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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陵(1)

作者:相忘與江湖不見了

1400年前,在今天的陝西有一座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這座城市星羅棋布、渾然雄厚、風華絕代、傲視寰宇,凝聚了一個帝國的縮影,這個熠熠生輝的城市就是大唐帝國的都城—長安。

在今天的西安城北,這片背靠渭北平原、南俯關中沃野東西綿延150多公裡的帝陵遺址帶,就是曾經大唐帝國的皇家墓葬區。十八座雄渾壯麗的帝陵,隐然其中,号稱“唐十八陵”。一千多年過去了,歲月的風沙掩蓋了它們昔日的輝煌,隻有一些散落在荒野的殘垣斷壁、亂石牆垣,依舊無聲的見證着那個巅峰王朝萬邦來朝、升平海内的盛世榮光。從上世紀中葉開始,考古學家陸續走進了這片滿目瘡痍的帝陵廢墟,向世人逐漸揭露了一個沉睡在地下千年的地下王國。在今天陝西省三原縣永和村西的田野之中,坐落着一座宏大的覆鬥型帝陵封土,已經在這裡沉寂了1300多年,這就是大唐帝國的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的帝陵——獻陵。

唐貞觀九年公元635年,大唐帝國的開國君主李淵病逝。此時正值盛夏,天氣炎熱。然而關于李淵的陵寝還沒有着落,既沒有標明陵址、也沒有做任何的營建準備。但面對帝陵的選址和營建的一系列事宜,大唐的繼任者李世民卻仍舊遊移不定、諱莫如深。然而根據史料記載,李淵生前曾經留有遺诏,要求仿照秦漢時期制度為自己建造陵墓,一切喪葬事宜從簡。那麼為什麼直到李淵病逝,他的陵寝還沒有着落,直到當年的10月才下葬。又為什麼沒有效仿秦漢帝王那樣,在登基之初就營建自己的帝陵呢?

自公元220日,昔日傲視天下的大漢王朝在三國逐鹿的爾虞我詐中轟然倒塌。神州大地已經不複秦漢時期大一統的帝國雄風,三十多個大小政權交替興滅,綿延不斷的分裂和殘酷的割據戰争,使這片古老的土地支離破碎、滿目瘡痍。百姓易子而食,千裡沃野的中華大地已成為了人間煉獄。公元617年,一度繁榮強大的隋帝國在頻繁的勞役和兵役透支下,再次風雨飄搖,瀕臨崩潰。這一年,早已經不奉隋朝正統的天下各路英豪紛紛擁兵割據,稱王稱帝。此時,以晉陽留守李淵為首的軍事集團從駐地太原舉兵西進,并一舉攻陷了都城長安。公元618年,李淵在長安太極殿登基稱帝,建立唐朝、改元武德。而此時的天下依然戰火紛飛、烽煙不斷,唐王朝的疆土也隻限于關中地區以及河東的部分地區,但在經過僅僅幾年的統一戰争之後,一個四海升平、萬邦來朝的大唐帝國終于在跨越了四百年的曆史時空後,向遙遠的大漢帝國巍然緻敬。作為大一統的基本象征,唐帝國的上司者李淵本應該恢複秦漢時期的禮制,着手自己帝陵的選址和營建。然而,此時的他卻根本沒有心思顧忌這些事,擺在他面前的卻是比奪取天下更為棘手的問題。

大唐帝國開國之後,作為太子的李建成更多的時候需要坐鎮京師,協助李淵處理政務。随着統一戰争的進行,統兵征戰的大功多數被他二弟李世民所得,已經顯露出功高震主之勢。他的秦王府中聚集了号稱“十八學士”的一衆當世大才,為謀得太子之位日夜謀劃。面對李世民的聲勢之隆,太子李建成深感不安,與齊王李元吉謀劃陷害,欲剪除咄咄逼人的李世民集團。如何處置李建成與李世民之間的争鬥,極大的考驗着李淵的政治智慧,那麼這位大唐帝國開國之君的政治能力究竟如何呢?

