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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内”男友,很難有

作者 | 路遲

《狂飙》裡沒有流量明星,卻催生或重溫了一些挈領時代的“潮流”。

飾演刑警李響的演員李健,出道22年籍籍無名,但劇組慶功宴結束後,沒想到他也在機場體驗了一把“流量明星”待遇——被一群“粉絲”興奮地高喊:“李響!全網唯一的體制内‘老公’!”

角色李響的魅力,離不開那身妥帖的警服或簡單公務裝,事事操心的微蹙眉頭,謹言慎行的神态,以及腋下的檔案袋、手中的保溫杯。

作為近兩年的新型審美潮流,“體制内男友/老公”指代的重點,并不是某種固定的職業身份,而更多是一種特定的氣質與氛圍:年齡上,不老不小;外形上,端正而不張揚。可以相貌平平,大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不能猥瑣忸怩,更别有油膩的肚腩和秃頭。性格氣質上,沉穩、正派,知廉恥,在人際關系(包括婚戀)裡不逾界,懂分寸。

聽起來複雜多端,實際上,隻不過是一種“中正平和”罷了。

《狂飙》中李健飾演的李響

甭管是李響還是張響,李健還是王健,角色或演員本身不重要,隻要滿足這種特定的性情氣質,就可能被列為理想的“體制内”男友/丈夫。

目前常被提名的包括但不限于不演壞蛋的白客,《山海情》裡的黃軒,《大江大河》裡的宋運輝,《縣委大院》裡的胡歌,甚至是古代體制内好男人,《夢華錄》裡的陳曉。更年輕的,比如考進煤礦文工團并在人民大會堂前留影的劉昊然;而如果去問媽媽輩,靳東可能是個逃不掉的名字。

任何流行性審美,背後都承載着一定的社會經濟文化與大衆心理變化。近期在網際網路冒頭的“體制内”“老幹部”“廳局風”等女性審美潮流,與一直以來貫穿男性擇偶标準的“女教師”審美,既有異曲同工之處,也有着一些微妙卻關鍵的不同。

當商業資本營造出的“奶狗”“少年感”“狼系”“犬系”等花裡胡哨的名詞越來越亂七八糟,越來越假、大、空,具有現實感和生活感的伴侶提燈難尋,年輕人越來越察覺到内心對返璞歸真的需求,越來越渴望去雕飾的真誠與實心。

《縣委大院》中胡歌飾演的梅曉歌

這種真誠、穩定,與被老一輩盛贊的“老實”又有些許不同,不側重人物的性格色彩,而是更多強調一種“分寸感”。

除了最基本的遵紀守法,往深了說,還接近一種建立在自信、坦蕩之上的保守主義。相較于外界的虛名和鬧熱,心裡的底線更重要。

如果《狂飙》裡的李響沒有在師傅墓前真情實意地痛陳悔過,沒有在戰友安欣電話鼓勵的那頭義無反顧跑回現場,如果他在上碉樓時赴會時猶豫半步……那種微妙的分寸就變了,李響就都不一定能成為觀衆心目中理想的“體制内男友”。

01

一個“正常人”

“體制内男友”的潮流剛剛盛行,但對“體制内女友”的追求其實早存在多年。對應起來也很好了解:相親市場上最受歡迎的女教師,外形上溫柔不張揚,符合所謂的“好嫁風”,内在最好還有一層編制保障,教師身份意味着有耐心、會教育孩子。

不過,這種鮮明标出的婚戀市場條件,與如今作為審美風潮的“體制内男友”還是不大一樣。

“體制内”“廳局風”剛剛流行起來的時候,有人将其解讀為一種對資源特權與身份地位的庸俗想象。

《山海情》中王凱飾演的潘書記

但事實上,“體制内男友”不是非得在體制内,作為形容字首的“體制”,也不強調職業身份,而是側重于一種内在的品格穩定性。

相較于以前的“霸總”“狼狗”“奶狗”等花裡胡哨的名詞,“體制内男友”首先得是個人,且承載着對暌違已久的“正常人”的期待。

這背後的潛台詞是:現如今,僅僅是找一個“正常”的伴侶,都已經不太容易了。

這裡的“正常”也不指淡如白開的寡味,不是平平無奇的庸常,而是一種不偏不倚的人格健全,一種去雕飾、回歸日常的樸素與平和。

《山海情》中黃軒飾演的馬得福

一個人格、品行周全的人,往往對内在穩定性的追求甚過外部條件,或許野望不足,但至少安分守己,可以有虛榮心,但一般都沒太多閑工夫裝腔作勢。

不論是國小老師和幹部,也許樣貌與工作都平平無奇,但都被期待擁有感情、情緒、性格等方面的相對穩定,擁有正常人的情感需求和責任擔當,沒有酗酒賭博等不良嗜好,沒有操控人上瘾的大男子主義,更沒有暴力傾向,不極端。

