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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餘秀華:我就像個在垃圾堆裡尋寶的人

專欄|餘秀華:我就像個在垃圾堆裡尋寶的人

餘秀華

詩人

專欄|餘秀華:我就像個在垃圾堆裡尋寶的人

每個春天的開頭都不怎麼好,冬天還沒有走幹淨呢,它就不清不楚地來了:就像一個女人,肚子裡的死胎還沒有打掉,卻又懷上了一個野種!你别叫喚,我自然知道春天是美好的,是美好的就不能是野種了嗎?春天正是孕育野種的好時機啊: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種什麼長什麼,不種也要長出來。這就是春天,浩蕩的激情把好的壞的都沖得東倒西歪。也許是我過于遲鈍,每一個春天來了,我都沒有及時認出來,等我認出來的時候,它就要老了。

今天是個大好的晴天,我的心情也是一個小晴天兒,真不容易啊,一條老黃瓜刷上綠漆也是很費勁的事情了。其實許多年來,春節已經和我互相排除了:我的心裡沒有新東西,全是舊貨。親戚不走,來客不見,該睡覺睡覺該喝酒喝酒。聽到别人放鞭炮,就當是給自己驅邪了。當然邪是驅不完的,驅幹淨了也不好玩了。

磨蹭了一上午,打開陽台的門,已經是下午了。陽光暖烘烘地照在院子裡,這個時刻才感覺到還有活着的一些新鮮,我實在是一個好人,總能在最廉價的事物裡找到生命最大的饋贈。那樣的陽光,即使什麼也不照耀,就已經呈現了它的美好。我的院子和我一樣邋遢,經常是灰突突的,但是灰塵就是我的朋友啊,把朋友趕走多少有點不禮貌。我把一棵臘梅搬到陽光裡,一個冬天,它沒有被陽光照耀過,内分泌都失調了。幾朵黃色的花粘在枝條上,一片葉子都沒有,看起來像假的。

去年冬天買回來,很長時間它都沒有一點兒動靜,我不知道它那枝條裡埋了什麼藥,擔心“死亡”一個唾沫就把它吐過去了。那段時間我心情很糟糕,沒有多餘的力氣為它操心。當然我的心情基本上都是很糟糕,因為我這個人就很糟糕。沒想到前段時間它居然開花了,好像從天而降的幾朵黃漫不經心地掉到了它的枝丫上。國小生怕是要說了:看它多麼堅強啊。在呼呼的寒風裡開出了鮮豔的花朵,我們不應該向它學習嗎?

但是學習也是春天的事情啊:抽出的草莖,吐出的花蕊,綻開的葉片都是在探索在學習。它們年紀輕輕朝氣蓬勃,要在世界上找寶藏,或者把世界找成一個寶藏。我曾經也在許多個春天裡占到了一席之地,蔓草一樣怯生生地把自己抽出來,誰願意啃就啃吧。結果到我老了,真被瞎眼的羊啃了。其實我這個春天裡還是在學習,卻說不出來學到了什麼,但是肯定不是向這棵臘梅學到的。它雖然是開花了,但是在我這個院子裡,感覺它活得并不牢靠,前年也是一棵臘梅到了夏天就死了。

還有一棵酢漿草,在冬天裡簡直太不像話了:層層疊疊的一盆綠,炫耀似的。不過也的确值得炫耀啊:除了蓬勃的生命還有什麼拿得出手呢?當初看到詩人李元勝養了一棵酢漿草,都養成老樁了,于是我也買回來了這麼一棵,現在看倒覺得它是個冒牌貨呢:像棵不知道名字的野草。看到它,我就想到李元勝,想到許多淺淺地從我生命裡走過的人。那些過客啊,我真沒有拿得出來能夠把他們留住的。不過各有各的命運,嘉陵江上的霧氣飄不到我們的竹皮河上。

其他的就是一些多肉植物了,不值一提。它們大概知道自己的命運:在陽台上,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死亡是沒有預兆的,小小的身軀裡飽含了宇宙最大的秘密。有時候看那些死去的植物,沮喪得很。可能也是我這幾年運氣不好,讓那些小可憐也跟着我受罪了。我也常常檢討自己:太張揚的個性到底還是一種膚淺:我們天天在網際網路上亂七八糟地講,還不是因為内心的匮乏。越是匮乏的人越是急于表現自己,我就是這樣。

多麼慘淡啊:新農村建起來後,我就隻能在這小小一個空間裡尋找我的春天了,一個農民活生生地被逼出了小資情調,是多麼優秀的諷刺啊。當然喲,這個也怪不了别人,我連樓都懶得下,更别說去田埂上走走了。是以到底是我自己諷刺了自己。想着這個的時候,最先在泥土裡蠕動的會是什麼生物呢?蚯蚓?螞蟻?還是别的什麼?哎,我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到我死了,我也不過是認得幾個字的文盲。反正春天來了,田野肯定有它的動靜和規劃,我們的眼睛看不到,我們的心也看不到。

寫了這麼多,還不是我餘秀華個人淺薄的情絲,連一隻癞蛤蟆跳進水裡也要比這動靜大。我用“順應天命”覆寫了我的懶惰無為,我用“花無百日紅”覆寫了我的胡作非為;我用一次次醉酒逃避着我生命裡的曲折和肮髒,而一個個春天,像是逃避被凍死在雪地裡的那些嗷嗷叫的生命。好在,春天來了,鳥兒就會唱起來,葉子綠起來,花兒紅起來,無論如何都要給你一個看得過去的江山。我想我至少要在這個春天裡做一件事情,好的壞的且不去管了,最好的就是去西湖,去雷峰塔,把白蛇和法海都放出來。

春天來不來都是要寫的,一股髒水進入了下水道就是要流出去的。你看春天就堵在下水道的出口,把所有的肮髒給過濾一遍,再放出看起來幹淨的水成為嶄新的勾引。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看起來幹淨的春天就是重新打造出了一個地方,讓新生的事物控制不住地堕落下去。我就像個在垃圾堆裡尋寶的人,而且自己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寶貝就是碎了的玻璃拼湊起來的,你能不能重新做人,就要看你能不能把這碎玻璃看出珍珠的模樣。

我的身上寄居的是一個古老的春天,說是上世紀的也可以,是以它還能長出什麼新鮮的事物隻能聽天由命。而且春天裡我用得上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也早沒有了去偷去搶的心思。去年落在江水裡的葉子是不會變綠了,再迎面而來的也不會再有我的情人,如此倒換了一身輕松,落得個攜一壺酒,獨自找個地方把自己幹翻了,便是對這個春天的交代。

内容監制: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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