根據《舊唐書》記載,李淵為隴西成紀人,出身極為顯貴。他的先祖李暠是西涼的開國之君,祖父李虎、父親李昞先後為西魏和北周的柱國将軍,母親獨孤氏是同為柱國将軍的獨孤信之女,出身在這樣反複豪門氏族,年幼的李淵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公元572年,父親李昞病逝,在家中排行第四的李淵承襲了父親唐國公的爵位。在那個嫡長子為尊的時代,雖然沒有詳細的曆史記載,我們也可以推測此時李淵的三位兄長或許已經全部早逝。關于早年的李淵早期的記載,都提及李淵寬仁德重、武藝超群。然而讓人不解的是,在隋末天下大亂、群豪并起的最後關頭,此刻時任大隋太原留守的李淵卻整日沉迷酒色、貪奢無度,與其他割據一方的封疆大吏相比,似乎并沒有問鼎天下、逐鹿中原的大志。而在名噪一時的晉陽起兵中,也是由李世民籌謀,誘使李淵與隋炀帝晉陽行宮中的侍女醉酒淫亂,犯下滅門大罪後,才迫不得已興兵反隋。整個過程中,李淵的表現實在不像是一位能夠平定中原、君臨天下的開國之君,然而在另外一本史集中,事實的真相卻并非如此。據史料記載,李淵太原起兵後,時任大将軍府記室參軍的溫大雅專門管理文翰。他随軍編纂的《大唐創業起居注》中關于晉陽起兵等重要事件記載,都與後來官修的正史大有出入。而作為由晉陽起兵親曆者纂寫的史料,其真實性顯然遠遠高于唐朝建國後的官修正史。根據溫大雅記載,公元617年正月,李淵因為鎮壓農民起義時丢失馬邑,遭到了隋炀帝的就地拘押。雖然幾日後就被官複原職,但危機之下,涉世未深的李世民建議李淵效仿方面漢高祖劉邦出逃芒砀山以觀時局變化。面對這個貿然的建議,此時的李淵卻另有深慮,一切都要從李淵的結發妻子太穆皇後——窦氏說起。

窦皇後,北周神武郡公窦毅之女,自幼才貌出衆,上門求親的多如牛毛,窦毅特意為女兒設下擂台,比武招親,未及弱冠的李淵因為武藝超群而與窦氏喜結連理。李淵的父親去世後不久,常年卧床的母親也撒手人寰,窦氏的出現像一盞明燈照亮了李淵的内心。史料記載,窦氏一共為李淵生下了四兒一女,幾近絕戶的李家重新興旺了起來,這或許是李淵一生之中最為幸福的時光。但在公元617年李淵出任晉陽留守的時候,窦氏已經病逝四年,年僅十六歲的第三子李玄霸也已經不幸早逝。而此時的長之李建成與四子李元吉依然身在隋帝國控制的河東老家,尚未彙集太原。至親的不斷亡故,讓此時的李淵更加珍惜骨肉親情,是以當李世民提出舉兵反隋的建議時,李淵拒絕了。顯然,李淵早已下定了起兵的決心,之是以按兵不動,隻是時機尚未成熟,但李世民并不知道李淵拒絕貿然起兵還有另外的原因。

晉陽是隋帝國的北部邊陲,也是防禦北方突厥的軍事重鎮,要想西進長安就必須解除來自北方的威脅。突厥是一支由公元六世紀中期崛起于漠北的遊牧民族集團,也是繼匈奴、鮮卑、柔然之後又一個雄踞在高原大漠、橫亘東西的可怕力量。此時的突厥已經取代隋朝,成為新的東亞霸主,華夏大地北方割據勢力大都改張突厥狼旗、面北稱臣。李淵雖然有稱霸之心,但為減少西進的阻力,他既不能與突厥為敵,也不願公然叛隋、向突厥稱臣,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為了穩定突厥,李淵親自給突厥始畢可汗寫了一封言辭謙恭的信。李淵在信中表示願意與突厥和親結盟,共同進入隋朝都城,隻要不侵擾百姓,長安城中的金銀珠寶、絲綢玉器全部歸屬突厥。若是因為路途遙遠不願意揮師南下,也可以坐享長安城的豐厚财物。之後李淵又在信封上用了某啟的字樣,以表示謙卑。或許是覺得這個“啟”字過于屈節,負責送信的使者甚至建議李淵将書信的内容再作調整。但這位官員不會想到,數百年來壓制中原的勁敵竟然會被李淵這一時的謙禮和權宜消解與書信往來之間。據溫大雅記載,突厥可汗看到書信言辭謙卑、不失藩臣之禮,驕傲興奮之情已經溢于言表。又見到不需要大舉興兵就可以坐享漁翁之利,當即回信表示支援,并且欣然承諾願意為李淵提供士兵和戰馬上的支援。

