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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佳依:俠與樂

中國鋼琴演奏家孫佳依最具記憶點的樣子,是舞台上那個打着赤腳、一身齊踝白裙、雙臂化作羽翼的“女俠”形象,她也常被粉絲們這般親切地稱呼着。“女俠”二字可謂精準把握住了孫佳依如入俠士秘境的演奏質感之靈魂所在,在端莊優雅之外,更多了幾分熟稔而從容、熱情又決絕的層次,她自個兒管這股勁頭叫“死磕”。乍聽之下雖然很難立即将“死磕的女俠”和“鋼琴演奏家”二者聯系起來,但她的人生似乎本就是這樣充滿了表層魅力和内在張力的。

孫佳依:俠與樂

每值新年,必具浩瀚的古典樂。重新回到音樂廳奏響辭舊迎新的美妙樂章,孫佳依眼前鮮活忙碌的光景,是自2020年疫情爆發以來整個古典音樂行業鮮少見過的。近來輾轉于廣深和北京,孫佳依先是與指揮家餘隆執棒的廣州交響樂團及鋼琴家張昊辰合作演繹了普朗克《D小調雙鋼琴協奏曲》;接着聯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呂思清帶來三部勃拉姆斯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在小提琴與鋼琴或怡然或傷感的合奏中紀念勃拉姆斯逝世125周年;随後又兩度合作由譚盾指揮的深圳交響樂團,共同奏響譚盾《鋼琴協奏曲》。圓滿完成這一系列音樂會,孫佳依的虎年就此完結,她在微網誌寫下封箱發言:“虎年的最後一場音樂會圓滿結束。我想,從事音樂專業的人應該是幸福的吧,人生多少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實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個音樂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也摸不着的東西。台下的掌聲,是祝賀,更是希望和信心。”

由一曲譚盾《鋼琴協奏曲》為虎年作結,點題點得巧妙自然。該曲目是譚盾史詩巨作《武俠三部曲》其中之一,經由《夜宴》電影配樂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透過《面具》《今夜之後》《劍舞飛揚》和《我用所有報答愛》四個樂章最終形成了融彙西方音樂表現形式與中國意象美的恢弘面貌。而另有室内樂版的《夜宴》和終曲《複活》,是為孫佳依經典“女俠”形象曆經十二載衍變的出處。2010年8月7日,年僅20歲的孫佳依受譚盾大師邀請以鋼琴獨奏身份在上海世博會上全球首演了鋼琴協奏曲《夜宴》,從此便遁入了武俠的哲學意境。以鋼琴聲模仿民族樂器的音色、描繪刀光劍影、渲染楚國民間詩歌《越人歌》地方風格韻味,不僅讓她深刻體悟到演奏者某種程度上也是角色扮演者的内在相關性,也不由得燃起了心中那份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文化的民族責任感。

到底什麼是“俠”?孫佳依将其視作一種很灑脫很自由的狀态。雖然武俠小說裡展現的犧牲精神已經無法與當代語境相容,但今天我們依然提倡和弘揚着工匠精神。“那些秉持工匠精神的人,為了自己的熱愛和敬畏無條件奉獻的狀态,即是一種‘俠’。在現實世界裡,我們做的事可以很小,但是心中要飽有大義,敢愛敢恨。”作為一名演奏家,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孫佳依:俠與樂

皮革連衣裙、Be Mindful項鍊 

均為Louis Vuitton

雷動的掌聲和歡呼是觀衆給予表演者的溫柔與寵溺,着實讓人感動,也是線上音樂會雖因“疫”蓬勃但線下演出仍不可替代的原因之一。三年來,“全球音樂家集體失業”的悲觀論調頻出,音樂會普遍難逃一延再延或被迫取消的命運,孫佳依談不上焦慮,擁抱世事無常的勇氣仿佛一個強大的實體,靜靜陪伴她左右。“計劃好的演出取消了,正在努力籌備的作品也不會覺得白費,因為練琴本身就是我的常态,不管有沒有演出,我每天都會練琴,它和每天都要吃飯和睡覺一樣,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除每日通過足夠的練習來為演奏技巧建立牢固的肌肉和腦力記憶外,孫佳依還擠出更多時間看書和研究作品。演奏者對一部作品的情感把握和個性表達,是存在于另一層面的二度創作,于她是更難的一件事。

尤其最近在網上觀看了瑪莎·阿格裡奇攜手發小丹尼爾·巴倫博伊姆亮相柏林愛樂樂團的音樂會,兩位年逾80的大師通力合作,撒下歲月沉澱的深沉力量,孫佳依隔着螢幕都感動落淚。“從純技術性的角度看,随着年齡增長,手指的肌肉和靈活度,手臂、肩膀、腰腳的力道都會呈現狀态下滑的趨勢,但阿格裡奇告訴我們,豐富的人生閱曆和文化底蘊的沉澱,是更持久的,期待到時候我也有機會在那樣的狀态下繼續在音樂廳揮灑。”瑪莎·阿格裡奇不僅是孫佳依職涯的一盞明燈,也是很多女性演奏家的人生導師,她永續經營的音樂人生,給予後輩以啟發和力量。

