，她所飾演的角色也叫“秀蓮”。俞秀蓮，一個默默藏在江湖大俠李慕白背後的女人，甘願放棄對武藝的追求，甘願背負世俗的枷鎖，她小心翼翼地度過每一天，始終不敢真正放開步伐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和幸福。
盡管一個是古代武俠片，一個是現代科幻片，但我們觀看電影的女性觀衆心知肚明：兩個“秀蓮”面臨的困境是一樣的。
《卧虎藏龍》中俞秀蓮将生命歸于淡泊甯靜的美好夢想寄托于李慕白，她謹慎隐忍，換來空守一生的悲哀。而《瞬息全宇宙》中的“秀蓮”化身美國移民“伊芙琳”，她在日複一日的冗雜稅單和家庭瑣事中也被耗盡了能量，頹喪和逃避集于她憔悴的臉龐，仿佛随時會被生活任意一刻的稻草壓垮。
《卧虎藏龍》
兩個“秀蓮”，是同一個隐喻。然而飾演她們的演員又是那樣一個不甘于自己命運被屈服的女性。
楊紫瓊的生命中，從來不缺乏選擇的勇氣和能量。而作為銀幕前隻接受光鮮資訊的觀衆，我們也輕易被她的硬朗形象迷惑——以為她從來都有充分選擇的權利。這或許也是楊紫瓊差別于梅豔芳、張曼玉等同齡女星，她始終未和觀衆真正親近的原因：她展現的形象，太有野心，也太“強”了。
在李安的自傳著作《十年一覺電影夢》中，有這樣一段關于《卧虎藏龍》的描述：
“我看演員多年，他們幹什麼，真、假，我都清楚。我曉得她哭的不隻是俞秀蓮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拍攝時我自己拍片的苦水也被攪動，在鏡頭後面跟着掉淚。因為夢寐以求的動人情景，多番折騰，終于看到了、拍到了，我很感動。這裡面也有我的辛酸，好像她幫我哭出來了。我可以體會楊紫瓊的感受，她的事業、人生走到什麼地步。身為演員，當她忍不住真情流露、坦然地暴露在你面前，完全不設防，這種全然的信賴，十分可貴。”
李安講述的，正是《卧虎藏龍》中最後一段俞秀蓮抱着死去的李慕白的動人場景。眼光毒辣如他，從演員真摯付出的情感背後洞見她對自己感到的遺憾。正因有了遺憾，才能将這份悲哀注入到角色中，成全她，使她升華，最後凝結為一個永恒的人物。俞秀蓮堅毅隐忍的樣子，正有楊紫瓊個性的投射。
03.
從“完美無缺”到“缺才會美”
盡管演了40年的電影，并一度是名噪一時的功夫女星，但細看楊紫瓊的演藝事業，她所出演的大部分電影都沒有達到很高的藝術成就——正如李安所言，“從影多年，可是沒演過什麼好戲”——相應地，也沒有成全她作為職業演員的夢想。
在《警察故事3》這樣驚險熱鬧的電影中，與成龍并駕齊驅，是光鮮亮麗的。可真正的主角還是成龍，雖然他們同樣在搏命打鬥，相繼貢獻駭人的特技戲碼，拿獎的、被記住的仍然是吊着直升機撞大廈的成龍。
在《007：明日帝國》中也是如此。成為第18任“邦女郎”，和飾演“007”的皮爾斯·布魯斯南在一輛摩托上禦敵前行，楊紫瓊演出了一個不同以往“邦女郎”隻負責性感的硬朗新形象，然而最終也隻是像是“錦上添花”地為“007”加注了神秘智慧的東方趣味，受益的仍是真正的主演。
在楊紫瓊的演藝生涯中，她所飾演的大部分角色都是支援性角色。和男主角并駕齊驅的勇猛，不代表她得到了相應的戲份和角色光環，反過來卻承擔了另一種“花瓶”角色的功能——她更像功夫男星的鏡面，映照對比出主角的精彩。
《藝伎回憶錄》
從動作片轉至文藝片，觀衆才漸漸領略到楊紫瓊隐藏的能量。《宋家皇朝》中飾演“宋氏三姐妹”老大宋霭齡，她始終保持微笑淡定的面龐，十分契合宋霭齡的慧黠。這一角色為楊紫瓊帶來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提名。
在《藝伎回憶錄》中，楊紫瓊飾演日本一代藝妓真美羽。她的話語不多，但舉手投足都是飽經曆練的氣場。僅憑身形和眼神就能讓人感到角色所承擔的重量——但她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脆弱，隻會将驕傲示人，驕傲背後的代價自個兒吞下。
《昂山素季》是一部遺憾的電影。盡管楊紫瓊有機會飾演主角并貢獻了她真摯動人的演技，可惜這部電影因題材敏感沒有機會被更多觀衆看到，楊紫瓊錯失她展現自己細膩和堅強一面同在的技能。
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有缺憾的角色往往更容易引起觀衆的共鳴。楊紫瓊過去太少有這樣的機會去诠釋這種帶有缺憾的脆弱的角色。
李安形容楊紫瓊，“外陽内陰”，對比章子怡的“外陰内陽”。許多電影發揮了楊紫瓊表面“陽”的那部分，但懂她的導演，會去激發她“陰柔”的一面，從中挖掘出角色的藝術魅力。
終于等到了《瞬息全宇宙》，楊紫瓊拿到了一個可以将她所有優勢集于一身的角色，獨一無二的主角。不為他人作配，不烘托别人的精彩，隻講述自己的故事。她可以在這個角色的多重宇宙中穿行，忽而是隐忍的東方母親，忽而是舍棄一切獲得功名的功夫明星，忽而是眼睛意外受傷卻得到父親支援的平劇名伶，忽而是被狡猾同行用俗爛技藝比下來的女廚師……
伊芙琳在人生選擇中有各種遺憾，是一個不完美的人，但足夠真實。
《瞬息全宇宙》
在“伊芙琳/秀蓮”的多重宇宙中，隐含了楊紫瓊的多重宇宙。她脫下華袍、卸去堅硬的铠甲，面對強勢的老爸、懦弱的丈夫、叛逆的女兒，終于和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的華裔女性站在一邊——生活的重壓下，她們有時不堪，她們有時脆弱，但她們本該擁有更美、更好的人生。
坦蕩直白的缺憾真正成就了楊紫瓊。她終于不再飾演永遠能打赢敵人的女俠，永遠能保持高傲揚起嘴角的名流，永遠不會低頭的政客或富商——她身上有了普通人的困頓，她開始诠釋生活的平凡、瑣碎和複雜。
04.
