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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處處有家卻處處是客的婆婆

品讀|處處有家卻處處是客的婆婆

*本文為《品讀》2023年第2期内容

往前一步是“老漂”,停在原地成“空巢”。一直不願給兒女添麻煩、不願到大城市樓房裡“坐牢”的婆婆 ,終于在公公下葬後的第二天,蓬亂着白發,跟我們到1000公裡外的城市天津“享清福”,成了處處有家處處客的飄蓬。那年,她已經87歲了。

在同一屋檐下,與婆婆朝夕相處的日子,就這樣真正開始。自從到了天津,婆婆當我們面從沒掉過一次眼淚,好像失去公公這一頁,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掀了過去。有些坎兒必須得趕緊邁過去,我們是,婆婆也是。

把最好的房間給婆婆住,飯也做成她能吃的軟爛那種;周末先生在家時,會開着車,帶上輪椅,陪婆婆去公園看看廣場舞、瞧瞧風景,然後去餐廳吃頓飯;家裡電視,一直播放着婆婆最愛看的“劉羅鍋”……

品讀|處處有家卻處處是客的婆婆

先生經常出差;我的工作一般從下午開始,深夜12點回來是常态。好容易請到一位鐘點工,以便我們上班時能照顧婆婆,這個節儉了一輩子的老太太卻急了:“你們這是逼我待不住!我有口幹糧有口水就好,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得留給大孫子買房子娶媳婦!”我隻好每天下午5點放下手頭工作,買好飯菜,打車從機關趕回家裡,再急忙打車趕回機關。

在兒子家裡好好過日子,少拖累兒女——婆婆總是這樣想。但陌生的城市,還有那些智能電器,卻讓她處處碰壁。有天我深夜下班卻見家裡黑着,婆婆聞聲拄着拐杖挪出卧室,赧顔道:“真是老了,想用電飯鍋做飯,内膽忘放進去就倒水了。”原來是跳閘了。我安撫她“人沒事就好”,她卻非要塞給我一個包了錢的手絹,“這家裡東西都貴,我有幾百塊錢,也不知夠不夠買個新的?”我幾次勸慰,她還是心事重重,從此再不敢嘗試做飯的事情。

還有天下班,我忘了帶鑰匙,走到小區門口便打電話請婆婆給我打開樓棟門。門倒是開了,婆婆卻不知去向!我吓出一身冷汗,奔跑着一層層去找,到二樓時看見婆婆正在焦急地拍打鄰居的房門。“下樓給你開了門,記得家在二樓,再爬上來,家門怎麼就鎖了呢。”我忙攙扶住她,欲哭無淚,已經跟她說過多少次“我們家住在10層”啊。我無法知道那天87歲的婆婆為了給我開門棟的大門,平生第一次是怎麼乘的電梯到了一樓,又怎麼蹒跚着爬上了二樓台階的……

挫敗婆婆的,還有那融不進的人群。有時陪婆婆下樓坐坐,看小區裡那些嬉鬧的孩子。小區裡有不少從外地來帶孫輩的老人,但婆婆搭上話,人家聽不懂她的方言,她也聽不懂别人的方言。

而一輩子愛熱鬧、閑不住的婆婆,卻從沒放棄過好好過日子的努力:陽台上廢棄的幾個花盆,不知何時被栽上了大蒜;但更多時候,婆婆或孤寂地躺着,或搬個小凳子坐在離電視機不到一步遠的地方追“劉羅鍋”——她隻看“劉羅鍋”。那是公公去世後,婆婆遠離故土來到天津,獨自對抗暮年困境的盾牌。特立獨行的李保田老師,全然不知還有婆婆這樣的“鐵粉”,每天小心翼翼地求兒女幫她打開智能電視,隻為在“劉羅鍋”的嬉笑熱鬧裡,歡樂地過去一天。當然,婆婆最高興的,還是偶爾接到村上後輩的電話……

先生回家鄉給公公燒五七紙,帶回了孩子二叔給婆婆準備的煎餅。轉天侄女來看婆婆,她喜出望外,剛坐下準備吃飯,我卻接到家鄉的電話:午睡中,孩子的二叔突然去了……放下電話,我看着正咧嘴笑看“劉羅鍋”的婆婆,心下凄恻。

品讀|處處有家卻處處是客的婆婆

短短三十幾天,老父親和弟弟相繼去世,先生的痛無法化解。而那個在家鄉卻從此杳無音信的二兒子 ,也成了婆婆的心病。清明節那天早晨,她吃着馄饨,突然幽幽地對我說:“我夜裡夢見二子了,還有你公爹。二子就坐在老家堂屋裡,穿着小白褂,進門就叫媽。”因這日子的特别,我暗暗一驚。

有天先生在家裡接了個工作電話,婆婆關了電視機挪過去問:“可是二子電話?”言辭急切。先生說不是,婆婆“哦”了一聲,沒再問。又過了些日子,婆婆悄悄對我說:“那天我聽老大接電話叫二子名字了。二子能打電話,那就沒多大事。”可能是松了心,婆婆精神頭比之前好了不少。

透過婆婆專注看着電視的背影,我能看到她曾經生活過的一幕幕:年輕時,她也曾有黑亮的大眼睛,嫁給了萬頭豬場趕馬車的英俊青年 ;白天和一幫小媳婦們打豬草,夜晚上識字班……那是她一生中不多的幸福時光,我認識她的那天開始,就随時随地會聽她講起。然而,人的命運猶如風中飄蓬,1962年萬頭豬場撤銷,在一個多雨的夏天,他們帶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回到了房無半間的村上。那年月,勞累一天也端不出一碗稀粥,還要燈下縫補陪着兒子苦讀……她把那些歲月的苦澀,都鎖在了記憶的暗箱裡。

品讀|處處有家卻處處是客的婆婆

1978年先生參加了聯考,之後婆婆家就成了十裡八鄉的傳奇。再後來政策好了,分田到戶,精米白面吃不完。兒子們也一個個立起來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婆婆和公爹安穩的晚年,是春華秋實,也是苦盡甘來。

我并不是婆婆可心的兒媳,但每年回家鄉過春節,她還是早早為我們備下厚厚的新棉被;當年為了帶小孫子,她也是二話不說就跟着我們來了天津。現在,多了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伴,婆婆說出的話也更暖:“我當不了自己身體的家了,萬一一口氣上不來,你也沒個親鄰能幫把手,還是送我回老家安心。”

生如飄蓬,卻飽滿無愧。如今,婆婆這朵飄蓬已魂歸故裡,輕輕落進故鄉大地溫暖的懷抱。一日,先生忽然說起,“劉羅鍋”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和揶揄自嘲的腔調,和老父親年輕時很有幾分相似……

原标題:《風中的飄蓬》

作者:張振 邵衡甯

責編:張子晴 / 校對:郭豔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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