孫佳依:俠與樂

鋼琴演奏是高強度的體力加腦力勞動,絕非女性友好型職業。一個演奏家在表演當天,将經曆練琴、排練、走台、妝造、演出等諸多環節,體能劣勢或是曆來女性演奏家數量少于男性同行的原因之一。但性别視角下,女性演奏家同樣坐擁顯著的優勢,她們的同理心、共情力以及複雜細膩的情感表達,都是許多男性演奏家所不具備的。“比如像肖邦這種類型的作曲家,其作品中流露的多愁善感又高度敏感的特質由女性演奏家來演繹,能帶出更多溫柔的内在力量。但藝術是主觀的,就好似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細細感受孫佳依的溫柔面,更多由生發自心底的真誠和禮貌組成,精準的氛圍營造是她的表演之是以打動人心的關鍵。

擁有人人豔羨的求學經曆與人生際遇,孫佳依一路走來看似“毫不費力”:4歲時因家中擺放着一架鋼琴而開始學琴,9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小,14歲獲得《第四屆莫斯科肖邦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金獎,成為斬獲該賽金獎的首位中國人;之後被錄取率隻有4%的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錄取,是那屆入學唯一的中國學生。滿溢的才華讓她出神入化地穿梭在黑白琴鍵間,學院派環境的滋養、以演代練的淬煉、與譚盾、餘隆、夏爾·迪圖瓦等大師過招的酣暢提升,都讓她周身圍繞着一圈“一派輕松”的光暈。而默默滑向一派輕松的暗面,則寫滿了高壓之下的演奏焦慮,行内無人能幸免。鋼琴獨奏的容錯率極低,協奏曲體裁又要求鋼琴家以主奏之姿與指揮家和身後的交響樂團于一推一拉間上演恰切的互動對話,淋漓盡緻地展現協奏曲的戲劇張力。“每一個藝術家都追求完美,但你不可能每一場音樂會都百分百絕對正确,比起零容錯率的機器,可能有時個别一兩個錯音會更具有不可複制性、更顯珍貴。”孫佳依解釋道,她追求完美無瑕,但也早已與之和解,阿格裡奇之力為之護體。

孫佳依:俠與樂

現場表演就像煙花一樣,不把它記錄下來的話,彈完了就沒了,而每一次的聲音、心境和狀态,又都具備唯一性。錄專輯或多或少地将時間定格,記錄下那些抓不住、摸不着的音符,反映演奏者在這個年紀對這些音樂的演繹是這樣的。薩蒂和聖桑兩位法國作曲家,一個是飽含争議的另類音樂怪傑。一個是公認的法國浪漫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他們不約而同地勾連起孫佳依灌錄專輯的沖動,與她記錄、定格那一刻的初衷相契合,于是才有了《孫佳依對話薩蒂·最美鋼琴》和《聖-桑鋼琴三重奏全集》兩張專輯。出版發行薩蒂和聖桑的作品集,孫佳依都拔得中國音樂家頭籌,此前沒有哪個國人像她這樣诠釋着他們的孤寂和浪漫,與他們共鳴共振。埃裡克·薩蒂雖身處19世紀,卻是現代音樂的另類權威,他追求一種極簡的生活狀态,落腳到創作上,便形成了旋律線條簡單明了的風格。外加反主流、反學院派、不随便逐流、永遠做自己的鮮明個性,無形中便抵達了孫佳依心中那個“雖未能至,心向往之”的境界。循環播放從她指間流出的《裸體歌舞》第一号,宛若站上薩蒂的精神高地吸了口氧氣,或許也是一絲人間煙火氣。

兩年前的北京國際音樂節,曾上演為期三天的法國音樂之旅《孫佳依與她的朋友們》音樂會,在午飯時間的寫字樓場景裡演奏古典樂,以更為直覺親近的方式觸達更多年輕聽衆,是孫佳依挖掘古典音樂裡的煙火氣的一次有益嘗試。古典樂的消費族群通常比較年長,那些曆經時間檢視放置當下依然經典、有價值的音樂離青春和學生氣質相去甚遠,而着裁剪考究的正裝出席的聽衆,也為古典音樂會打上了高深、不親民、有門檻等的标簽。“儀式感這種東西過強,其實反而不能完全發自内心地去欣賞音樂本身了,我希望可以讓古典音樂逐漸變成我們現代都市生活的一部分,變成一種生活方式。這是我未來在舞台演奏之餘,最希望更多地投身去做的一件事。”

撰文:惠智茹

編輯:朱凡 JUVAN ZHU

設計:曉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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