一個月後,随着人馬旌旗、糧草辎重基本就緒,李建成和李元吉也終于回歸太原,蟄伏多年的李淵終于在此時宣布了一套不偏不倚、且左右逢源的起兵方案。首先昭告天下遙尊隋炀帝為太上皇,擁立楊廣之孫年僅十四歲的楊侑為帝。不但為起事披上了“匡扶社稷、安定天下”的合法外衣,而且挾天子以令諸侯,還可以締造一個廣泛的統一戰線,不戰而屈人之兵。其次北聯突厥引以為援,并在隋朝旌旗之上加入突厥人所用的白色,以示與突厥為盟,不但一舉解除了西進長安的後顧之憂,并且借助突厥的兵馬壯大了自身的聲勢。同時在西進長安的過程中沿路大肆封官許願、收買人心。據史料記載,僅在義軍進入西河郡的一天之内,李淵所封官爵就達到一千多個。之後義軍相繼占領霍邑、臨汾等郡,每到一地,皆如法炮制。大業十三年的李淵就是在不斷的慷他人之慨的同時,以八面玲珑的政治和外交智慧遊刃在隋朝、突厥和天下人心之間,最終僅僅半年之後便坐擁關中正統,不失時機的取代隋朝。可見李淵非但不是一個無能之輩,而且從大業十三年晉陽起兵到建立大唐的過程中,李淵一直都是最高決策者和全局總指揮,當之無愧的開國君主。然而作為中國曆史上為數不被逼禅位的帝王,李淵必定有舉措失當之處,既然他本人并非無能,那問題會出在哪裡呢?

随着帝國統一深入,作為帝國最高軍事統帥的秦王李世民僅憑借虎牢關一戰,所獲得的疆土就幾乎占據到了大唐天下的一半,而且赢得了一衆關東世族豪傑的擁護。其中一衆不甘屈居關隴貴族之下的新興關東豪強集團,不僅将李世民視為能夠實作自身功名富貴的唯一代表,更是渴望伺機擁立新的儲君與關隴集團分庭抗禮。對于政治鬥争殘酷,李淵有着足夠的清晰認識。但對于幼年喪父、早年喪子的不幸經曆,讓李淵對親情格外的珍惜。面對太子與秦王之間愈演愈烈的儲位之争,自以為同徹帝王之術的李淵卻始終無法将生殺予奪的鐵腕揮向自己的親生骨肉,反而煞費苦心的維持着兩方的利益與平衡。甚至在虎牢關一戰之後特意為李世民創造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天策上将,一舉将李世民敕封為唐帝國東部領土的實際管理者。此時年過花甲的李淵已經不在年輕,如何防止手足相殘的人倫慘劇重演在自己的百年之後,似乎成為了他有生之年的唯一牽絆。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邊了擾攘多年、夙夜難安的兄弟争鬥竟會以最野蠻的方式瞬間終結。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黎明,李世民率領天策府的親信在太極宮的北大門玄武門外設伏,射殺了前去早朝的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這就是中國曆史上最為著名的宮門血案——玄武門之變。大唐皇帝的三位皇子轉瞬之間就有兩人身首異處。但當這位老人還來不及從喪子之痛中回過神來,随着十一把屠刀此起彼落,十一位年幼的皇孫已經人頭落地。史料記載,六月初四的午後,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所有子嗣,甚至連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全部被李世民誅殺殆盡,并被全部開除皇籍。一夜之間恍如隔世,人間至痛莫過于此。政變三天之後,李淵正式冊立李世民為皇太子,并頒下诏書令軍國事務無論大小,悉數委托太子處決,兩個月後,李淵正式禅位稱太上皇,此後的八年,李淵深居簡出、不在過問政事。此時的李淵固然有了閑暇時間,但想必也難有心力為自己籌劃陵寝。