為更多人“重新開機宇宙”
60歲，華裔，女演員。三個标簽集于楊紫瓊一身，可以說，在這個巨變的時代為她帶來了職業生涯最幸運也最高光的時刻。同樣洞悉女演員困境的凱特·布蘭切特，在和楊紫瓊的對談中因為談到這一點，兩人有深深的共鳴。但楊紫瓊仍然坦率地告訴對方，她對她是嫉妒的。潛台詞其實是，囿于亞裔身份，她的機會少得太多。
相比于其他少數族裔群體，亞裔由于整體的收入水準、受教育水準更高，常常被視作“模範少數族裔”，他們的族裔身份更可能被視為優勢而非劣勢。這種微妙而隐形的歧視，讓亞裔少數族群在許多領域能夠獲得的平等機會其實相對更少。
而在香港功夫片早已式微的當下，多虧了往日輝煌對曾經年輕一代的影響，才有了關家永、丹尼爾·施耐特兩個“丹尼爾”執着要拍出《瞬息全宇宙》的瘋狂。但這部電影本來是為成龍打造的，因為成龍的拒絕，機會偶然轉向了楊紫瓊。導演和編劇才發現，其實楊紫瓊比成龍更适合诠釋多重宇宙的選擇。
年邁的亞裔女性的生活中本沒有太多選擇。生活在美國的一代又一代移民看到自己身邊的女性成為超市、洗衣店的老闆娘，穿着老土的襯衫和馬甲，埋頭于賬單中，漸漸弓起她們的身軀——楊紫瓊說，“我在身邊很多人身上都看到伊芙琳，我感覺有必要說出她們的故事。”
正因為沒有選擇，不像男性、白人、年輕人等主流群體一樣可以有更多機會、更多權利追求自己向往的自由和幸福，“伊芙琳/秀蓮”在多重宇宙中穿梭、重新選擇并看到人生還有更多可能性的蒙太奇，才能感動現實生活中被觀念、傳統、規則緊緊束縛的少數群體，告訴她們，隻要有得選，就要大膽去選。
《瞬息全宇宙》
重看《瞬息全宇宙》後，我終于可以抛開那些資訊量過載的鏡頭，從中抽取人物最想說而不能說的話。無論父親、丈夫還是女兒說，“你真沒用，做什麼都半途而廢”，對現實中無數“伊芙琳/秀蓮”而言，都是真正壓住她們的稻草。她們本可以追求自己的夢想，去成為一個功夫明星、去成為一個平劇名伶、去成為一個厲害的女廚師，但最終被身邊人說“你反正是沒用的”預設牢牢困住，隻得在對家庭的忠誠、對下一代的控制中貢獻自己僅有可能獲得的成就。
楊紫瓊在片中憔悴、蒼老卻最動人的時刻，是她每一次回憶那些可以選擇的瞬間。記憶像一場可以重新開機的遊戲，在她腦中打開開關重新選擇路徑。每一次她敢于做出詭異的舉動，都是相信“原來我和他們一樣可以做到”——這強大的信念感帶領她走到最後，從寂寂無名之輩到成為一個英雄，迸發了強大的能量。
對楊紫瓊能否奪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期待，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少數群體——盡管是“少數群體”，但确也是社會中那麼多默默無聞懷揣夢想的人們——對有朝一日堅持就能獲得回報的衆望所歸。他們經曆着結構性的不公，面對着有限的公平和機會，但如果一名堅持了40年奮鬥不息的亞裔女演員可以站在好萊塢領獎台上，那麼更多還在堅持着的無名之輩，或許也有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為自己的命運選擇持續注入能量。
盡管很多人依然認為，這一次楊紫瓊憑借《瞬息全宇宙》斬獲的榮耀，仍然有幸運的成分，無論是這個角色的巧合和合拍，還是當下迎合政治正确的某種訴求，都讓《瞬息全宇宙》在這個時刻顯得獨特。
但就像60歲的楊紫瓊所說：等到《瞬息全宇宙》的角色，像前面40年都在為這一刻彩排。在一個被刻闆地認為已瀕臨“凋謝”的年齡，她再一次用堅毅和執着向世人訴說，有些事情值得一生的時間去追求，去堅持。
撰文：mumudancing
編輯：貓爺、布裡、汁兒
監制：貓爺
頭圖：第九十五屆奧斯卡頒獎典禮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