網際網路資訊時代已有二十餘年,浸淫其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對真假的辨識已然無力,這反過來将樸素直白的現實感、生活感襯得稀缺。

《大江大河》裡的宋運輝

親密關系是一面鏡子,婚姻與戀愛可能暴露一個人内心與性格的短闆。

二十年前,人們尚能通過小說電視劇的渲染,對神聖愛情尚且持有狂熱信念,現如今資訊時代,資訊與資料極大影響了人們對社會、對自身生存環境的定位和認知。

社會新聞裡的家暴、出軌、騙婚,社交平台上的攀比、PUA、物欲……花花世界,利來利往,充滿謊言和勢利眼的網戀、相親,亂七八糟的人際關系太脆弱,人性捉摸不透,漸漸地,對感情的安全感需求甚過了對濃度的需求。

相比起“轟轟烈烈”,更多人渴望“中正可控”。如果不能得到真愛,能遇到一個正常人,擁有正常的七情六欲,擁有正兒八經的工作和生活,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門鎖》劇照

與“穩定”站在對立面的“瘋批”高啟盛,或許可以把全部的愛都傾注給一個人,甚至存在藝術上的迷人性,但發起瘋來同樣沒人敢靠近。

相較之下,顧慮周全、謹慎斟酌,在道德與情感糾結下作出真實掙紮與抉擇的李響,從人性層面要親切太多。

02

時代的選擇

所謂“體制内”審美,其實早一開始就是建立在某種距離感之上的。

最早的“體制内偶像”出現在國産影視行業改制之前,以一批國家級專業演員如李雪健、陳道明、馮遠征等老戲骨為代表,大多都在國家劇院、文工團等地方有着鐵飯碗,時至今日,也可以被尊稱一聲“藝術家”,而非商業明星。

陳道明

再往後一點,有靳東、張嘉譯等人設固定的演員,往往活躍在各式正劇裡,但時至如今,也許因為年齡上去了,這部分人在影視作品裡常被刻畫為擁有權勢财力的高位者,也極易因為動辄說教的姿态、刻闆守舊的心态,掉入另一飽受诟病的“爹味”之争。

如今,資曆、身份、财力,都不再作為“體制内”審美的主要考量,但不冒進、守分寸等特質,仍延續着某種程度上的“去荷爾蒙化”吸引力。

二十年前從《流星花園》裡走出來一群耍酷、高冷的“F4”,曾一度俘獲廣大少女心,雖然有像花澤類這樣的“溫和者”,但用今天的眼光看,四個高傲浮誇的高中生一字排開,簡直就是腦幹缺失的花瓶四人組。

《流星花園》裡的“F4”

那種看似完美實則扭曲的紙片人設,很難與真實的人類情感産生深度聯結,且不論“帥氣”“多金”“專情”等要素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同時達成,稍稍用力過猛,就可能帶來張翰式性騷擾“霸總”,叫人驚呼警察(體制内男友)救命。

世紀交彙前後,社會經曆巨變,消費主義盛行,人們對财富自由與充裕物質的向往膨脹。加上資訊管道狹窄,娛樂方式有限,迷戀“霸總”就像迷戀一場夢。

但一旦用現實邏輯去期待和驗證,不論是“霸總”還是“小奶狗”,大都浮于幻想,站不住腳。

相較之下,“體制内”的人設要現實很多:他們不能給你魚塘,他們也許甯願讓你誤機也要恪守交通規則,但相比起滿口跑火車的海王,一個對自己有所堅持和要求的人要可愛多了。

安欣,一個為了堅守原則,甯願讓女友錯過飛機的“軸”人

從“花瓶”到“霸總”,還可以再加一個更古老的陽剛“型男”,再到“體制内”,二十年來,受歡迎的男性形象變遷,恰好對應着從“傻白甜”到“女強人”的女性審美變遷,是一種去功利化和去外飾化的“現實感”落地。

就像如今已經逐漸落後于潮流的“人妻感”“好嫁風”,這些詞語所代表的溫順、無主見,在今天已經被越來越多女性嗤之以鼻,不以為美了。

說回“體制内老公”,當他們進入婚姻,日本有個更直白的說法,叫“經濟适用男”:不造作,不折騰,盡責盡職做個本分公民。當然,不論夫還是妻,如果選擇了婚姻與家庭,同樣得負責。