公元635年,時年七十一歲的李淵在孤獨中悄然離世,徹底走完了自己難以名狀的一生。臨終之前,這位曾經至高無上的開國之君念念不忘的仍舊是乘繼漢魏、重振禮樂的家國夢想。在遺照中李淵留下了最後的心願:“既殡以後 其服輕重 悉從漢制 陵園制度 務從儉約 斟酌漢魏 以為規矩 ”。然而此時正值農曆五月,天氣炎熱,如何安葬先皇卻成了貞觀朝臣們眼下最為棘手的難題。據史料記載,秦漢帝陵從帝王即位之初便開始建造,短則十餘年而成,有的甚至要修建五十多年,工程日久、耗費奢靡。而李淵病逝之時,早年陵寝尚無着落,既沒有標明陵址,也沒有做過任何營建帝陵的準備。如果縮建帝陵,讓李世民擔心背負不孝罵名,然而要以數月之間造數十年之事,其于人力告弊,顯然已是不可能兌現的事情。考慮到與父親紛繁糾葛的關系,李世民在帝陵的選址和營建一事中實在是焦困難言。不過房玄齡等大臣很快提出建議,認為:“同為開國皇帝,西漢漢高祖劉邦長陵高九丈、東漢光武帝劉秀原陵高六丈,今九丈太崇、三仞則太卑,請依照原陵之制”,房玄齡這個取巧的折衷方案最終使得問題圓滿解決。然而古之葬着皆于國都之北,而渭水以北的鹹陽古原自秦漢以來便是公認的風水寶地,西漢九座帝陵都坐落于此。但漢陵陵區廣大,鹹陽原上早已經無處再安置陵冢,隻能繼而向北另尋吉壤,最終李世民将目光鎖定在位于今天三原縣東北的黃土台塬之上。這處廣袤的曠野自北山一線向東南延伸至泾渭平原腹地,東西橫貫數百餘裡,地勢高敞、居高臨下班,幾乎與鹹陽原上的西漢九陵成平行一線,不但在氣勢上蓋過前朝,更為大唐子孫萬代提供了更為廣闊的陵區空間,意義非凡。

今天,飽經滄桑的獻陵早已不見昔日的神采,但結合文獻記載和近年的考古勘測,其陵園制度和規格布局仍舊可以基本複原。獻陵陵園坐北朝南,陵墓封土為覆鬥形夯土結構,四周築有牆垣、四面各開辟一門,門外各置石虎、門阙一對;陵園北部為獻陵寝宮,是陵園最重要的禮制建築,供宗室百官四時祭祀;南司馬門外的神道向南延伸,長約400多米,據民間老者回憶,獻陵神道東側原有石人三尊排列,背東面西、雙手持笏;按唐代帝陵石刻的布局規律分析,神道西側當初也應該有對應的石人三尊,但遺憾的是今天的考古勘測未能找到石人的任何蹤迹;神道南側列置有巨大的石犀和華表各一對,東西相望、莊重雄渾。部分學者推測獻陵的地宮結構很可能與漢代帝陵類似,但由于相關史料的匮乏,獻陵地宮的詳細結構至今尚無定論。在有限的時間内,李世民最終不失氣度的遵照漢魏舊制完成了父親的最後遺願。公元625年十月,群臣将李淵與太穆皇後窦氏合葬獻陵,上谥号“太武皇帝”、廟号“高祖”。

在中國曆史上唐高祖李淵或許是最被低估的一位帝王,在隋末逐鹿的亂世之中,李淵雖以年過半百,但仍然不失為一位鬥志昂揚、壯心不已的果敢領袖。他不僅一手促成了全國的重新統一、奠定了初唐的政治格局,并且大力興修水利、進一步完善律法,為帝國在日後走向巅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那個波瀾壯闊的世界舞台上,帝國興衰與文明更替的曆史大戲仍舊在持續上演。随着西羅馬帝國的倒塌,公元七世紀的歐洲大地正因宗教和人種偏見而互相攻伐,曾經光芒萬丈的古希臘文明也日漸衰落;南亞的恒河平原上,戒日王朝已經統一了印度北部,一個從長安遠道而來的和尚玄奘已經在此時開始了他的茫茫求佛之路;而在阿拉伯半島,一個即将徹底覆滅波斯王朝的阿拉伯帝國剛剛崛起,一個多世紀的擴張之後,它将成為大唐之外影響世界曆史程序的另一個重要力量;唐高祖李淵以後,在繼任者李世民的苦心經營下,一個獨步古今的天可汗時代已經像噴薄欲出的旭日一樣在世界的東方地平線上勃勃湧動。而作為這一黃金時代的實物見證,大唐的下一座帝陵也将掀起翻天覆地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