2022年5月,一名日本女性在推特上發帖稱,“隻想找個野原廣志那樣的普通男人就足夠了”,野原廣志就是《蠟筆小新》裡的爸爸,一名典型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日本中年社畜,生活在苦逼的加班、上級臉色、32年房貸+36期車貸等重壓之下。

“體制内”男友,很難有

光看外表,野原廣志其實和當紅“體制内老公”李響有着諸多相似:方臉,中規中矩的公務員發型,不高不矮的個頭,身材還算勻稱,表情端正平

從硬體上看,野原廣志是相親市場上并不占優勢的那一種人:中年大叔,出身平凡,樣貌普通還腳臭,社畜多年也沒能升職,性格上,好像也沒什麼閃光點。

但他的的确确是大部分普通人的寫照,擁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與家庭、社會關系。相較于霸道總裁、奶狗狼狗等各方妖孽,這樣一個具體、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是用來過日子的,用來同舟共濟與同甘共苦的。

藝術源于生活,但先要有生活。而真實,既是生活的核子,也是藝術、浪漫與愛的開端。

03

内在的規格

上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經濟學家提出了著名的“裙長理論”:在一個社會,經濟越不景氣,女性的裙尾越長。

雖然放在當下社會不一定靠譜,但人們大多習慣于這樣一種定律:作為一種文化的審美潮流,普遍受到社會經濟與政治變動的影響。

就像資源匮乏的舊社會女性以胖為美,像舊石器狩獵時代男性以剛強健壯為美。任何社會都一樣,當經濟環境趨于惡劣的時候,人們會下意識将穩定性放在效益性之前,不論是求職還是求偶,潛意識裡都依循這樣的規律。

《狂飙》裡的安欣

“野原廣志”的受捧,與日本經濟遭受危機後的社會保守主義心态有關。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說起,經濟泡沫破滅後,日本女性開始參與社會工作,務實、平等的擇偶心态漸漸代替了對依附型婚姻的期待。

在中國,九十年代末倒世紀初期流行過一陣子“西裝熱”,從大學生到農民工,人人都想搞件西裝來穿穿,闊氣地在新城鎮的大街上走上兩趟,仿佛改革開放的春風就已經吹開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未來。

那個時候,時代是流動的,可能性滿天飛漲,從穿衣打扮到交友娛樂,城市生活多姿多彩,青少年們迷上代表反傳統與叛逆的“非主流”。

《芳華》劇照

而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十個年頭,我們就見證了“宇宙的盡頭是體制”這樣的“返祖”現象。

2022年,足有逾212萬考公大軍,比十年前将近翻了一倍。而在2002年,這個人數僅6萬,同年的大學畢業生人數也不過約是2022年的8分之一。

經濟穿過寒冬,不确定性從外部世界入侵到個體内心,生活各方面的求穩成為意料之中。這是審美之于社會機制的潛意識回報。

不過,往小一點說,審美仍然是一種感性的直覺與判斷。“體制内”盛行的潮流,的确反映時代經濟特征,但當然不僅于此。

《縣委大院》裡張新成飾演的林志為

與前文說的對“女教師”的追求不一樣,渴望穩定的女性也許自己就屬于考公大軍的隊伍裡,當審美減少了婚姻裡的“配對”“嫁娶”等功利性概念影響,“體制内”三個字背後,一定能找尋出一些更深刻的集體意識,某種抽象的人格概括。

《海上鋼琴師》裡甯死不上岸的1900,既有對精神家園的守候,但也有着一份真實可感的懦弱。

《聞香識女人》裡的阿爾帕西諾,年老失明,但内心少年般的純淨,有着對僞善的抨擊與對信義和道德的堅定。

《聞香識女人》裡的阿爾帕西諾

看上去,這些人物與“體制内”“穩定”毫不沾邊,但如果有幸,或許你能感受到我說的,那種外表平靜淡然,内心卻有所堅持的精神力量。

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在不在體制,不論外表是否完整,這時候的所謂“體制内”型人格,未必就是警察張譯和李健、縣委大院裡的胡歌、張新成,但他們的内心,往往都有着一些确定的、不可撼動的東西。

這種内在的規格和分寸,相比起夾克、襯衫、保溫杯,要更穩定、可靠及可愛。

網際網路上不少仿照這類穿搭的模闆,缺少了内心的三分穩重與七分平和,隻不過是東施效颦,也很難符合這種審美需求。

文中配圖來源于網絡

編輯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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